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侍衛送來了一床暖被,但她仍然覺得冷,腳丫子一直凍到天明。
不過初秋而已,為何她如遇大雪般寒冷?
夜半里,她醒了好幾次,睜開眸子便看見高高鐵窗外,有一輪明月正在當空。
她從小便喜歡明月,覺得那是良辰美景的寫照,可此時此刻,月兒淡淡的光華卻顯然有些淒涼。
人的心是一顆火種,如果心涼了,火也就滅了。
她會冷,大概是因為心里的火快要滅了吧?
南敬王府像所有王爵的府邸一樣,建有地牢,但至少,這兒有一床暖被,還可以望見窗外的明月,至少,這兒四周打掃得很干淨,侍衛會定時送來新鮮的飯菜。
看來,穆展顏是一個仁慈的王爺,對犯人還算不錯。
她一直盼望著他來。
盼望他來听她解釋,就算他不相信,也要給她一個解釋的機會啊。
然而,整整半個月,他仿佛把她遺忘了一般。
每一次,她听到腳步聲,都會立刻起身朝外張望,但每一次,她都只看到送飯的侍衛。
蘇怡不知道那個曾經與自己傾心相愛的人會怎麼處置她,這半個月對她面百,有如過了十年,大雪壓頂的十年。
「匡當!」
正在沉思,忽然听到獄門響動的聲音。
她縮在被子里,已經沒有力氣起身了。
應該不會是他吧?其實,她听得出他的腳步聲。之前把送飯的侍衛當成他,只是一種奢望。
這一次,出于不甘,她仍抬起了頭。
這一次,她發現,來者終于不再是侍衛。
「姐姐。」蘇音笑盈盈地進來,提著一個籃子。
「你?」她听見妹妹的呼喚聲,生平第一次無動于衷。
她天真可愛的妹妹已經死了,站在她面前的,是被妖魅侵佔靈魂的空殼……又或許,她從沒有過天真可愛的妹妹,從出生起,就是這個妖魅。
「姐姐,我給你送來些吃的。」打開籃子,滿滿一大碗雞鴨魚肉,看著不讓人歡喜,卻反而有種觸目驚心的感覺。
听說犯人行刑前總會給一頓飽飯,這豐盛的一餐意味著什麼?
「你來干什麼?」蘇怡冷冷地問。
她不想再跟對方繞什麼圈子,有話直說好了。
「姐姐為何如此冷淡?妹妹來給你餞行呀!」蘇音撩起嘴角,「刑部今天會派人來接姐姐,咱們以後大概沒什麼機會再見了,就此互訴一下離別之情,下好嗎?」
「多謝你費心。」蘇怡把頭轉開,「我不餓,把這些拿走!」
「姐姐,人各有命,你有今天也怪不得我,倘若當初我摔下山崖死掉了,我也認命!可惜你不走運,我活著回來了,要怪就怪你當初沒能痛下毒手!」蘇音逼近,換了諷笑語調。
「你以為我像你一樣沒有心肝?」蘇怡駁斥。
「好啦,好啦,都是妹子我的錯,反正你已經淪為輸家,讓你罵兩句也無所謂。」蘇音大方地揮揮手,從懷中掏出一只藥瓶,「對了,王爺讓我把這個給你,囑咐你飯後服下。」
「這是什麼?」她一怔。
「王爺怕你到刑部受苦,所以特意叫人配制了這瓶藥丸,讓你走得舒暢些。」
「什麼?」蘇怡瞪大眼楮,「這……這是……」
「沒錯,這是無色無味,吞後卻能使人滿口余香、面色紅潤的——劇毒。」
「撒謊!撒謊!」她不斷搖頭,「我不相信展顏會這樣做……」
就算她死有余辜,看在昔日的情份上,他也不會如此的,不會的!
「姐姐以為這藥是我自作主張送來的?」蘇音咂了咂嘴笑道︰「姐姐,阿音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擔上謀殺的罪名呀!愛里人人看見我入了地牢,倘若我走後你便死了,那不擺明了是我干的嗎?我哪會這麼傻!」
「我不信,我要見他!」蘇怡忽然搶過那藥瓶,奪門而出。
她听見蘇音在後面追趕叫喊,但她已經奮不顧身了,只一心想找那個狠絕的人問個明白!
