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兒錚錚,浩大的迎親隊伍宛若游龍,從飛雪連天的北梁直驅煙花三月的南周。
文妲坐在燭火邊,看似在翻閱手中的一冊書,思緒卻飄到另一個地方。
行了半月,車窗外的景色漸漸變化,初時白雪皚皚,到現在的碧草青青,周都越來越近了,她的心也越來越不安。
這半個月來,北梁與南周的百姓都在議論一件事──和親。
為了停止邊關多年的戰事,北梁主動修好,向南周帝送來梁國最珍貴的禮物──連城公主。
若能聯姻,便是姻親,此後兩國無休無止的交戰,大概可以劃上暫時的句點。
然而南周並不知道,「連城」只是一個封號,「公主」也並非真正的公主,送來和親的這個女子,除了有一張與公主相當的美麗面孔,出身卻差了十萬八千里。
她只是公主隨身的一個奴婢──她就是此刻心潮起伏的文妲。
文妲知道此行萬分凶險,並非是去當一個快樂的新娘子,她的身上負著一個艱難的任務,而面對的,也將是一個幽暗無底的深潭。
眼見周都偉岸的城牆出現在地平線上,她早已無心看書,手中的書冊兩天前就化為一件空洞的擺設,她腦中轉動的,是這一年多來所受的訓練──如何應對周都的每一個人,如何行每一步路、說每一句話。
「公主殿下,驛館到了,今晚請暫時在此休息一夜,明日早晨進宮。」管事太監在車外稟報。
驛館到了嗎?
這車,不愧是公主坐的車,行駛平穩,連何時停下的,她都沒有察覺。
披上火狐皮精制的斗篷,她只要輕輕伸出指尖,便有宮女來攙扶。
周都的夜空如此深藍明亮,跟北梁灰蒙的寒空相比,截然不同。
下車的時候,她望見夜空有一顆極其璀璨的星,她認得這顆星,在北梁,到了冬季天天都看得到。
此時此刻,四周的一切除了這顆星之外,大概再無其他與家鄉的相同了。
望著這惟一熟識的東西,她沉默佇立了片刻,似乎在同從前的一切告別。
「公主,這邊請。」管事太監一邊引路,一邊遞上一只手爐。
手爐暖暖的,擱在懷里,讓她冰冷的身子得到片刻舒緩。
「李公公,多謝了。」文妲微笑致意。
「公主別謝老奴,老奴一時疏忽,先前未曾想到公主會需要一只手爐。」李公公道。
「那麼是誰想到的?」
「鐵校尉。」
「鐵校尉?」
她听說過這個人,此次迎親的路上,大伙兒不斷向她提起他。
不過她只知道他姓鐵,卻不知道他的名字──沒有留意,亦不會刻意去打听。
這位鼎鼎大名的鐵校尉,據說是南周帝親封的御林軍統領,武功蓋世,人品卓絕,他,亦是此次迎親隊伍的護衛統領。
南周帝派出如此厲害的人物前來護她,可見對此次聯姻的重視,亦可見她此行的凶險。
天下除了南周和北梁,還有許許多多大大小小的國家,不知有多少人希望這次聯姻失敗,以免強強聯合之後,成為他們頭痛的強大敵人。
所以,如果有人派出高強的刺客拔劍直取她的性命,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好在,一路平安。
「他真有心。」文妲不禁點頭稱贊。
「鐵校尉想到的可不止手爐這一件事,」李公公滔滔不絕,「這一路上,公主您的衣食住行,大多都是他一手安排的,比如前兒公主吃到的家鄉菜,還有此刻公主身上披的這件火狐斗篷……」
