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寒氣肅凜,草木黃落,蟲皆垂頭而不食,入冬眠。
「二少爺午寐醒了嗎?」寢房外傳來耳熟的中年婦人詢問聲,知道這個主子夜里容易心悸失眠,所以得靠午寐來養神。
游移在半睡半醒之間的關軒雅慢慢地掀開眼皮,挪動了下清瘦身軀,還沒開口,就听到伺候自己的小廝壓低音量回答——
「二少爺還在睡,蘭姨把東西給我就好了……」說著,小廝就要伸手接過對方手上的食案。
必軒雅掀動兩片淡粉色的嘴唇,揚聲告知對方,自己已經醒著了。「蘭姨找我嗎?」
在這座大宅內,蘭姨在身分上雖是當年跟隨母親陪嫁過來的婢女,不過自從雙親在他十一歲那年因意外過世,就負起照顧幾個小主子的責任,還幫忙看管關家的生意,所以在情分上,就像是第二個娘,已經超過了主僕的分際。
听到他的聲音,年紀不到五十,卻因為操煩過度已經滿頭銀絲的瘦小熬人,跨進了門坎,笑吟吟地說道︰「沒有吵到二少爺吧?」
「沒有,只是方才看書看得累了,才稍微合一下眼罷了。」年方二十四的關軒雅因為長年都待在屋內,臉龐顯得沒有血色,只見他烏木般的頭發在頭頂梳成簡單的髻,讓整個五官完全展露出來,即便帶了幾分病氣,卻無損他的俊美。「蘭姨找我有事嗎?」他溫和地笑問。
蘭姨走到桌旁,先將食案擱下。「我剛剛讓廚房炖了盅雞湯,還照著周大夫說的,在里頭加了幾樣清肺補氣的藥材,這天氣開始變冷,更得要調養身子。」
「謝謝蘭姨……咳、咳。」話才說著,他便用袖口掩唇,想止住喉間的搔癢,因為這一咳可是會驚動不少人的。
「怎麼了?是哪兒不舒服?」蘭姨緊張地對小廝說。「你快點去請大夫……還有找個人去跟大少爺說一聲……」
必軒雅就知道會這樣,只能找個理由敷衍。「我沒事……只不過吞咽時不小心被唾沫給嗆到了,真的沒什麼,蘭姨千萬不要讓大哥知道,免得他又大驚小敝,連生意都丟下不管了。」
「真的沒事?」蘭姨再確定一次。
他依舊笑不離唇的,好藉此安撫眼前的中年婦人,因為每當自己的身體稍有不適,兄長便寢食難安,實在不想再讓他操心。
「真的沒事,我怎麼會欺騙蘭姨呢?現在只要想到大哥和賬房姑娘……對了!懊改口叫未來大嫂才對,想到再過半年他們就要成親了,我比誰都還要開心,身體有什麼不適也都消失不見了。」
原本關軒雅見兄長對這位新來的賬房姑娘有意,正打算想個辦法撮合他們,卻沒料到紅線早就系在兩人的身上,這位賬房姑娘居然就是「揚州趙家」的大小姐,而且關趙兩家還曾經有過口頭上的婚約,老天爺早就安排好讓他們相遇,一切都已經注定好了。
「二少爺真是貼心……」蘭姨一面盛著雞湯,一面安慰道︰「其實只要能讓你的身體健康起來,就是大少爺最大的心願了。」
聞言,關軒雅緩緩地掀被下榻,彎穿好氈靴。「這一點我再明白不過了。」兄長為了關家,還有為他們這幾個弟妹付出太多,而自己卻什麼忙也幫不上,心里總是覺得愧疚,如今兄長即將擁有屬于自己的幸福,他的心中只有誠摯的祝福。
見主子從溫暖的被窩里起身,小廝已經眼捷手快的將保暖的斗篷披在關軒雅肩上,把他裹得密不透風。
「唉!緣分就是這麼一回事,該你的怎麼也跑不掉,相信老天爺對二少爺也會有所安排的。」蘭姨臉上堆滿笑意地說。
必軒雅淡淡一哂。「我這樣的身子,能給人家的閨女什麼幸福呢?」他連自己能活多久都無法確定,成親也只會害苦了對方。
「我不喜歡听二少爺說這種喪氣話。」蘭姨難得對這個從小就最乖巧听話的主子板起臉孔來。「快點趁熱把這盅雞湯給喝了。」
「好。」關軒雅不想拂逆她的好意,執起白瓷瓢羹兒,舀了口雞湯吹涼,也因為有蘭姨在旁邊盯著,便多喝了幾口才停下來,免得她又叨念了。「對了,再過一個多月就是司徒伯伯的六十大壽,大哥有想好要送什麼禮嗎?」