獄卒的門因為來人暫時開了鎖,她得以沖了出去,在庭院里飛奔。
半個月沒曬太陽,她覺得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個鬼影,雙眼流著被陽光刺痛的淚,赤著足,穿著輕薄的白衣,發了瘋似的直往前跑。
他在哪?此刻他到底在哪?
就算要死,她也要見他,問他一句話,只一句話……
憑著直覺,她奔到他的書房門外。這個時候,他應該在這兒吧?
「展顏——」她喚著他的名字,雙手將門一推,眩暈之中,終于看到他久違的容顏。
他就站在書架旁,午後樹蔭的影子傾斜入窗,遮住了他的俊顏。
她只看到他面目糊模的身影。
「展顏,」蘇怡把藥瓶托在手中,遠遠地伸出去,極力伸到他面前,「這個……是你讓阿音拿給我的嗎?是嗎?」
他的身影一動也不動,立在原處,半晌才回答,「對,是我叫她拿去的。」
「她說這是毒藥,是嗎?」她搖頭,期待得到最後的希望,希望他可以全盤否認。
但她發現自己太天真了,天真的人注定只有絕望。
「是。」他冷淡的回答。
這一個字,像一枚銀針,穿透了她的耳膜,好一陣子,她覺得耳朵里嗡嗡嗡的,再也听不到世間任何聲響。
「你要我死?」她努力想看清他的表情,然而淚水和眩暈讓她什麼也看不到。
她轉頭望向窗外,心中掐算著,那片素淨的花兒應該在這幾日開放了吧?
可她的視野里一片荒蕪,那個親手栽種的園圃此刻變成光禿禿的。
「我種的花兒呢?」她呆然地問,「我種的花呢?」
就算眼要瞎了,也可以分辨出泥土與鮮花的區別。她寧可自己這時真的瞎了,但她仍有一點殘忍的視覺,讓她目睹了真相。
「我叫人把它們拔去了。」穆展顏回答。
「拔去了?」她仍舊拼命搖頭,「它們是我送給你的禮物……它們開花的時候,你看見了嗎?」
「既然遲早都要拔去,又何必再看?」他卻輕輕地,給了她最後致命的一擊。
「是嗎?」霎時間,她的世界仿佛完全冷靜下來了,她似乎听見雪花墜落的聲音,落在她心中寂寞荒涼的草原上。
她拚了命跑出來找他,想問一個答案,此刻,答案就在眼前。
雖然,她早已隱約料到最後的結果如同一個深淵,但還是忍不住要親眼瞧一瞧,義無反顧地跳下去。
「到了刑部你會受苦,」她耳中只听見他說,「這些藥至少可以留你一具全尸。看在我們昔日的情份上,我不想你受苦。」
「看在我們昔日的情份上……」
呵呵,好個溫情脈脈的話,讓她真是感激,感激到至死不渝!既然人家一片好意,既然她已經沒有別的出路,為什麼不領情呢?
但她從沒想到,自己的最終結果竟是這樣——死在親妹妹和自己最愛的男人手上!
她將藥瓶輕輕貼在心口處,先前顫抖的手仿佛先行死去了,冷冰而無知覺︰先前激動的心也碎裂了,胸膛中沒有什麼跳躍的東西。
她拔開瓶塞,將里面的紅丸一鼓作氣,全部倒入喉中……
穆展顏轉過身,沒有看她倒下去的一幕。
他只踱到門邊,面無表情地望著那一片荒蕪的園圃。
有手下來報,「王爺,刑部的人已經到了,在前廳候著呢。」
「把尸體抬出去讓他們瞧瞧,就說嫌疑犯蘇怡已經畏罪服毒自盡了。」他以低沉的語調說。
說話之間,他的目光掃了一下親眼目睹方才一幕的蘇音。
蘇音不動聲色地舒了一口氣,掩不住的勝利表情悄悄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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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發生了什麼事?!」
正睡得香甜,忽然被窗外的喧囂聲吵醒,蘇音爬起來大叫道。
「王妃,大事不好了……」一個小丫鬟跌跌撞撞地走進來,顫聲道,「府里……進了刺客!」
「刺客?」蘇音心一驚,連忙用被子護住身體,「快,快叫侍衛到我屋里來保護我呀!」
