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雙翎哪听得下這些,只覺得不親眼瞧瞧不安心,便找了借口道︰「雙翎此時實在無心試衣,怎麼說從前也承蒙王爺多加照顧,此次王爺又是為了雙翎復國之事受了傷,雙翎怎麼還有心情試衣?」
她眼眶含淚,著急之情溢于言表,這一刻,斯寰平忽然沉默了,彷佛窺見了她的隱秘心思。
斯寰平重復道︰「翎妹妹,大婚在即,應該多給尚服局一些時間為好,畢竟禮服的修改頗為繁瑣,也別為難了他們做下人的。」
「不是說過了,要等長祁王出征凱旋之後,再定婚期嗎?」她抿了抿唇,低語道︰「如今一役未戰,王爺又負傷回宮休養……雙翎實在無心談論婚嫁之事。」
「所以翎妹妹真是為著出征不利而苦惱,並非為了其它?」斯寰平意有所指,試探道。
她澀笑,敷衍道︰「難道這不是如今最最令人苦惱之事嗎?」
「妹妹的意思是……若不能復國,便不能完婚?」他再度試探她的意思。
呵,她能告訴他,壓根跟復國無關,她其實是不想與他完婚嗎?她對他從無情愫,不過是想藉用他的皇權、利用他的喜愛而已。
她忽然覺得自己真的很卑鄙,實在不願再傷害眼前這個無辜的人,因此實話謊話都說不出門。
靜了一會兒,她只說︰「雙翎現下只想先去探望王爺。」
她沒有說謊,這個時候她一心一意的只想見到斯寧宇,但她也逃避了眼前的問題,不是她沒有勇氣,而是時至今日,她得為諸方考慮。
不過這時候她也發現,自己的力量如此微弱,想保全誰,想不傷害誰,其實,都由不得自己。
怡蘭殿的清晨,天空剛剛吐白。這里是宮中最早能看見陽光的地方,然而,冬天的陽光卻來得很遲,斂去了夏日的朝霞璀璨,只剩清清淡淡的顏色。
一個小爆婢托著剛用過的熱水盆子繞過回廊,她見四下無人,便趁勢將水倒在花園的泥地。
那水帶有顏色,粉粉的,像是洗濯過了胭脂。
「大膽!」管事嬤嬤正好迎面走來,撞見此事,劈頭蓋臉便給了小爆婢一頓痛罵,「叫你偷懶!這水是能胡亂倒的嗎?這滿園都種了蘭花,若給澆壞了可怎麼好?你負責嗎?」
「奴婢並非偷懶……」小爆婢嚇得連忙跪下,「只是宮里的姊姊吩咐了,這水里染了胭脂,要不被人瞧見才好。」
避事嬤嬤變了臉色,「水里怎會有胭脂?今晨,你伺候了誰?」
「是……是上原公主。」小爆婢囁嚅道。
「上原公主昨晚在我們怡蘭殿里歇下的?!」管事嬤嬤更是一臉驚駭。
小爆婢誠實道︰「為著王爺的傷,公主常來照顧,嬤嬤也是知道的。昨晚公主與王爺下棋,下得晚了,公主便在咱們殿里睡去了,今早姊姊們伺候公主梳洗後,便吩咐不要將此事聲張出去。」
「這樣大的事,怎麼沒人告訴我?」管事嬤嬤愕然。
小爆婢又道︰「王爺說會親自同嬤嬤您講的,只是事關公主聲譽,姊姊們說,少些人知道為好。」
「明白了。」管事嬤嬤嘆了一口氣,「此事可千萬別傳到東宮那邊去,听聞這些日子公主常來恰蘭殿探望咱們王爺,太子那邊有些不太高興,若再有人亂嚼舌根,這宮里可不太平了。」
小爆婢唯唯諾諾,點頭稱是。管事嬤嬤領著她,依舊沿著回廊去了。
四下安靜了片刻,忽然傳來窸窣的聲音,雁雙翎與斯寧宇從院牆後踏步出來。
「這宮里的隔音似乎不太好,什麼話都能偷听見。」雁雙翎尷尬地笑了笑。
方才斯寧宇送她出來,恰巧來到這回廊附近,隔著院牆听到了小爆婢與管事嬤嬤的對話。她的臉不禁紅了又紅。
這些日子,她常到怡蘭殿探望斯寧宇,親顧他的傷勢,跑得的確勤了些,也沒太在意四周流言漸起。等到流言傳到她的耳里時,她又的確不太在意了。
看著他的身子日漸好起來,這比什麼都重要,她真的顧不得許多,再者說句真心話,她就是喜歡跟他待在一起。
冬天來了,夜長了,天這樣冷,但與他相對而坐,一道煮茶下棋听曲,彷佛時光過得那般快,一下飛逝。
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的時光了,彷佛又回到了靜和莊,回到那段與他獨處的日子,就算這樣的時光只如曇花一現,她也想盡量讓它長一些,顧不得其它。
雁雙翎道︰「昨晚我也不知是怎麼了,分明沒喝酒,倒像醉了似的,才與殿下下了一局棋,就昏昏沉沉起來。」
待她醒來,天色已明,她和衣躺在偏殿的床上,有宮婢在一旁守夜伺候。
她這才知道,原來昨夜自己不知不覺睡著了,斯寧宇也沒有叫醒她,只命人將她挪到了偏殿歇息。
她和他之間一向清清白白、進退有度的,可是這樣一個夜晚,若傳揚出去,倒是的確說不清了。
「公主很怕別人說閑話嗎?」斯寧宇忽而問道。
只見他的眸子抬起來,深邃地看著她,一時間讓她心尖一緊,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淡笑道︰「清者自清,我倒無所謂。」
「若是真傳到皇兄耳朵里,公主打算怎麼辦?」斯寧宇彷佛話中有話,進一步問道。
「太子殿下應該不會輕信這些謠言吧?」雁雙翎抿了抿唇,突然有些緊張。
她緊張並非因為害怕太子知曉此事,而是眼前的他讓她緊張——他有些奇怪,平時從沒問過這類的話,今天是怎麼了?