蘭姨「啊」的一聲。「二少爺沒說,我都忘了要提醒大少爺這件事,司徒老板的六十大壽都快到了,得想想要準備什麼禮才好。」
由司徒家經營的百安堂可是京師順天府最大也最有名氣的藥鋪,至今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不只升斗小民,就連皇親國戚都喜歡上那兒抓藥,什麼貴重禮品沒見過,所以挑選起來得更慎重些。
「司徒伯伯和咱們可是有三十多年的淵源,就連爹娘在意外中過世,他還是堅持百安堂的藥材一定要跟‘杭州關家’買,多虧了這份堅持,才讓咱們在最艱困的時候稍稍穩住腳步,來往的商家才沒有全部棄關家而去,所以這禮更不能馬虎。」關軒雅在心里盤算著說。
聞言,蘭姨點頭如搗蒜。「這是當然的了,我得趕緊去跟大少爺說,說不定大少爺會走一趟京師,親自去為他祝壽。」
這番話讓關軒雅腦中生起一個念頭。
「蘭姨,大哥在府里嗎?能不能請他過來一下,就說我有事要跟他商量。」關軒雅心里有了主意地說。
「剛剛有見到大少爺,應該還在府里才對,我這就去找他。」蘭姨忙不迭地起身出去了。
待門扉輕輕關上,關軒雅一面喝著雞湯,一面想著該如何說服兄長,這才是最困難的地方。
沒過多久,听說二弟有事找他,就算有天大的事,關軒海也會先丟在一邊,馬上來到關軒雅居住的院落。
「蘭姨說你有事要找我?」頭戴唐巾,身穿藍色直裰的關軒海在桌案旁的圓凳上坐下,身形高大魁梧的他望著僅小上自己一歲,卻是體弱多病的二弟,表情和語氣透著關懷和慈愛。「什麼事?」
必軒雅擱下白瓷瓢羹兒,沉吟一下。「方才我還在跟蘭姨說,再過一個多月就是司徒伯伯的六十大壽,咱們總要準備份大禮送去才行。」
「原來是為了這件事,蘭姨剛剛已經跟我提了,我還在想要派誰送去比較好。」他搔了搔腦袋。「四弟前兩天才去了揚州,七弟做事又不牢靠,看來只有我走一趟京師,親自去向司徒伯伯祝壽,也能表示咱們的誠意……」
「大哥,讓我去吧!」不等兄長把話說完,關軒雅便正色地說。
必軒海臉色一變。「你在胡說些什麼?」
「我想大哥也舍不得離開未來大嫂那麼多天,而三弟雖然人在京師,不過如今的他是皇上身邊的親信,又身為都察院的監察御史,總有公事要忙,或許還分不開身來,更不能讓九妹和十妹兩個姑娘家出這一趟遠門,那麼就只剩下我了……」關軒雅聲量很輕,還有氣無力的,但也听得出口氣十分堅定。
「我不答應!」關軒海不想听任何理由,沉下粗獷的臉孔喝道︰「到京師有一大段的路程,這舟車勞頓可是相當辛苦,你的身子又怎麼頂得住?說什麼我都不會答應,你只要好好待在府里就夠了。」
聞言,關軒雅嘆了口氣,因為兄長的反對早在他預料之中。「這二十多年來,我幾乎很少出門,連這座杭州城,都還不曾看遍,就因為這個身子,不知道還能再撐上幾年,可也因為這樣,才想趁這會兒精神還算不錯,還有體力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必軒海不想被二弟的神情和話語給動搖。「就因為你的身子不好,需要有人隨時在身邊照料,要是真的上京師去,也會給司徒伯伯增添麻煩和困擾的。」希望這麼說能打消他這荒謬的念頭。
「我可以住在三弟那兒,不會去打擾司徒伯伯的,大哥,這輩子從來沒求過你任何事,這是唯一一次,就請你答應我吧。」關軒雅近乎懇求地說道。
「你要大哥怎麼點這個頭?」關軒海咬了咬牙根,著惱地從凳子上跳起來。「萬一你在半路上有個什麼,教我怎麼對得起死去的爹娘?」
看兄長紅了眼眶,關軒雅眼圈也熱了。「從小我就一直夢想著自己有副健康的身體,能夠搭一回船、或者騎一次馬,去看看外頭的世界,而不是鎮日關在這間狹小的寢房,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靈魂被困在這樣一具瘦弱的軀體內,不管怎麼掙扎都逃不出去,我已經受夠這種沉重的無力感……」
