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品墨再度朝園中望去,瞧那丫頭還蹲在牡丹花叢前。她好像做事情十分有耐心,哪怕只是一件極其簡單無聊的小事,這倒讓他覺得難能可貴。
于是他步出書房,緩緩來到她身畔,低頭看著她,她的額間滿是細密的汗水,晶晶亮亮的像一顆顆的珍珠。
她算不得漂亮,但一雙眼楮如深紫色的葡萄,在日下透明發光,仿佛一眼就能洞悉人心。
她微笑,嘴唇如櫻桃,給人以親厚之感,仿佛面對她時什麼都能傾訴,讓他想起某年春天在溪邊盛開的雛菊。
假如,他的心底沒有別人,應該會喜歡上這樣的女子,與她相處,像是沒有負擔,朝夕相對,日子可似涓水長流。
可是,這一切,會是假象嗎?她的清澈透明,會是裝出來的嗎?
他不由忐忑,生怕打破一盞漂亮的琉璃燈般,如果可以,他寧可這樣繼續糊涂下去,不追究她的過往。
有時候,糊涂一點是好的,當初若非他太過精明,現在也早已活在混混沌沌的幸福中了……可他有時候偏那麼執拗。
她會如從前那個女子一般,傷得他透澈心骨嗎?
不知為何,他有種預感,眼前的她,應該不會那般。這種溫柔敦厚的感覺,像綿軟的雲朵,讓他覺得舒坦。
「爺?」這時縴櫻正巧抬起眸來,發現他就近在咫尺,倒沒有嚇著,只靜靜地微笑,「你看,這花兒我護理得可好?」
「想不到你還有這等閑情,」蘇品墨拉回心神,不動聲色地說,「這園中的牡丹開得不太好,花匠都不太理會了。」
「我倒覺得奇怪,為何這牡丹無精打采的?」她疑道,「花匠也不太用心。」
「本來以為可以培植出綠牡丹的,」他答覆她,「我想著也好,可以哄我娘開心,誰知道,這世上哪有什麼綠牡丹啊,被那賣花種的人騙了。」
縴櫻一怔,「老夫人喜歡綠牡丹嗎?」
「她年輕時听人說起過,從此就念念不忘。可惜大半輩子過去了,一朵也沒見著。」蘇品墨無奈搖頭笑,「跟她提及此花的人,大概也是個騙子吧。」
她忽然不語,仿佛在思索著什麼。
「你這小腦袋又在瞎轉了?」他好笑道。
「妾身曾跟人學會染花的技法。」縴櫻認真回答。
「染花?」蘇品墨聞所未聞。
「對,就是用調好的色汁染上新鮮的花朵,不論黑的、藍的、綠的,都能夠染成,煞是新奇。」
「天底下還有此法?」他越听越覺有趣,說︰「改天你來試試,染一株綠牡丹出來。」
「好啊,」縴櫻頷首,「如此便可博老夫人一笑了。」
「雖然也是騙人的,但此舉值得嘉獎,」蘇品墨忽然意味深長地看著她,「我這個人,只看結果是否有害,若無害,亦可原諒當初的欺瞞。」
縴櫻抿唇,听出他似乎話中有話。
「爺可真大度,」她亦順著他的話,意有所指問︰「若是妾身欺瞞了你呢?」
「一樣的道理啊,」蘇品墨答覆,「若結果無害,我不會怪你。」
「爺這樣說,只是假設而已,」縴櫻搖搖頭,擺明不信,「只怕事到臨頭,會不自覺恨煞了妾身呢。」
「我既有此言在先,斷不會食言的。」他信誓旦旦地道。
「哦?」她牽起淡笑,「那妾身可否先討個賞?」
「什麼?」他不解。
「若妾身染出的綠牡丹真能討老夫人高興,將來無論妾身欺瞞了爺什麼,爺都要原諒妾身。」她先埋下伏筆,只盼事成之後,能夠順利月兌身,不會惹上什麼大麻煩……
「你能欺瞞我什麼?」他自信地笑,「就算你偷漢子,我也不會吃醋。」
「要是比偷漢子更嚴重呢?」她肅然問。
「天底下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嚴重?」蘇品墨不以為然,「除非,你是我的殺父仇人。」
苞這個也差不多了……縴櫻在心里暗忖道。
無論如何,至少在她達成目的以前,不能讓他知道真相。
「妾身在此先謝謝爺的賞賜,」她勉強勾了勾唇,「爺到時候別忘了就成。」
說完,她的眼底忽然泛起一片憂傷,仿佛藍色的幽湖波光一閃,然而,她很快地掩飾過去,恢復明朗笑容,秋色變春水。
蘇品墨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
縴櫻希望蘇府變好。
扁看這座府第金碧輝煌的外觀,著實令人羨慕,可里頭住著一位神志不清的老夫人、一個姻緣不美滿的男主人,又有何美好可言?