「這會兒侍衛都到王爺屋里去了。」
「王爺的命寶貴,難道我這個王妃的命就不寶貴?」蘇音不由大怒。
「因、因為刺客把王爺打傷了,皇上和太後都到咱們府上來了,所以侍衛必須都到王爺的屋里去護、護駕……」小丫鬟緊張之下唇齒打架。
「什麼?」蘇音一怔,「皇上和太後都來了?那……王爺傷得很重嗎?」
「是,否則也不會驚動了宮里。」
「不過相信傷得再重,宮里的御醫也有法子吧?」
「王妃……」小丫鬟哭了起來,「太醫們現在束手無策呢!皇上和太後請王妃速速過去!」
「叫我過去?」蘇音連連擺手,「太醫在治傷,那屋里又那麼多人,我去了豈不礙事?」
「王妃,太醫說,王爺受的傷跟他在仲州時受的是一樣的,估計刺客仍是那伙人,皇上和太後請王妃過去為王爺治傷。」
「我哪會治傷呀?!」蘇音話剛出口,便發現自己說錯了。
「王妃,上次王爺受傷的時候,不是您把他治好的嗎?」小丫鬟詫異,「您就別謙虛了,救人要緊呀!」
「哦,好,好……」蘇音倉皇掩飾,急忙換了衣衫,膽戰心驚地前往穆展顏的寢室。
寢室里站滿丫人,她一踏進去,便感到無形的壓力,撲咚一聲跪倒在地。
「這就是阿音吧?」一位雍容華貴的老嫗道,「快別行那些虛禮,瞧瞧展顏的傷勢是正經!」
不用問,這說話的一定是太後,而太後身邊身著黃衫的,定是皇上吧?蘇音連看都不敢看他們,只怯怯移步至床邊。
穆展顏面無血色地躺在枕上,氣若游絲,但他的眼神卻依然清醒,甚至蘊藏著一種炯炯的光。
「阿音,快給展顏把把脈!」太後催促。
「是……」把脈?糟糕,脈在哪里?她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哪里裝得出內行的模樣?
「阿音,你怎麼還愣著?快呀!」太後關切孫子,甚是著急。
蘇音硬著頭皮,把手搭到穆展顏的腕上。
「你這是抓著我的胳膊,不是把脈吧?」穆展顏忽然低低說,「阿音,不要太緊張,以前你怎麼做的,現在照做就行了。」
「可……」她做賊心虛的汗滴從額間落下,「我……我的手一直在抖,把不了脈。」
「那就別把脈了,直接開藥方吧。」穆展顏又道,「反正我受的傷,跟上次是一樣的。」
「啊?藥方?」蘇音張著嘴巴,慌張失措。
「怎麼了?」他眉一挑,故意問︰「有什麼為難的嗎?」
「我……」她連忙搪塞,「上次我是胡亂醫治的,所以也不知這一次還靈不靈……」
「沒關系,上次你抓什麼藥方,這次也照抓一副。反正我這一次受的傷比上次輕,應該能治好。」
「對呀,上次展顏說他昏迷了好久才醒,這次他人倒還清醒。」太後從旁附和,「應該容易治些。」
「可……」蘇音緊張得大哭了出來,「我忘記了……」
「忘記了?」穆展顏盯著她,「我記得你曾說過,每一次你醫治的病例,無論是幫貓兒治的還是幫狗兒治的,都會把治療的法子記下來,以備將來遇到同樣的病例有個參考。如果忘記了,就把你那個記事的簿子拿來吧。」
「我……」她已經沒有話可敷衍了。
「你該不會告訴我,你連那個簿子也弄丟了吧?」語意中不再溫柔,多了一份狠勁。
「是,的確弄丟了……」
「什麼時候弄丟的?」
「入京以前就弄丟了。」
穆展顏笑了,那是一種勝券在握的笑,一種水落石出的笑。
「來人,」他大聲吩咐,「把王妃的記事簿給我拿來!」
「啊?!」蘇音打了一個踉蹌,連忙張望。
她看到侍衛捧來一個厚厚的簿子,遞到穆展顏的床頭。
「這是你嫁妝中最寶貴的東西,你怎麼會弄丟呢?」穆展顏的語氣驟然轉冷,「你剛才會那樣回答,只因為你根本就不知道有這件東西的存在——換句話說,你根本就不是當初在仲州救我的那個女子!」
「我……」蘇音腳下一滑,跌坐在地上,「展顏,你在說什麼?你在說胡話吧?我這里有你親手送的玉墜,我怎麼不是救你的人?」
「我只能說,我認錯了人,把玉墜送錯了。」他篤定地答。
「不是!不是!不是!」她垂死掙扎。
