常永瞻睡到半夜,突然醒來,想說睡不著,便到書房看看,他點起燭火環視,里頭一塵不染,所有的擺設都和他三年前離開時一樣。
他走到書櫃前,隨手挑了一本書,翻了幾下,又放回去,接著再挑一本,突然有東西從里面滑落下來。
「這是什麼?」常永瞻不禁彎身撿起,發現是一張對折的信紙,將它攤開來,里頭寫著密密麻麻的字,不斷重復著「常永瞻」三個字,從上頭娟秀端整的筆跡來推斷,應該是出自女子之手。
會是誰呢?
這並不是妹妹幼玉的字……該不會是迎娣?可是他記得她並不識得字,更別說書寫了,但是除了她還有誰敢進這間書房?
于是,常永瞻又翻了幾本書,想找出一些蛛絲馬跡,最後在書案後方坐下,瞥見筆架上多了好幾支狼毫筆和紫毫筆,而且都有經常使用的痕跡,拉開抽屜,里頭放著紙張,看不出其它端倪。
「除了她,不會有別人……」他又將那張信紙拿起來看,想著為何只寫「常永瞻」三個字,又代表什麼意思。
直到丑時都快過了,常永瞻才吹熄燭火,步出書房,由于父母打算挑一個好日子讓他們夫妻圓房,所以目前還是睡在三年前居住的那間寢房,他躺在架子床上,兩眼卻沒有合上,原以為這趟回家的目的很簡單,除了帶小饅頭回來見過爺爺女乃女乃,也是為了履行做為丈夫的義務和責任。
雖然他對迎娣只有兄妹之情,無法把她當做女人看待,可是經過三年,當兩人再度見面,面對已經長大,不再稚氣笨拙的妻子,常永瞻突然有些不大確定,連他也搞不懂自己的心為何出現動搖……
不對!不該說動搖,應該是疑惑才對。
他有些模不透這個名義上是自己妻子的女人,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麼?真的就像外表呈現出來的那般賢淑大方,面對其它女子所生的庶子,真能無怨無尤嗎?
女人再溫柔善良,面對情敵以及所生的兒子,也會完全變了個樣,一旦爭風吃醋起來,手段比誰都要殘忍,常家有太多例子,足以當做借鏡。
想到決定回來之前,常永瞻也曾經考慮過,萬一她真的容不下小饅頭,看是要硬逼著她接納,還是直接打入冷宮,要不就只能休了她,或者也能好生安撫,告訴她嫡庶有別,小饅頭是庶子,不可能和她親生的兒子爭奪任何東西,結果沒想到原本的猜測都沒發生,迎娣知道後,連眉頭也沒皺一下,完全不需要他費心。
常永瞻是該慶幸娶到這麼一個賢妻,只是心頭的罪惡感又增添了幾分,當年的他年輕氣盛,滿腦子只想著出外闖蕩,展現抱負和理想,把爹娘全都丟給迎娣去照顧,一去就是三年,而玉蓮並不在他原先的計劃之中,可就這麼遇上了,得知她已經有了身孕,面對親生骨肉,自然無法開口要她打掉,之所以沒有在信中提及,也是擔心爹娘若是知道就要抱孫子,會馬上催他回家,才想等到孩子生了再說,就這麼拖了一年。
他決定補償迎娣,那也是自己欠她的。
想著想著,常永瞻不知不覺睡著了,當他再次睜開眼皮,窗外大亮,已經是巳時了。
來寶端了洗臉水進來伺候。
「小饅頭還在爹娘那兒嗎?」他隨口問道。
「听說小少爺哭了一整晚,四老爺和四太太一夜都沒睡,今天早上二女乃女乃就將他抱過去了。」來寶捧了套長袍和馬褂過來讓主子穿上。
常永瞻怔了一下。「二女乃女乃抱去了?」
「是。」來寶回道。
這時,虎子也端了蓨面飩飩和頭腦湯進來。「二少爺餓了吧?這是二女乃女乃親自下廚做的,她說二少爺離開山西三年,應該很想念家鄉菜,可是忙了一個早上,就等二少爺醒來之後嘗一嘗。」
