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戌時——
「關家二少爺都安頓好了?」雖然即將過六十大壽,司徒仁卻是保養有方,只有兩鬢多了幾綹白發,身子更是硬朗得很,外表看起來就像是只有四十來歲,不見一絲老態。
愛里的奴才點了下頭。「老爺,都安頓好了。」
才剛進家門的司徒仁頷了下首。「我這就去看看他。」
「老爺,讓關家二少爺住在咱們府里真的好嗎?」年約五旬的司徒夫人樣貌端莊美麗,平日行善不落人後,此時卻對關家的做法頗有微詞。「關家的人想親自來幫老爺祝壽是好事,不過為什麼要讓二少爺來,萬一……」
「不準胡說!」司徒仁低斥。
「我也不希望有那種事發生……」司徒夫人嘆了口氣。「咱們也知道‘杭州關家’這位二少爺打小身子差,平日都不出門,再過幾天老爺就要過六十大壽了,我是擔心會有晦氣……」只要是人都會有私心的,不能全怪她會這麼想。
「什麼晦氣?你這是婦人之見!」司徒仁又是一陣斥責。「就是因為知道軒雅那孩子從小身體就不好,卻願意大老遠的來為我祝壽,這份心意比什麼都還要重要,我歡迎都來不及,才非要把他留在咱們府里作客,你可別在他面前亂說話。」
司徒夫人被夫婿這麼訓誡,也不敢再多說下去。
「爹!」司徒芍藥听說父親回府了,于是過來找他。
見到最小的女兒進門,司徒仁贊許地說︰「關家二少爺這件事你辦得很好,爹就知道交給你沒錯。」
「那是當然了。」得到父親的夸獎,就是給司徒芍藥最大的鼓勵。「我也派了個人去關家三少爺那兒,讓他知道二少爺住在咱們家的事,免得他接不到人,以為出事了。」
「很好!很好!」司徒仁拍著小女兒的肩,笑得合不攏嘴。
「老爺還真把芍藥當成兒子看待了,她再怎麼說也是個姑娘家,讓她穿上男人的衣裳,整天待在藥鋪里拋頭露面也就算了,這會兒還要她負責招呼關家二少爺,要是傳了出去,將來怎麼嫁人?」雖然青黛和芍藥這對姊妹是側室所生,並不是她的親生骨肉,不過司徒夫人憐她們一出生就沒了親娘,于是打從襁褓開始就一點一滴的帶大,早就視如己出,自然關心她們的終生大事。
司徒芍藥親熱地倚著雖非生母,卻視同親娘的司徒夫人。「娘,我不嫁人的,要一輩子留在爹娘身邊,以後幫大哥打理百安堂。」
「芍藥不嫁人也好,將來百安堂就交給她和元參,繼續把咱們司徒家濟世救人的家業傳承下去。」司徒仁撫著下巴的胡子笑說。
司徒夫人輕輕打了下女兒的手背。「姑娘家怎麼能不嫁人呢?說什麼娘都要幫你挑個好婆家。」
「那幫姊姊找就好了。」司徒芍藥早就決定要當個老姑娘,不想勉強地嫁了人之後,將來又被夫家嫌棄自己有這樣難听的聲音,見不得人,那豈不是更難堪?她不想讓自己過得那麼淒慘。
「兩個都得嫁!」這點司徒夫人絕不退讓。
司徒仁擺了擺手。「好了!我先去看看軒雅那孩子,你們母女慢慢聊吧。」說完便走了。
「娘不跟爹一塊去嗎?」司徒芍藥被母親拉著坐下來。
「你爹一個人去就好了。」她對關家多少還是有那麼一些怨懟。「那位二少爺是不是病得很嚴重?」要是在這兒有個什麼,要怎麼跟關家交代。
司徒芍藥搖了搖螓首。「倒也不是,除了外表看起來蒼白虛弱,人也瘦了些,走路需要有人攙扶之外,其實也還好。」
「那麼招呼的事就讓白術去就好了,你一個姑娘家在男人住的地方進進出出,總是不太方便。」司徒夫人不忘囑咐一聲,就怕女兒的名節受損。
「娘……」司徒芍藥並非想要違背母親的意思,而是對于這位關家二少爺,就是情不自禁地想多關心他,不是因為同情,或是可憐,就像看待那些來百安堂看病抓藥的病人一樣,而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誰來救救我……我不想死……」