「你執意不肯承認,那麼好吧,既然身為女大夫,對草藥你總該有基本的認識。當歸、生地、黃芩,隨便撿一樣,你說說它的形狀、氣味、藥性。說啊!」眉一擰,他厲喝道。
「我……」她終于啞口無言,驚恐地望著四周的守備森嚴,想尋一條逃跑的路,卻遍尋不到。
「王爺,要把這個冒充王妃的女子送往刑部嗎?」鐵鷹適時詢問。
「放她去吧,」穆展顏卻揮了揮手,「看在她是阿怡妹妹的份上。」
鐵鷹點點頭,示意身邊的侍衛,一眾侍衛將早已嚇得魂飛魄散的蘇音拖了出去。
「哀家終于明白了,」太後與皇上對視一眼,輕嘆道,「展顏,你請我們來,就是為了讓我們當個見證吧?你……你這又是何苦呢?」
哀著孫兒的心口,望著那真實存在的傷,太後痛楚地流出眼淚,「展顏,咱們皇家可從來沒有過像你這樣痴情的孩子呀……」
「請太後和皇上恕罪,」穆展顏卻答,「上次仲州遇刺的事,孩兒還以為是太子所為,誣蔑了太子,現在看來,刺客另有其人。」
兩個智慧明澈的長輩又互相看了一眼,心照不宣。
這樣很好,揭露了姐妹易嫁一案的真相,保全了太子的名譽,一舉兩得,還有什麼樣的結局比這個更好?
「展顏,只苦了你了……」太後心疼孫兒,低聲道。
「展顏不是惟一受苦的人。」醞釀的計謀成功了,他忽然感到倦了,「太後,孫兒有些想睡。」
「睡吧。」太後輕輕地拍了拍他。
「鐵鷹,我有一只錦囊,擱在書房的案上,讓人給我拿過來吧。」
「東西在這兒!」鐵鷹似乎參透了主子的心事,早已把他想要的帶來了。
「里面那些……一顆也沒少嗎?」他擔憂地問。
「放心,屬下數過了。」
「那就好。」他伸出雙手,把錦囊緊緊捧在掌中,貼著心口放著,這才安穩地閉上眼楮。
丫鬟放下床簾,屋里的人全數散去了。
穆展顏迷迷糊柵的,跌入夢境。
手中握著的錦囊,即使在夢里,也沒有放開。
囊里的東西,他每天數了又數,生怕少了一顆。一共三百余顆,將它們拼在一起,可以連成一封信——
辰顏,我把花籽撒在這裹,希望有朝一日它們生根發芽,讓你看到我難以敵齒的秘密。你一直叫我阿音,每一次這樣叫,都讓我心里作疼。我,並非阿音,我單名一個怡字,心曠神怡的怡。然而自從遇到了你,今生注定我不能再心曠神怡。誰讓你沒有認出我,把我錯當成阿音,誰讓你要娶的是她,而不是我?誰讓在阿音失足摔下山崖後,父母逼我代嫁?
你常常問我,為何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出憂郁的神色。你可知道,每晚枕在你身邊,我都作著一個同樣的噩夢。夢里,有個一模一樣的自己,手持尖刀,一舉刺入我的心髒。
這是心魔,是我失去妹妹後的夢魘。阿音難然不是我親手推下山崖,卻是在與我的爭執中,因我而生死未明。試問,我又怎能獨自歡笑,把她拋諸腦後?于是,我編了謊話,說我另有別人,于是,我一次又一次拒絕你的愛意,傷透你的心。
展顏,如果你能拼湊出這封信,你便能知道——滾滾紅塵,惟君與我相知,我亦只愛君一人。可惜,這份深情,我苦不能訴,惟有埋在花根下,隨緣而化……
那日風兒吹落花瓣,他才發現了花中的秘密。
她說過,青旋花的種很奇特,不像別的種籽,長大後會變成根、變成睫、變成葉……青旋花的種籽日後只會變成花蕊。
剝開花瓣,便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花的蕊,看到她曾經用金針一筆一筆刻在種籽上的字!
字跡清秀,卻因為種籽的長大,而有些扭曲變形,但不妨礙傳達給他的訊息。
他先看到一個「展」,一個「顏」,將花兒全數剝開後,用了一整個通宵,熬紅了眼楮後,他終于拼成了全篇。
原來,她不是不肯告訴他真相,她所有的真情、所有的隱衷、掙扎、痛苦,全數暗藏在他的書房前面。
可惜,每天來來往往,遲鈍的他卻沒有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