她的表現完全無可挑剔,常永瞻應該覺得滿意才對,但內心深處卻沒來由地興起一絲不安。
待常永瞻吃過之後,便往另一座院子走去,兩人當年的新房,如今則是迎娣居住的寢房,原以為走到那兒會听到小饅頭的哭聲,想不到四周卻很安靜,待再走近一些,寢房內竟傳來女子細細柔柔的嗓音,正在唱著曲兒。
常永瞻站在寢房外頭,透過半掩的門縫凝听著,直到聲音停了,他才曲起指節敲了敲門。
「二少爺!」前來應門的小鵑喚道。
他「嗯」了一聲,便進了門。
坐在幾旁的迎娣見了他,想要起身,不過懷中的小饅頭馬上因為震動而驚醒過來,她只好又坐下,拍哄了小饅頭幾下,這才又睡著了。
「公爹和婆母一個晚上都沒睡好,我便自作主張,把他抱來這兒……」她低頭看著有些瘦弱的小小臉蛋,睫毛上還掛著眼淚,看來可憐兮兮的。「他似乎也哭累了,總算睡著了。」
「小饅頭怕生,要多抱幾次才認得。」常永瞻坐下來道。
迎娣把聲音放輕。「我最小的弟弟鐵蛋一歲之前也是這樣,除了我娘之外,誰抱都不行,連我爹也一樣,害他傷心了好久。」
「不過我看你抱起孩子的架勢倒是有板有眼的。」他須臾不離地盯著迎娣,想從她臉上看出真實的想法。
她輕輕一哂。「因為爹娘要忙著田里的活,下頭的弟弟妹妹幾乎是由我帶大的,自然也就駕輕就熟。」
听迎娣提起家人,他這才想到身為女婿該盡的禮數。「我也該去跟岳父岳母請安,你看哪一天比較好?」雖然陪她回門時曾經去過一次,可之後都在外地,也不曾再去請安或問候過。
聞言,迎娣抬起螓首,兩眼靜靜地盯著他看,可又像是越過他,望著不知名的遠方,過了半晌才開口——
「我爹因為長年操勞過度,去年已經過世,不到兩個月,女乃女乃也跟著走了,現在家里全靠我娘和鐵柱撐著,幸好還有其它親戚幫忙,日子還算過得去,相公若有事要忙,也不必太勉強。」
自從爹過世之後,除了征得公婆同意,一個月能回去探望一回,還將月錢偷偷攢下來,拿回娘家,總希望能幫上一點小忙,迎娣真的不知還能做些什麼,原本打算等相公回來,私下跟他商量,看能否安排大弟鐵柱到總號里頭做事,就算是打雜也不要緊,因為這麼一來,說不定還有機會讀書識字,若干得好,說不定還會受到重用,總比一輩子靠種植玉米、看天吃飯來得好,如今得知相公對她真正的看法,根本開不了這個口。
常永瞻看著迎娣那張分不出悲喜的圓臉,露出少有的歉疚表情。「阿娣……我真的不知道岳父已經不在,為何不讓爹在信上告訴我?」其實是你根本不曾關心過。心里有個聲音這麼諷刺著說。
「因為我不想打擾相公,所以請公爹在信上不要提起,不能怪相公。」迎娣很能體諒,何況也已經遲了。
常永瞻皺起眉頭,胸口升起一股怒氣,不知是氣迎娣太過見外,還是氣自己過去的漠不關心。「我承認的確是疏忽了,你就算生氣也是應該的,不需要隱忍,盡避把心里的話說出來。」
「我沒有生氣,只是有些遺憾,總希望相公當時就在身邊,能在我爹靈前上炷香。」她不疾不徐地回道。
他也答應得很干脆。「好,那麼在咱們回京城之前,就找一天到岳父墓前上香,請求他的原諒。」
迎娣口氣依然是不慍不火,令人為之氣結。「多謝相公,我爹看到你回來,一定會很高興的。」
「那麼你高興我回來嗎?」常永瞻不禁有些懷疑,若是在三年前,只要夸她一句或對她一笑,她就會兩眼發亮,然後高興個半天,可從昨天到現在,在迎娣身上卻看不到這些。
她眼底閃過一抹驚訝,然後彎起唇角。「當然高興了,這三年來,我沒有一天不是在盼望著相公回來。」