「鐵校尉為何對我如此盡心?」文妲一怔。
「喲,瞧您這話說的,」李公公失笑,「鐵校尉是咱們皇上身邊的大紅人,皇上吩咐他好好照顧公主您,他當然得鞠躬盡瘁才是。」
「可如今這樣心細如發的男子,實在太少了。」她仍舊贊嘆。
就拿前日她吃到的家鄉菜來說吧,那「雪里紅」果子本是北梁的特產,南周極少見,卻不知他從哪里弄來了新鮮脆女敕的一大盤子,叫人和著炒了羊肉絲,供她下飯。
他定是猜到她開始想家了,所以讓她吃到家鄉的東西,就如同還在家中一般。
還有這火狐斗篷,穿在身上輕盈華美,暖而不燥,她陪嫁的那些斗篷,因為全都是在極寒的北梁制造,到了氣溫稍暖的南周,都顯得熱了。
「李公公,這半個月來,多承鐵校尉照顧,我想當面謝謝他。」文妲忽然心念一動,低聲說。
「公主要當面謝他?」李公公有些吃驚。
「既然他身為御林軍統領,日後在宮中大家低頭不見抬頭見,先打個招呼,認識認識,將來也好請他多加關照我這個異鄉人。」文妲信手拿下腕上一串夜明珠,偷偷塞到李公公手中,「當然,也要請公公您日後多加關照呀。」
「哎呀,公主要見他當然無妨,我這就去喚他,至于奴才我,必定是時刻听從公主吩咐的。」李公公馬上滿臉堆笑,不動聲色地將夜明珠藏好,快步去了。
驛館的院中種著森涼的高木,月光從樹影中透下來,像一道道蕩漾的銀白波光。
文妲並不急著進屋,只吩咐奴婢取來墊褥,墊在院中的石凳上,隨後靜靜坐在其間仰頭賞月。
從梁都到周都這半月之間,她只听說過「鐵校尉」這三個字,卻從沒見過他本人。
他與她,就在這迎親的隊伍中,之間不過隔著數十公尺,甚至更近,然而,卻一直未曾謀面。
她時常听到侍女們議論他,那些情竇初開的女孩子提到他時,語調里會帶著無限傾慕的情愫,紅紅的臉蛋上閃爍著害羞的光澤。
她知道他本是南敬王穆展顏的家將,因為太過出色,被南周帝招納入宮,成為一軍統率。
有時候寂靜的晚上,她會听到美妙的笛聲,不知從哪里遠遠地傳來,侍女們告訴她,那是鐵校尉在吹奏夜曲。
听到這笛聲,她的心弦會被一根根撥動,觸發胸中埋藏已久的隱痛。
從前,有一個人,也會吹奏同樣美妙的笛音,不過那個人絕非眼前的這個人。
那個人,只是一個江湖中人,跟皇族扯不上半點關系。
那個人,被她無情地拋棄在一個很遠的地方,那張讓她魂牽夢縈的俊顏,這輩子也許再無緣相見了……
一憶起往事,她的呼吸就像被什麼堵住了一樣,有種窒息的感覺。
她垂下眉,輕輕捶打著胸口,希望這樣的手勢能讓自己舒服一些。
篤篤篤……
有人邁著步子朝她走來,那人的靴會發出錚錚的鐵蹄聲,一步,一響,忽然停佇在離她不遠的地方。
她猛地抬頭,與那人四目相對。
月光恰巧從樹間穿透而下,照耀他們彼此的臉,讓彼此的目光清晰地看到對方。
霎時,他與她的眼中都泛起驚濤駭浪般的愕然,半晌,兩人都呆立失措。
「小荷──」
還未等文妲反應過來,鐵鷹便一個箭步沖上前,一把將她抱在懷中,粗糙的大掌撫住她的臉,低啞顫抖地喚道。
「哎呀,鐵校尉,你在干什麼?」緊追而來的李公公連忙上前企圖將他拉開。
然而任憑他怎麼拉,他都紋絲不動。
「小荷……」他的眼中只有文妲,「你到哪里去了?我找得你好苦,你知道嗎?」