她不由得想起關軒雅在惡夢中的囈語,也許他本人不記得自己喊了什麼,可是司徒芍藥卻听得一清二楚,甚至相當了解那樣的恐懼,因此內心最柔軟、最女性的部分被觸動了,不禁心軟了,也……心動了。
司徒芍藥憶起父親曾經說過的話,關家二少爺經歷過兩次生死交關的時刻,花了多少心力才熬過來,或許就是因為他們同樣面對過死亡,更能夠感同身受,對他也就多了份憐惜,無法視而不見。
「答應娘!」見女兒不回答,司徒夫人板起臉孔。
「我知道了。」司徒芍藥不得不先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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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二少爺醒了?」趴在桌案上打盹的小廝听到床榻上有動靜,連忙起來察看。
必軒雅嗯了一聲。「什麼時辰了?」
「都巳時了,二少爺難得睡得這麼晚,而且夜里也不曾驚醒過,這還是小的頭一回看到。」小廝見主子能夠得到一夜好眠,高興得眼圈都濕了。
「這有什麼好哭的?」關軒雅溫和地笑了笑。「先來幫我梳洗一下,總不能整天都是這副病懨懨的樣子,這是住在別人府里,不是在自個兒家中,凡事都不能太過隨便了。」
最重要的是司徒家要辦的是壽宴,府里卻住了個病人,總是觸霉頭,這個道理關軒雅自然懂得,只不過昨晚見到司徒伯伯,才開口說要離開,他老人家還很生氣,說是不是嫌他招待不周,讓關軒雅想走也走不了。
小廝依著主子的吩咐,趕忙去端了洗臉水進來。
「昨天沒見到司徒伯母,得去跟她請個安……」關軒雅看著銅鏡中的自己,口中低喃著,小廝也已經熟練地幫主子梳好發髻,戴上唐巾,最後穿上寬袖右衽的深衣,紫色的布料上還繡有吉祥圖案,總算讓他看來精神許多,原本俊美的面相,也在衣裝的襯托下,散發出溫文儒雅的氣質。
才這麼想,周大夫便來了,還有……仍然是男裝打扮的司徒芍藥。
「你今天的氣色可比昨天好看多了。」司徒芍藥只是來打個招呼,盡盡主人的義務,不打算待太久,這樣也不算違抗母親的話。
必軒雅客氣又疏遠地笑了笑,心想還是避避嫌,這樣對雙方都好。「這都是托二小姐的福。」他也是昨天從司徒家的奴才口中得知的,原來司徒芍藥是司徒伯伯的兩個女兒中最小的那一個。
「你叫我二小姐,那我是不是也要稱呼你為二少爺,這樣才叫公平?」司徒芍藥橫睨著他問。
「這是該有的禮數。」關軒雅輕道。
司徒芍藥撇了下嘴角,沒有說話,因為周大夫已經在幫他把脈,于是靜待診斷後的結果。
「二少爺今天覺得如何?」周大夫一面把脈一面問道。
必軒雅微微一哂。「比起昨日,精神已經好上許多,還勞煩周大夫這一趟陪我到京師來,有你在也安心多了。」
「哪兒的話,大少爺可是有付我豐厚的出診費用,所以二少爺不要放在心上。」說到這兒,周大夫便專注在病人的脈象上。
「如果周大夫不反對,我今天想到外頭走一走。」關軒雅望著窗外,雖然已經立冬,不過除了冷了點,還沒開始下雪,他可不希望來到了京師,卻還是整天關在寢房里頭。
周大夫過了半晌才收回手指。「二少爺不用心急,再休息個兩天,狀況都穩定之後自然就能出門了。」雖然贊成他出去透氣散心,但也不必急在一時,免得弄巧成拙了。
聞言,關軒雅多少有些失望。「我明白了。」