「即便知道玉蓮和小饅頭的事,也不怨我?」他咄咄逼人地問。
「相公一個人在外頭,身邊有個女人伺候也是應該的,如今人已經不在,我怨相公做什麼?何況孩子無辜,又有什麼錯?」迎娣不喜歡遷怒,因為問題根本不是出在那對母子身上。
常永瞻頓時有些語塞。
也許是他想太多了,一個人不可能完全不會變,尤其是經過三年的時光,加上有母親教,成為一個雍容大度的常家媳婦,也是很自然的事,不過還是有些悵然若失,他有些懷念當年那個單純笨拙的小丫頭。
「你能這麼想就好,現在只等圓房之後,咱們就回京城,我不能把那邊的事丟著不管,必須早點回去。」他道出自己的計劃。
這個男人一點都沒變,就跟三年前一樣,迎娣有些悲傷地覷著他,心里不由得這麼想著,他眼里只有自己,看不到別人,也不曾為別人設身處地的著想過,其實這也是常家人的通病。
可自己卻偏偏喜歡上這樣的他。
她先是輕手輕腳地將懷中的小饅頭交給小鵑,好讓她抱進內房,躺在床上睡也會比較舒服,如此才能好好地說話。
「相公真的想跟我圓房嗎?」迎娣兩手交迭在膝上,問得直接。
常永瞻愣了一下。「這話是什麼意思?」
「那麼我就再說得清楚一點,相公真的想跟我做一對名正言順的夫妻嗎?」她不想勉強這個男人做不喜歡的事。
他皴起眉頭。「為何這麼問?」
「相公是在公爹和婆母的逼迫之下,才答應娶我進門,並未把我當做妻子看待,這個想法始終沒有變過,不管是三年前,還是三年後,你一直都是這麼想不是嗎?」迎娣勇敢地面對這個不堪的事實。
「你……剛剛我在內廳說的那些話,你都听見了?」常永瞻說不出是尷尬還是窘迫。「你听了多少?」
迎娣揚起唇角,澀澀地笑了笑。「相公說只把我當做妹妹一樣。」
「我……」一時之間,他也不知該如何辯駁。
她搖了搖頭。「我不會生氣,因為相公只是說實話罷了。」
「就算真是如此,咱們已經成了親,就是夫妻,你永遠都是我的正室。」常永瞻從不否認這一點。
「這麼做真的好嗎?」迎娣卻怎麼也無法接受,想了一個晚上,最後告訴自己,她真的努力過,雖然結果不如人願,但是已經夠了。
常永瞻還是不懂。「有什麼不好的?」
「雖然你只當我是個妹妹,但是我喜歡相公,因為這份喜歡,讓我有辦法熬過這三年的等待,讓我努力學會讀書識字,以及如何勝任常家四房二女乃女乃的身分。」迎娣決定把心里的話告訴他。
听她親口說喜歡自己,常永瞻並不訝異,因為早在三年前,就多少看得出來,但還是難掩愉悅之情,只是迎娣下一句話讓他瞬間變了臉色。
「不過我現在已經決定不再喜歡相公,這麼做對咱們都好。」她小心灌溉了三年的感情已經停止生長,只能任它枯萎,慢慢地死去,相信過不了多久,便不會像此刻這般難受了。
他沉下俊挺的臉孔。「什麼叫做決定不再喜歡我?」
迎娣認真地看著他。「三年前,若不是最小的弟弟鐵蛋生病,而爹娘又籌不出診金和藥錢來,偏偏這時常家又听聞我的命格能夠旺夫益子,正好派了人前來提親,並幫忙付了銀子解圍,我也不會答應這樁婚事,畢竟一個才十三歲的小丫頭,要說嫁人真的太早了……」
常永瞻這才恍然大悟,原來當年還有這麼一段,他原以為對方听說前來提親的是「萬順昌號」的常家,能夠巴上這麼好的親事,也就沒有拒絕的道理,看來真是他誤會了。
「加上常家給的聘金三十兩,也可以讓家里的人度過一個好年,幫弟弟妹妹添件新衣,這是身為大姊的我可以為他們做的。」她真的不後悔拿自己的婚姻大事做交換,但為何胸口還是像被什麼堵住似的?