她欠蘇府的,須得償還。讓老夫人的身體漸漸好起來、讓男主人得到快樂,是她想得到的最好辦法。
可實際上該怎樣做,說實話,她還全無頭緒……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
「姨少女乃女乃,」順嬤嬤催促道︰「快些吧,別教太妃等急了。」
縴櫻端著點心,微微一笑,腳下步伐並未因為催促而變得慌亂。
今天,是肅太妃駕臨蘇府的日子,這府中上上下下緊張成一團,生怕做錯一件事、說錯一句話。
可她卻不怕,畢竟幼時曾經跟隨父親進過宮、見過大場面,自然沒這麼小家子氣。
她倒還有空,一邊做點心,一邊思索如何進行下一步的計劃。
幫著蘇府討好肅太妃,應該也算是償還的途徑之一吧?
她知道,肅太妃是沁州人,一別家鄉多年,自然渴望品嘗家鄉小點,但肅太妃畢竟久居宮中,而宮中小點比起沁州來,畢竟高貴精致許多,得從小調和,既不失風味,又顯華貴,方能入得了她老人家的口吧?
縴櫻身為侍妾,是不能到前廳接駕的,但肅太妃點名了要她到跟前一見,她便換了得體衣衫,親自捧了這些小點,驅步前往。
此刻,肅太妃已移步花廳小坐,更了常服,正與蘇品墨和喬雨珂說說笑笑,氣氛倒不算緊張。
「給太妃請安——」縴櫻將盤子高捧過頭,大大地施禮。
「喲,品墨,這就是你新納的妾吧?」肅太妃打量著來人,「把頭抬起來,讓哀家好生瞧瞧。」
「妾身特意做了幾樣點心,請太妃品嘗。」縴櫻抬眸道。
「好好好,」肅太妃一邊點頭,目光始終停留在她身上,「品墨,好生奇怪,你這位如夫人怎麼這般面熟?」
縴櫻心里咯 一下,生怕對方認出了自己。按理說,應該不會,當年進宮的時候年紀還小,與肅太妃也沒見過幾次。
「妾身容貌平凡,」她微笑地回答,「就是世人所說的大眾臉吧,太妃覺得面熟也不奇怪。」
「你這孩子口齒倒伶俐,起來吧。」肅太妃亦笑,「做了些什麼點心啊?端上來瞧瞧。」
「回太妃的話,」縴櫻站起身道,「一共四樣,豆沙卷、蛋黃酥、芋泥球、糯米餈,都是地道的沁州小吃。」
「哀家正想著家鄉的味道呢,」她滿意地頷首,「你這孩子倒想得周到。」
爆女將縴櫻手中的盤子端過去,呈到肅太妃面前,她夾了一顆蛋黃酥嘗了嘗。
「咦?」不禁面露驚奇之色,「真不錯啊,不比宮里御廚做的差,也不失民間風味,實在難得!」
喬雨珂本來帶著看好戲的心情笑著,此刻听到縴櫻居然得到贊賞,面色不由一沉,嗔道︰「太妃偏心,也不夸夸雨珂親手繡的香囊,盡夸縴櫻妹妹。」
「呵,你這孩子倒吃醋了,」肅太妃笑道,「哀家哪里會偏心呢,你倆送的東西,哀家都喜歡。」
「太妃跟前,也不收斂點兒,」蘇品墨瞪了喬雨珂一眼,「這是使小性子的時候嗎?」
「太妃沒降罪,你倒是先怪起我來了?」她杏眼圓睜道,「果然舊不如新,蘇品墨,你什麼時候學著護短了?」
「好了好了,」肅太妃出面緩頰,「對哀家來說,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們要和睦啊,縴櫻你也來這里坐著吧。」
眾人恭敬地低頭,聆听教誨。
「雨珂先進門,縴櫻你要敬重姊姊,」肅太妃繼續道,「而雨珂呢,你也要大方一些,男人三妻四妾沒什麼打緊的,你是沒見過宮里的女人,品墨這已經算好的了!」
「是。」縴櫻和喬雨珂同聲答道。
「行了,大伙兒別這麼拘謹,都是一家人……咦……」肅太妃忽然皺眉,指甲輕輕抓了抓手背,居然紅腫了一片。
隨侍的宮女見狀,連忙驚叫道︰「太妃,這是怎麼了?快,快傳御醫!」
四下頓時一片恐慌,御醫幾乎在通傳的同時奔入花廳,而周圍的侍衛亦拔出佩刀,提防有人行刺。