被環抱的人說不出半個字,只覺得他的目光有魔力,將她久久震懾住,無法移動步子。
「我只來遲一步,你竟然就如此無禮!」李公公在一旁萬般無奈地跺足,「這是連城公主,不是你那個什麼小荷!你這個樣子是要被殺頭的!幸好現在四周無人,快快快,快把公主放開!」
「公主?」他難以置信地側睨了李公公一眼。
這一瞬間,文妲總算清醒過來,身子一矮,似泥鰍般滑出他的懷抱。
「哎呀!」她大叫一聲,跌坐在地上。
「公主!」李公公趕緊上前攙扶,「公主您沒事吧?」
「好可怕的人……」她假裝受了驚嚇,指著眼前高大男子所戴的面具,做瑟瑟發抖狀,「他……他是人是鬼?」
「他就是公主您先前想見的鐵校尉呀,」李公公立刻解釋,「公主息怒,這鐵校尉的未婚妻子日前無故失蹤,鐵校尉思念她心切,再加上方才月光朦朧,才錯認了公主,請公主赦他冒犯之罪。」
「他的臉……」文妲盯著那半遮容顏的冰冷鐵面,「他的臉怎麼是這個樣子?」
「鐵校尉意外受傷,劃傷了半張臉,所以平日用鐵面遮住傷痕,以免驚嚇了旁人。」李公公隨口帶過。
「受傷?」她大大震驚,水眸一濕,關切的話語月兌口而出,「你……你受的什麼傷?」
鐵鷹沒有回答,仍舊似剛才那般低沉地喚她,「小荷……」
「哎呀,鐵校尉,我都說了一百遍了,這位是文妲公主,不是你的什麼小荷!」李公公嘆氣。
「她是小荷。」方才她眼中關切的神情,他看得很明白,如果對方只是一個與他全無關系的高高在上的公主,不會有這樣的神情。
「你……」李公公已經氣得無話可說,只扯扯他的衣袖,「鐵校尉,夜深了,公主要休息,快隨我退下吧。」
他立在原處,沒有半點退去的意思。
「小荷,你真的要我離開嗎?」靜靜望著尋覓已久的伊人,他輕聲問。
「我叫你來,當然不會就這樣讓你離開,」文妲努力恢復鎮定,咬咬朱唇,逼迫自己綻放一個微笑,「李公公,麻煩你進屋去,向我的奴婢取黃金五百兩賞與鐵校尉,多謝他這半月來對我照顧有加。」
「黃金?」鐵鷹劍眉一擰。盼了這麼久,終于見到思念中的容顏,不料她卻說出這樣拒他于千里之外的話。
她在笑,可是那笑容與他熟識的完全不同。
他的小荷,巧笑如蜜桃般甜美,水晶般透明,而眼前的女子,淡笑似一泊湖面,把所有的動機都藏在碧波之下,讓人琢磨不透。
她們真的是同一個人嗎?
可世上怎麼會有如此相似的兩個人?就連剛才擁抱她時的感覺,都那樣相似……
「怎麼,嫌五百兩太少嗎?可惜我現在隨身攜帶的黃金不多,無法送給鐵校尉一份令你滿意的大禮,不過等我入了宮,得到皇上的封賞,會另行給您補償的,只要從今以後鐵校尉在宮中多多關照我。」
她恢復自如神態,輕撫烏黑柔發,呈現一副狐媚妖嬈的模樣。
「只不過,有一件事可能會讓鐵校尉失望了──我,不是你的小荷。」
紅衣少女推開月夜下的窗,等待她每日都盼望見到的人出現。
她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喜歡穿一件玄色的衣袍,有一張她從未見識過的英俊容顏。
那張俊顏白得像雪一般,在玄色衣衫的映襯下更加冰般透明,水墨畫一樣深邃的五官就沿著那冰色的肌膚潤染開去,化出如水的唇眼。
然而,這極致的漂亮並未讓他顯得陰柔,相反的,他高大的身材使他像山一般堅毅,臉上終日不苟言笑的神色替一張美顏憑添了八分陽剛。