「二弟……」關軒海從來不知道他有這樣的感覺,以為這個弟弟性子溫順如水,即使有了病痛,也不曾埋怨,如今才明白他內心有多麼痛苦不堪,喉頭頓時梗住,怪自己從來沒有去設想和體會這種心情。
必軒雅很快地整理了下瀕臨崩潰的情緒,微哂地凝望著兄長。「大哥,請你原諒我的任性,讓我去冒一次險,無論結果是好是壞,我都不後悔。」
「我……」關軒海胸口窒了窒,從來不曾拒絕過二弟的任何要求,可是這個要求又讓他無法點頭答應,真的是天人交戰。「讓我考慮一下……」
說完,關軒海有些狼狽地奪門而出,心想自己這個兄長當得真是失職,以為只要多關心二弟,想辦法調養好他的身體就足夠了,卻不知道二弟的心承受著比身體更大的折磨。
懊答應他嗎?關軒海左右為難地思忖。
就在整整考慮了兩天兩夜之後,關軒海總算勉為其難地點頭答應了,對他來說,何嘗不也是個痛苦的決定。
「我會先捎封信到京師,勞煩司徒伯伯多多關照,另外也要知會三弟一聲,要他為你安排吃住,要是哪里不舒服,一定要說出來,千萬不要太過逞強……」關軒海不放心地再三叮囑。「還有我會多派幾個奴才跟著,當然也要請周大夫一塊去,他是最了解你身體狀況的,這樣我才能放心。」
「我听大哥的就是了。」關軒雅清楚兄長已經做了最大的讓步。
「你要是真能這麼听話就好。」他嘆氣地說。
「讓大哥為難了。」關軒雅不禁內疚地說。
如果可以的話,關軒海多希望能把自己的健康分一半給他,不過也明白這是不可能的事。「只要能讓你開心,大哥願意為你做任何的事。」
「我知道。」兄長的話讓他為之動容。
必軒海握緊拳頭,再怎麼樣的忐忑不安,還是得放開二弟的手,因為他有權利決定自己的人生要怎麼走下去。
就這樣,三天後,關軒雅坐上了前往京師的船只,即便不知道未來將會如何,可是這一刻他的心卻是飛揚雀躍的,因為這是二十四年的生命當中,第一次也是最大的一次冒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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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將近二十天的航程,船只沿著運河來到了京師順天府。
已經到了嗎?
必軒雅想要開口詢問身旁的小廝,他用意志力硬撐到現在,就是不想在到達目的地之前倒下,可是他發現自己快要陷入昏迷狀態了。
不行……
他不能暈厥過去……
「……這位就是咱們二少爺,坐了這麼多天的船,身子快要撐不住了,小的剛剛怎麼叫,二少爺就是睜不開眼楮,正在想該怎麼辦才好,沒想到你們就來了,真是太好了……」看到有幫手出現,小廝這才如釋重負地吸了吸氣,拚命用袖口抹著淚水,而這番對話也將關軒雅漸漸渙散的思緒拉了回來,有些好奇地想要掀開眼皮,看看他是在跟誰說話。
司徒芍藥望向躺臥在眼前的關家二少爺,听說他從小身子不好,更不曾出過遠門,想不到這回卻千里迢迢的從杭州前來京師為爹祝壽,這份心意委實令人感動。她不由得仔細打量對方,只見關軒雅一頭檀木般的黑發披散在枕上,瘦長的俊美臉孔上嵌著兩道濃密的長眉、挺直的鼻梁,和兩片略顯沒有血色,但又弧形好看的嘴唇,更增添了一股柔弱的美感。
在一旁關切的周大夫見身旁這名頭戴網巾,身穿深色短褐,卻生得眉清目秀的「少年」似乎看二少爺看得都呆住了,忙不迭地清了清喉嚨。「咳、咳,咱們還是先帶二少爺下船再說吧。」
「呃,我知道了。」司徒芍藥這才回過神來,逸出唇瓣的卻是粗啞的嗓音。「白術,你來背關家二少爺下船。」
是誰?