「別慌別慌,」肅太妃卻道,「像是哀家從前吃了蝦蟹時的癥狀,御醫,你瞧瞧是不是?」
御醫趕忙上前把脈,仔細看了肅太妃的手腕,頷首道︰「的確如此,太妃方才可吃過什麼?」
「方才……」肅太妃抬頭看了縴櫻一眼,「也就一樣點心而已。」
爆女立刻將縴櫻所做蛋黃酥呈上,御醫嗅了嗅,臉色突變。「稟太妃,這蛋黃中似乎摻了蟹黃,所以如此。」
此言一出,四下皆驚,眾目如厲箭般射向縴櫻。
「不可能……」她連連搖頭,趕忙起身跪下,「妾身知道太妃不能食用蝦蟹,斷不會將蟹黃摻入蛋黃酥之內……」
蘇品墨亦連忙幫腔道︰「是啊,太妃駕臨之前,宮中便發來函文,將太妃飲食起居等一切忌諱都寫得清清楚楚,外甥亦對府中上下交代得妥妥當當,縴櫻就算再大的膽子,也不敢拿此事開玩笑。」
「既然府中上下都知道哀家有此忌諱,」肅太妃沉著臉,看不出喜怒,只緩緩道︰「那就是有人存心要整治哀家嘍?」
「太妃恕罪——」蘇品墨也跟著跪下道,「外甥一定查明此事,拿住真凶,請太妃息怒!」
「真凶不就在這里?」肅太妃指著縴櫻道,「點心是她做的,頭一個要查的,便是她吧!」
縴櫻沉沉俯首,緘默不言。此刻她倒沒有半分恐懼,只是腦中不停打轉,猜度究竟是誰要陷害于她。
喬雨珂嗎?不得不說,假如就此治了她的罪,喬雨珂一定會春風得意。然而如此一來,蘇府受到牽連,她也月兌不了干系,所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她應不于傻到如此地步。
還會有誰?說來,蘇家家大業大,得罪的仇敵也多……倒一時之間讓人揣摩不準。
「縴櫻雖有嫌疑,但若此事真是她所為,實在不智,因為點心既是她所做,一個被懷疑的便是她。」蘇品墨竭力替她辯解,「外甥以為,被人陷害的可能似還大些。」
「此事哀家自會派人查明,」肅太妃厲聲道,「品墨,縴櫻是你愛妾,為免有失公正,偏袒于她,你就暫且不要插手了。」
蘇品墨一怔,沒料到肅太妃竟發此言,但他也知道,再解釋下去也是無用,沒有洗刷冤情的證據,一切都是徒勞口舌,于是他輕一頷首,起身退到縴櫻身旁。
這樣的舉動讓縴櫻忽然有些感動,就像是在向大家宣示他相信她,願與她同進退。
假如他是她的夫君,一定是這世上最靠得住的男子,無論她如何行事,他終將相信她,給予支持。
她忽然很羨慕那個將來能與他長相廝守的女子,不知要修行幾世,才能得他這一生。
恍惚中,她仿佛作了一個迷夢,夢中她真是他的妻,哪怕,只是真正的側室,她也甘願。
她從沒試過這樣,站在一個男子身邊,成為他的歸屬,仿佛天地間終于有家可歸,全身被什麼踏踏實實地覆蓋起來,不再飄零。
她想,這就是世間每個女子要尋找的那種感覺吧?不只女子,男子亦如此……
抬首望著他的側顏,光線柔和如紗,他也顯得俊逸出塵,讓人縱是千萬眼也看不夠。
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他亦轉過頭來,對她微微一笑,似在安慰。
這笑容,像投進湖中的一枚五色石子,發出悅耳的水花聲,且五彩斑駁閃耀,讓人明白湖底不再清淺無物。
不須言語,她已覺得安慰。心間那一點兒忐忑頓時煙消雲散,只覺窗外天空湛藍。
「那就暫時委屈你了,」肅太妃道,「哀家不得不先將你軟禁起來,放心,若真與你無關,定會還你公道。」
「妾身不委屈,」縴櫻鎮定地答,「點心是妾身所做,理應如此。所謂身正不怕影斜,妾身不怕。」
所有的人都意外地看著她,原以為她會哭哭啼啼,誰知道她卻如此淡然大方,連喬雨珂都禁不住側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