這位關家二少爺可是他遇過最合作的病人,周大夫點了下頭。「那我去煎藥,二少爺用完午膳之後再喝。」
「……好。」關軒雅真想任性一次,說他不想喝。
待周大夫步出房門,另一名隨行的奴才正好端了幾道清淡的飯菜進來,一一擺上了桌,然後出去了。
必軒雅這才抬起俊首,注意到司徒芍藥似乎還不打算離開,輕聲地問︰「二小姐還有事嗎?」
司徒芍藥自然也听見關軒雅和周大夫剛剛的對話,自顧自地拉了張凳子坐下來。「其實你很想出門,為什麼不老實的說出來?就只會一味地忍耐,把話悶在心里,日子久了不生病才怪。」
「謝謝二小姐的關心,周大夫說得也沒錯,還是等過兩天……」關軒雅把笑意固定在唇畔,不想這麼容易被看穿了。
「不需要否認,這不就是你甘冒風險,一路從杭州來到京師的目的,就是想要在死之前看看外頭的世界。」她能夠體會這樣的心情。
被司徒芍藥一語道中了心事,而且還道出了從來沒人敢當著他的面說的「死」字,關軒雅的臉色倏地刷白了。
「你……說什麼死不死,我家二少爺會活很久……會長命百歲的……」小廝氣急敗壞地嚷著,巴不得將她轟出去。
「我說對了是不是?」司徒芍藥沒有理會小廝的叫囂抗議,直勾勾地望著面白如紙的關軒雅。「當我誤食了有毒的藥材,那幾天一直都是昏迷不醒,可是卻能听到爹娘以及姊姊的哭聲,還有大哥就站在床榻旁猛嘆著氣。雖然當時年紀還小,卻已經意識到自己可能會就這麼死了,我真的好害怕,一直大叫救命,希望有人來救我,卻沒有一個人听見……心里只想著我還沒有孝順爹娘,還沒有跟家人道別,還有好多好多事想要去做,至少要等把那些事都做完再死也不遲。」
她是第一個了解自己在想什麼的人,關軒雅胸口倏地繃緊,長久以來,他總是習慣去掩飾自己的喜怒哀樂,不想讓人知曉他心中的恐懼和無助,但是司徒芍藥這番話卻擊潰了這層偽裝。
「那麼你都做到了嗎?」關軒雅喉頭緊縮地問。
「我很盡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雖然不是完全都辦到了,但是至少要在咽下最後一口氣時不會覺得後悔。」司徒芍藥說到這兒,噗哧一笑。「這些話我可沒告訴過任何人,就連家人都不曾,因為他們都很忌諱我說那個字,說不定還會狠狠地罵我一頓。」
必軒雅看著眼前男裝打扮的姑娘,秀雅明朗的小臉上充滿生氣勃勃,即便面對死亡這個話題,也能毫不逃避,侃侃而談,心頭有著從未有過的悸動,跟司徒芍藥相比,自己顯得太過軟弱了。
「我想出門。」他道出心中最渴切的話。
「沒問題,這件事交給我來辦!」司徒芍藥漾開笑靨,拍了拍胸脯。「你先把肚子填飽,我去準備一下,很快就回來。」說完,她便沖出房門了。
小廝一臉憂心忡忡地說︰「二少爺真的要出門?可是周大夫說……」
「不要讓其他人知道。」關軒雅叮嚀一句,此刻已經有了胃口,端起碗筷,兩、三口就把半碗白飯吃完,還多要了半碗,這樣的食量可是少有的。
餅了好半天,司徒芍藥才又折了回來。
「周大夫還在煎藥,暫時不會過來……」司徒芍藥連忙要小廝把保暖的斗篷取餅來,將關軒雅整個人團團裹住,又要他將唐巾換成浩然巾,可以用它來擋風。「馬車已經在大門口等了。」
「二小姐……」關軒雅感激地啟唇。
司徒芍藥也跟著他喚道︰「二少爺還有什麼事?」故意加重前面三個字。
「沒有了。」他笑著搖頭。
她橫睨了一眼,然後在房門口往外探頭探腦。「外頭沒人,快點走吧。」
在小廝的攙扶之下,關軒雅展開他來到京師的第一次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