按小說的描寫,這樣的人物本應該出現在秋水之邊,身著清淺薄衫,撫著素琴,遙望而不可及。
但他此刻就住在她對面的房間里,穿著普通玄色布衣,多了一分親切與真實。
紅衣少女第一次來到江南,便遇上了這樣的人物。
原本她只打算在這間客棧小住兩日,逛逛附近的景點便閃人,可那天一推窗,望見了住在對面的他,不知不覺地,她竟已在此逗留半月了。
「好漂亮呀,南周的男子果然比北梁的好看許多。」見慣了塞北的雄鷹,忽然瞧見江南的白鷺,她覺得新鮮有趣。
一開始,她只是覺得他好看而已。
他與她的房間,窗子對著窗子,趁著他推窗透氣之時,她只是想偷窺一下他的俊顏,滋潤一下自己的眼楮而已,然而某一天,她發現他竟然還會吹簫。
他吹的簫,亦與她家鄉的簫不同。
北梁的簫聲嗚咽低沉,他的簫聲卻清悅悠揚,頓時把她一顆心攥得牢牢的,拖進一個甜蜜的囚籠里。
他們的窗子之間,是客棧庭院的一角,植有一株不知名的粉紅花樹,當他吹簫的時候,樹上便會有碎花微微飄落,那副景象實在傾倒眾生。
沒辦法,誰叫他如此有才華呢,她從小就愛慕精通音律的人,而眼前的他,不僅精通音律,並且俊美非凡……情竇初開的她,生平第一次為了一個男子怦然心動。
她很聰明,明白這是怎麼樣的感情,她也很坦率,不打算逃避自己的感情,當一個悶騷的人。
于是她做了一個決定──定要與他相識。
可是她是北梁國的女子,他是南周國的男子,兩人身為陌路的旅客,不過在這間小小的客棧里偶然一聚,她該怎樣才能與他相識?
紅衣少女冥思苦想,始終找不到一個自然又合理的搭訕借口,幸好上天垂憐,某一天,終于讓她想到了一個妙法。
話說這一日,她月復中饑餓,打算到客棧樓下吃碗刀削面,才走到大堂,便看到正在用餐的他。
可巧,他筷子上夾著的,正是她先前想吃的食物。
原本打算坐到他的鄰桌,就算不能搭訕,與他吃著同樣的食物、同時進餐,對她而言也是一種小小快樂,可當她靠近時,他卻忽然站起來往門外大步走去。
外頭停著一匹駿馬,馬上有官差模樣的人在喚他。
他走過去與那人低語幾句,那人唯唯諾諾,俯首貼耳,好像他是什麼地位顯赫的人物一般。
這當兒,望著他留在桌上那碗熱氣蒸騰的面條,她腦中靈光一閃,忽然想出了一個與他相識的妙法。
她迅速拿出手帕抹掉自己臉上的胭脂,使臉色看上去稍稍蒼白一些,隨後坐到他先前的位子上,端起他留下的面條,大口大口吃起來。
「姑娘,你……」跟官差說完話的他,返回時見她把自己的面吃去了大半,非常驚訝地盯著她。
「公子……」她抹抹嘴唇,故作難堪的神色,怯生生站起來,用一種顫抖的聲音說︰「對不起,我、我以為這碗面你不要了。」
「就算是我不要的,可你為什麼要吃我剩下的東西?」他更加迷惑不解。
「公子,不瞞你說,」她湊近,吸吸鼻子,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模樣,「昨日我逛街的時候被小賊偷去了荷包,唉,真是倒楣,那荷包里放著我所有的盤纏,所以從昨天到現在,我什麼也沒吃,肚子餓得咕咕叫,剛才看到你那碗刀削面擱在桌上,一時忍不住就……公子,你就當可憐我,賞我一口飯吃吧!」
他怔住,星眸微凝,半晌不語。