他愈听愈胡涂。「阿娣……」
「我當了三年的常家媳婦,孝敬公婆,做了所有該做的事,沒有讓相公丟臉,應該夠抵那三十兩了,如此一來,誰也不欠誰。」迎娣一口氣把話說完。
「你從來沒有欠我什麼。」他完全不明白她的話。
迎娣定定地看著他。「既然兩不相欠,那麼我有一個請求,還望相公答應。」
「什麼請求?」
她停頓了下,這才啟唇。「請相公休了我。」
常永瞻瞠大眼楮瞪著她。「要我休了你?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不只是他,就連迎娣身旁的小鵑也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我非常的清楚。」她筆直地望進常永瞻的眼底,讓他看出自己的決心。「相公是因為被爹娘逼迫才娶我,既然如此,我願意主動求去,好讓相公可以迎娶真正喜歡的女子為妻。如今我爹已經不在人世,我娘苦苦撐起一個家,還要照料尚且年幼的弟弟妹妹,他們需要我……」
他按捺住陡升的怒氣。「所以才要我休了你,好讓你回娘家?」
「就算沒有我這個旺夫益子的媳婦,相公也有本事和才能,可以讓生意愈做愈大,如今又有了小饅頭,將來也還會有其它兒子,其實並不需要我。」迎娣心想王半仙錯了,這些根本不是她的功勞。
「因為咱們還沒圓房,我就先和別的女人生下兒子,說到底你心里還是氣我、怨我,我也承認應該先告知你一聲……」常永瞻真的沒料到她會主動求去,天底下有幾個女人做得出來?
迎娣輕嘆一聲。「真的跟她無關!」
「那是為什麼?」他吼道。
這時,在內房睡覺的小饅頭似乎有被吵醒的跡象,發出嚶嚶的哭聲。
她朝小鵑瞥了一眼,小鵑立刻會意過來,進去哄小少爺了。
「相公為何生氣?只要休了我,便可以迎娶真正想要的女子為妻,難道這樣不好嗎?」迎娣反問。
常永瞻繃著臉孔看著她。「你並沒有犯錯,我自然沒有理由休妻。」
「是我主動求去,不需要理由。」她正色地說。
他大吼一聲。「我說不答應就是不答應!」
小饅頭的哭聲更響了。
「相公別這麼大聲……」
「我讓你苦等了三年,又先跟玉蓮生了兒子,確實是我不對,你心里不滿也是應該的,但是犯不著這麼做,簡直太荒唐了,一旦被夫家休離,別人又會如何看待你?」常永瞻說什麼都不會同意。「你這是在氣頭上,我就當做沒听到,以後也不準再提了。」
說完,他便一臉悻悻然地起身離去。
直到這時,迎娣才紅了眼眶,也放下所有偽裝的堅強。
她何嘗願意走到這一步,若不知情也就罷了,但是得知相公心里的想法,便已經無法再繼續欺騙自己。
兩人就算真的圓了房,就能做一對相知相許的夫妻嗎?
迎娣只覺得好累,待在常家這三年,她總是過得小心謹慎,沒有一天睡好,此時整個人像泄了氣似的,再也硬撐不下去了。
「嗚哇……」小饅頭的哭聲又傳了出來。
她匆匆抹去淚水,走進房內,「把他吵醒了?」
小鵑沒有回答,而是哭喪著臉問道︰「二女乃女乃真的要二少爺休了你?」
抱起小饅頭,她一面拍哄,一面點頭。
小鵑不舍地勸道︰「二女乃女乃要三思啊!」
「我真的倦了。」迎娣只幽幽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