必軒雅在意識飄忽之間掙扎著,听到說話的人嗓音像是磨在沙子上一般難听,卻不像是老人該有的,分不出是男是女、多大年紀,兀自猜測著對方的身分,身子在這時忽然騰空,讓人背了起來。
隨侍在側的小廝連忙取來斗篷,覆在主子的身上,以免著涼了。
周大夫忽然想到了什麼事。「不過二少爺說不方便上貴府打擾,打算住到三少爺那兒,我想三少爺應該也有派人來接才對。」
「可是我爹說關家二少爺難得來京師一趟,當然要住在咱們府里,而且也準備好住的地方,你們就不用太客氣,回去之後再派個人去通知關家三少爺一聲不就得了。」司徒芍藥繼續用粗啞的聲音說道。「白術,咱們回去吧!」
必軒雅從對話中听出對方的身分,心想自己要是記得沒錯,司徒伯伯膝下有一兒兩女,那麼「他」應該就是司徒伯伯的公子了。
待關軒雅感覺到自己被人背下了船,走了一小段路,接著安置在一輛有著寬敞篷車的馬車上,里頭還有軟墊和被褥,多半是特地為自己準備的。
「可以走了。」司徒芍藥等伺候關軒雅的小廝也上了馬車才說。
聞言,白術頷了下首,垂下布簾,不讓外頭的冷風吹進篷車里頭,接著抽動韁繩,驅車前進,隨著車輪的轉動,馬車上下震動著。
「嗯……」關軒雅逸出一聲申吟,吃力地掀開眼簾。
那粗啞的聲音又在他耳畔響起。「很不舒服嗎?」
「還好,不打緊的,你是……司徒伯伯的公子吧?」他微弱地說。「真是太麻煩你們了。」
司徒芍藥頓了一下,沒有多作解釋,因為她現在是男裝打扮,加上任何人听到聲音也都會以為自己是名男子,這種誤會已經習慣了。「一點都不麻煩,我爹知道你親自來為他祝壽,可是開心得不得了,所以不用跟咱們客氣。」
「比起司徒伯伯為關家所做的,這點小事算不了什麼……」就是因為這樣,關軒雅才不想去增添他們的困擾。「還是請你送我到舍弟那兒。」
「我都說不用客氣了,要說幾遍你才听得懂,一個大男人這麼哩嗦的。」司徒芍藥啞聲地啐道。「出門之前,我爹還千交代萬交代,一定要請你到府里作客,你可別害我挨罵了。」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關軒雅還是生平頭一遭被人這麼數落,因為在府里,沒人敢對他說半句重話,奴僕們對待自己更是小心翼翼,都當他是易碎的花瓶,彷佛輕輕一踫就會倒地不起,就連嘴巴最壞的四弟也不曾用挖苦嘲諷的口氣跟自己說話,心想司徒伯伯這個兒子說話還真是率直,可是也因為這樣,讓關軒雅感覺自在許多,不再覺得自己是個說不得、罵不得的病人。
說著,關軒雅便想坐起身,他已經躺膩、躺煩了。
「要是真的不舒服就好好躺著,不要勉強……」雖然篷車內光線昏暗,不過司徒芍藥還是能看見身影的晃動。
必軒雅不期然地聞到一股濃濃的中藥味,不過並非自己身上長年累積的,而是當「他」靠近時,從「他」身上飄過來,因為家族經營藥鋪生意的關系吧,反倒有種親切感,整個人也放松下來了。
「我這會兒已經好多了,坐著沒關系。」關軒雅喘了口氣,才又開口問道︰「周大夫和其它人呢?」
「他們坐在另一輛馬車上,就跟在後頭。」司徒芍藥朝在外頭駕駛馬車的年輕人嚷道。「白術,速度慢一點!」
說完,馬車果然漸漸慢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