「公子,為了一碗面條,難不成你要抓我去見官?」她瑟瑟發抖地問。
「不過是一碗面條,吃就吃了吧。」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他對櫃
「原來公子你先前沒吃飽呀?」紅衣少女如犯大罪般懺悔,「都是我不好,我該死!」
「坐下來一起吃吧。」他面無表情地道。
「啊?」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我點了兩碗,哪里吃得完?你既然餓了一天,就幫我再多吃一碗吧。」他眉毛也不抬,倒了杯茶水徐徐自飲。
「公子,你真是好人!」她霎時破涕為笑,小狽般坐到他身旁,仰頭呆呆看著他,「公子,你放心,我一定會把錢還給你的。」
「一碗面條而已,不必介懷。」他冷淡地答。
「不知公子你缺不缺丫鬟呢?」她撐著下巴問。
「呃?」這個問題有點把他嚇到,「一碗面條而已,不必賣身吧?」
「不瞞公子說……」她再次深深嘆一口氣,「我的盤纏都被偷光了,這會兒也不知該如何還鄉,況且客棧的住宿費也是每日一結,我眼下就要露宿街頭了,所以得找份工作渡過難關呀!」
他終于抬眼看她,眼神里有一種琢磨不透的東西,讓說謊的她不敢與之對視。
又是一陣磨人的沉默。
「好,我也正巧需要一個人服侍,你就暫且跟著我吧,等日後我有了空,便送你還鄉。」他總算給了她一個滿意的答覆。
「真的嗎?」紅衣少女樂得從椅子上跳起來,身子一彎,做了個揖,「奴婢這就給主子行禮了!」
「你叫什麼名字?」他望著她那張水蜜桃一般的笑臉。
「我叫……小荷。」愣了一愣,她眼珠子轉了個圈方才回答,接著她反問道︰「那公子你叫什麼?」
「你就叫我‘主人’好了。」他卻不告訴她答案。
不公平!太不公平了!他怎麼可以這樣對待她
紅衣少女心中一陣不爽。
不過,既然成為他的丫鬟,與他朝夕相處,遲早有一天,她會知道他的名字的,呵呵,暫且放他一馬吧!
必于他們的相識,上天賜予了一個順利的開端,她期望著後繼的發展,也能如今日一樣順利……
「啟稟惠妃娘娘,皇上就要從養心殿過來了,請娘娘您做好接駕的準備。」
李公公匆匆前來通風報信,但正對著鏡子梳理一頭烏絲的文妲半晌沒有反應過來。
惠妃是誰?尋思了好久她才恍然大悟,原來──惠妃就是她自己!
呵,她怎麼忘了,今日進了宮門,南周帝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賜了她這個顯赫的封號,特意讓她搬進新建的雅仙宮,以示與北梁國的友好。
別的平民女子入宮十年八載,未必能到「才人」的位置,她卻一下子越過「昭儀」,位于「德、淑、惠、賢」四妃之列,呵,天大的殊榮!
可她心里沒有一絲喜悅,眉心一如既往地微蹙。
她知道這個榮耀是給北梁國的,不是給她的,而今晚南周帝會臨幸雅仙宮,也並非對她一見鐘情,只因給北梁面子。
你一定要讓南周帝鐘情于你,如此我邦大計方可成!
臨行前,北梁帝的話再次浮現在她的腦海中,讓她頭疼不已。
呵,這南周宮中嬪妃眾多,有人比她貌美,有人比她多才,有人入宮多年,與南周帝感情深厚……她何德何能,憑什麼能得到帝王的鐘情?