有種山雨欲來的感覺,他似乎有什麼重要的話要對她講,不斷給她暗示,想讓她做好心理準備,卻只讓她更加不安。
「公主,有一件事你大概不曾知曉。」他平靜道。
「什麼?」雁雙翎一臉疑惑。
「我中的那一箭,說是箭頭上涂了毒。」他依舊鎮靜地道。
「什麼?!」雁雙翎嚇了一大跳,雙眼睜大,「怎麼從沒听御醫說起?」
「我特意吩咐不讓說的,不想引起宮中恐慌,也不想公主……太過擔心。」
沒听出他話說深意,她只焦急道︰「涂的是什麼毒啊?有沒有大礙?」
「直至前日,御醫才告訴我,說毒已經完全清除了,」他微笑道︰「相信以後應該是無恙了。」
「嚇了我一跳!」雁雙翎舒緩一口氣,才道︰「你啊,要不就全然別告訴我好了,現在才說出來,故意唬我玩嗎?」
回憶這些日子,原來他過得這般凶險,她還全然不知,只當他身體無礙,每日與他說說笑笑,煩他勞神與她對弈。
「余毒一日不清,我的性命也算是攥在閻王手里,有些話倒不敢對公主講。」斯寧宇微笑著,眸中帶著一絲深沉神色。
深沉卻不凝重,反而蘊藏著片許暖意,像是晴天秋水之景,明明清澈,卻又讓她看不透其中深意。
「王爺到底想對我說什麼?」雁雙翎輕聲問道。
「那日在沛雅兩國交界處,我站在江北大營中,一條長河繞營而過,」一頓,斯寧宇凝望著她許久,才道︰「忽然有冷箭自天空中朝我射來,我避之不及,心里忽然生出一絲恐懼……」
「面對危難,害怕在所難免,王爺不必自責。」他是在對她坦言自己的懦弱嗎?可她並不覺得那是懦弱,反而覺得是他對她太過信任,才會無話不談。
他卻道︰「公主誤會了,我並非膽小怕死之輩,只不過在那生死攸關的一瞬,我看到了河岸邊枯萎的紫薇花樹。」
「什麼?」她渾然不解。
「那一刻,原來人的腦子里可以想起很多很多的事,我當時想,怕是再看不到明年的紫薇花開了,若是能看到,一定要邀你到咱們那片紫薇花林中游玩。」
咱們?他是說……他和她嗎?是她多想了吧……
她澀笑道︰「殿下如今痊愈了,看紫薇花不是很容易的事嗎?到時候,雙翎陪您去便是。」
「到時候……」他語氣頓了一頓,彷佛只過了片刻,卻似一世這麼久,「到時候公主以什麼身份陪我去呢?到時候公主不是已經與皇兄完婚了?」
他這麼一說,倒叫她愣住了。
是啊,現在才初冬而已,待到盛夏,還要好久好久,到時候她早為太子妃,還有什麼借口可以陪他出宮游玩?
她忽然雙眸發酸,淚水似乎開始凝結在睫。
她知道這是落淚的前兆,這段日子,她總是迎風流淚,不是眼晴出了什麼毛病,而是她的心出了毛病。
「這段日子,我總是在想,假如身體里的余毒清了,假如性命再無礙了,我一定要問公主一句話——」
只聞他的聲音越發低沉,彷佛醇酒,讓她聞之已醉。
他續道︰「到時候……紫薇花開的時候,公主可否……可否……」
可否什麼?難道……
這次她隱約猜出他要說什麼,雙頰已然通紅,是驚喜也是不敢置信。
「殿下——殿下——」一個宮婢忽然從遠處跑來,打斷了他們倆。
那句話他就快說出來了,卻被驟然打斷了。
雁雙翎退開一步,方才的迷醉似清醒了一大半,就像作了個短暫的夢一般,她都不太確定剛剛他說了什麼。
斯寧宇忽地笑了,像是在笑時機抓不對,無奈又可嘆。
「什麼事?」他清了清嗓子,回身問那宮婢。
「皇後娘娘請殿下與公主到中宮一趟。」宮婢答道。
皇後找他們?莫非,昨夜她留宿怡蘭殿的事已經傳到皇後耳朵里了?
雁雙翎擔憂地看了斯寧宇一眼,卻見他鎮定自若,清風拂過,他一如平時展開自在笑容,她忽地覺得,就算真的被發現也不要緊,若是跟他在一起,她什麼都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