「李公公,」此時此刻,她不得不從管事太監那里多多套取一些情報,「皇上平時喜歡吃什麼、玩什麼?有什麼特別的嗜好嗎?」
「呵呵,娘娘是想問老奴,如何才能得寵吧?」他也不與她廢話,既然拿了她的夜明珠,便要坦然傳授真經。
「李公公真是明白人。」文妲點頭微笑。
「不瞞娘娘說,從前好多剛入宮的女子都悄悄給老奴賞賜,要老奴傳授爭寵的秘方,」他攤手嘆一口氣,「可惜老奴只是一個伺候皇上多年的奴才,除了對皇上的喜好知道得多一點之外,哪里懂得別的?」
「這麼說,李公公是不肯賜教了?」文妲側睨他一眼。
「爭寵的秘方老奴是不知道,但老奴知道如何討人喜歡的道理,畢竟我們當奴才的,得討主子的喜歡,才有好日子過。」
「那李公公不妨說說這些道理。」
「敢問娘娘覺得老奴是個討人喜歡的人嗎?」對方卻反問。
「嗯,」文妲頷首,「李公公說話很實在,並沒有為了顯派自己宮廷經驗豐富就夸夸其談,反而告訴我你不懂得爭寵的秘方──這樣很好。」雖然有些貪財,但貪財乃人之本性,倒可以原諒。
「這就是討人喜歡的道理。」
「嗯?」她不解。
「要想討人喜歡,第一就得誠實。」
「哈!」文妲不由得笑了。
她本以為這爾虞我詐的深宮之中,做人第一要緊的,便是學會如何說謊,不料資深太監卻告訴她得誠實。
她沉默細細體味其中的意思。
「還有呢?」過了一會兒,她又問。
「娘娘如此美麗聰慧,本來就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女孩子,只要發揮自己身上的優點即可,不必刻意造作。我皇乃明君,並不目盲,自然會看到娘娘的可愛之處,寵愛娘娘的。」
她莞爾,從首飾盒中拿出兩個金果子,遞到李公公手中,「我明白了,多謝公公賜教,說了這半日,公公一定口渴了,這些是請公公喝茶的。」
「娘娘現在心情平穩了些嗎?」
「已經好多了。」這一番話的確讓她胸中那只亂跑的小鹿,終于消失了蹤影。
這一刻,她已知道該怎麼對付將要見面的南周帝。
李公公退下不久,南周帝便來了。
今日在朝堂之上听封的時候,她跪在殿前階下,曾遠遠地看過他,可是皇冠珠玉垂墜擋住他的眉目,讓她沒有看清他的模樣。
此刻在明亮的燈光之中,他緩緩走進她的寢宮,終于,她可以明明白白地見到天子真顏。
曾經以為他是一個相貌凶殘的暴君,但現在她卻驚奇地發現,站在自己面前的,只是一個慈眉善目的老人。
他微胖,白發,一把長須在胸前飄逸,像極了小時候看的圖畫書上,扶貧濟世的可愛仙翁。
他伸出手親自扶起跪在地上接駕的她,仿佛爺爺疼惜孫女一般,讓她覺得十分親切,並無半點厭惡之感。
「來來來,與朕一同坐下,」他和藹地微笑,吩咐宮女送上點心,與她飲茶聊天,「你的名字‘文妲’,是學名還是小名?」
「是父皇親自給我取的學名,」她低頭恭敬地答,「臣妾在家中時,通常只用小名。」
「哦?那你的小名叫什麼?」南周帝好奇地問。
「小……小蓮。」她本來想說實話,可又怕實話一出口,會惹來許多麻煩,于是只好隨機應變,把小名改了一改。
「呵呵,很好听呀,以後朕就叫你小蓮好了。」南周帝琢磨了一會兒,又說︰「不過這個名字听著倒像個丫頭的名字。」
當然啦,她本來就是丫頭啊,只不過後來被封了公主,才有了這個文謅謅的學名,一個與歷史上那位鼎鼎大名的禍國紅顏「妲己」只差一點的名字。
而北梁帝給她的任務,本來就是要當一個禍國紅顏。
「怎麼,覺得冷嗎?」瞧見她端茶盅時微顫的手,南周帝關切地問。
「不,只是有些害怕。」李公公勸她凡事要實話實說,她決定此刻就實話實說。
「怕什麼?」南周帝微笑。
「新婚之夜,每個新娘子都會害怕的。」她含蓄地答。
「哦?」他挑挑眉,「我還以為新婚之夜,每個新娘子都會充滿期盼呢,小蓮,你這個所謂的害怕,其實是因為嫌朕老了吧?」
「臣妾不敢。」文妲連忙跪下。
「呵,」他仍舊淺笑,「朕知道,自古嫦娥愛少年,小蓮,你年紀輕輕,讓你嫁給朕,的確委屈你了。」
「臣妾並不委屈,」她咬牙開口,「只是……一想到要與一個陌生的長者……行、行房,臣妾就覺得好奇怪。」
「小蓮,你覺得朕很老了嗎?」
「呃?」天啊,這個問題讓她如何回答?說不老,明顯在扯謊,說老了,豈不觸怒天顏,有性命之憂?
她抿著唇,感到此刻連神仙都救不了自己!
當你不知道該說什麼的時候,就說實話吧──北梁國曾經有過這樣一句諺語。
看來,現在也只有說實話了。
「皇上您的確不年輕了。」她穩住心跳,硬著頭皮答。
「哈哈哈──」南周帝仰天長笑,「小蓮,你好大的膽子!」
「臣妾該死,請皇上治罪。」文妲覺得自己死定了。
「這個問題朕也曾問過許多人,最膽小的會回答,皇上,您一點都不老。稍微膽小的會回答,皇上,您雖然不再年輕,卻仍然英俊得很。呵呵,小蓮,你是這三十年來,惟一一個敢對朕實話實說,不留半點余地的人,真的很大膽!」
「臣妾笨拙,請皇上治罪!」她深深伏在地上,不敢看對方震怒的臉。
然而,她卻只听到連串的笑聲。
「小蓮,你很像一個人。」笑聲漸息,南周帝忽然嘆了一口氣,幽幽道︰「三十年前朕還年輕的時候,有一次問一個女孩子,朕英不英俊,朕當時愛慕于她,很希望可以得到她的一句贊揚,不料她卻給了朕好大的一個打擊。」
「她說皇上不英俊嗎?」文妲抬眸怯怯地道。
「何止不英俊,她還說我又胖又丑呢!」南周帝搖頭莞爾,「雖然這話傷人,可朕心里卻越發愛她,因為朕喜歡她的坦誠。」
「不知這是宮里的哪位娘娘呢?」如此可愛,她日後定要去見見。
「她不是朕的妻子,她嫁給了朕的兄弟。」
「啊」她大驚,「皇上您……怎麼沒把她給搶過來?」
「因為她不愛朕呀,嫌朕長得丑,在她心目中,天底下惟有朕的兄弟英俊無雙,世人都以為她是狐狸精,有意迷惑我們兄弟兩個,其實只是朕單戀她而已……朕心里尊敬她、愛惜她,把她當女神一般供奉,就連她的兒子,朕也十分疼愛。」
「她的兒子便是南敬王穆展顏吧?」文妲恍然大悟。
「怎麼?你知道?」南周帝一怔。
「臣妾亂猜的,皇上對南敬王的疼愛天下皆知,所以只要稍加聯想,便不難猜了。」
「你很機靈。」撫一撫她的頭,他輕輕道︰「朕往後會好好待你的。」
掌心觸到她額頭之際,她的身子不由得又是一僵。
「怎麼,怕朕今晚會跟你行房?」他十分明了這僵硬的姿勢意味著什麼。
「不,臣妾方才說過,只是覺得那樣……很奇怪。」
「小蓮,你方才跟朕說了實話,現在朕也把自己的秘密告訴你。」湊到她耳邊,他悄悄地說︰「朕年紀大了,已經不能把你怎麼樣了。」
「呃?」文妲瞪大眼楮。
「朕娶你,只是為了梁周兩國能夠修好,從今往後,你待在宮中陪朕說說話就可以了,其余那些讓你‘害怕’的事,通通不用做。」他微笑地瞧她驚呆的模樣。
「皇、皇上……」她腦中嗡嗡作響,仿佛耳朵失聰一般,不敢相信上天賜給自己的這份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