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過魚竿,就在亭閣處坐下,雍正在身後不遠處觀戰,位置如他所願,很近……
為了今天,他運籌帷幄了許久,自十五歲開始,不僅文韜,還有武略。
他並非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斯文的外表下,有著深藏不露的武功。他知道,一旦行刺,能幫他的,就不再是智慧,而是肉搏的功夫。
可是,為何此刻他如此心神不寧?
這樣關鍵的時刻,本應從容不迫,可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攥住了他……這四周,到底有什麼人或事,令他心神不寧?
「納那公子。」忽然,他听到有人喚他。
清澈如泉水的聲音,讓人過耳難忘。
他一驚,猛地抬眸,與對方四目相對,那雙美目,也是他過目不忘的。
是她?!懷烙格格……
是了,就是她,這四周令他心神不寧的,就是她。
方才,沒有看清原來她就在附近,可仿佛有一種預感,他感受得到她的存在。
為什麼每次見到她,都會涌起如此異樣感受,心仿佛被刺痛一般,似有無數前塵往事的蝴蝶翩翩縈繞,令他坐立不安。
「拜見公主——」葉之江起身,屈膝道。
「算起來咱們也算親戚,」懷烙笑道︰「不必多禮。」
「若論親,我表哥那一房繼承爵位,可算親,到了我這兒,只是奴才罷了。」所謂一表三千里,他深知旗人等級深嚴,納那性德是什麼地位。
「听說納那公子早年游歷大江南北,見多識廣,不知遇到過什麼奇人奇事?」懷烙隨意道。
見到他,就想接近他,哪怕是無聊的話題,她也想多問問、多說說。
「算不得見多識廣,只是多走過一些路、多見過一些人而已。」
「宮外好玩嗎?」
「玩?」他幾乎要嗤之以鼻,「公主若有朝一日能出宮看看,自然知道民間不是你想象那般。」
養尊處優的金枝玉葉,哪里知道民間疾苦,宮外不是好玩,而是淒慘……
「你自以為我想象的是怎樣?」听出他語氣中的輕蔑,懷烙有些不服氣。
「從方才的‘玩’字,就可以知道公主心中所想。」葉之江坦言答。
「你……」她想替自己辯解,可發現,原來並沒有辯解的余地。
在別人的眼里,她從來都是那般刁蠻驕傲,又怎會關心民生疾苦?
可不知為何,她很想讓他知道,那一切都是偽裝,她也有一顆懂得同情的心……
「公主若沒有別的問題,可否讓微臣獨自垂釣呢?據說魚兒喜歡安靜,人聲會把它們嚇跑。」葉之江疏離冷淡的道。
沒辦法,她一接近,他就心神不寧。好不容易得到這個接近雍正的機會,他要伺機下手報仇,不能因為聊天而分了心。
「那我就不打擾了。」懷烙一陣失落,卻只得無奈的轉身。
葉之江故作鎮定,輕輕拉了拉衣袖,觸踫那把薄如翼的尖刀……還好,刀在袖中安然不動,沒有人察覺。
「啊——」不料,他卻听到一陣突如其來的低呼。
他一怔,唯恐事跡敗露,看向聲音的來源——只見,剛剛要轉身離去的懷烙,此刻正緊盯著他,臉上一派錯愕的表情。
她,發現了?
葉之江一驚,連忙按住右腕,腦中頓時一陣空白,不知該如何然處理這突發的狀況。
「你……」懷烙指著他的右腕,「那是什麼?」
「公主看花眼了吧?什麼也沒有。」這是眼下他能想到的唯一說辭。
「你手上,怎麼會有……印記?」她的聲音也在顫抖。
印記?他一時之間不明所以。
好半晌之後,他才反應過來。
「公主是說我的胎記吧?」俊顏舒展微笑,「不是疤痕,只是月牙形的胎記罷了。」
月牙形……
懷烙的腦中「轟」的一聲,仿佛被炸開了一般。
他也有一個胎記?與她一模一樣的胎記?
難道,真是前世的緣分,今生,以此來相認嗎?
她夢中一直等待的人就是他嗎?黃泉路上,舍不得飲下忘情之水,只為了今生與他相逢嗎?
「讓我看看……」難道是幻覺?不,她一定要看,看個清楚……
一把抓住葉之江的手,翻開他的衣袖,端詳起來。
可是,就在這一瞬間,她發現的不止是胎記,還有另一樣令她更是驚駭的東西。
刀?!
他的袖中,怎會藏有這樣薄而亮的利器?他到底是什麼人?想干什麼?
懷烙僵在原地,而被發現秘密的人,也是同樣的怔立。
他們四目相對,在彼此眼里,看到了一種不能言說的秘密,兩人,都頓時失去了言語。
「懷烙,怎麼了?」本來端坐在廳中的雍正,忽然發現了這邊的忘情相對,出聲問道。
她該據實告訴皇阿瑪嗎?畢竟帶刀入宮,意味著什麼,她不會不懂。
而且,看這刀的形狀,並非一般武器,而是精心打造。
可是,她就像患了失心瘋一般,這一刻,忘了自己是大清公主,忘了父皇的安危,只想保護他的秘密。
「沒、沒什麼……」她听見自己如此回答。
葉之江又是一怔,很明顯,沒料到她會袒護他。
她放開了他的手,仿佛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發生。
「在聊什麼呢?」雍正好奇,「說來給朕听听。」
「孩兒在說……」她腦中一片混亂,搪塞道︰「納那公子這魚餌似乎不太好,半天都沒魚上鉤……」
「哦,魚餌?」雍正似乎嗅出不同尋常的意味。
「孩兒打算把這罐給他。」她轉身拿起桌上的特殊小鞭,默默地遞過去。
「你打算把這個給他?」雍正微眯起雙眼。
「是……」
她真的瘋了,不但沒有揭發隱患,反而把父皇給她的魚餌端到這個危險的男子手中。
為什麼?因為那個胎記吧?!
小小的胎記,居然有這樣大的威力,可以讓她忘記一切,甚至拋掉單身的執著,義無反顧地走向他。
她看見他的眼里滿是困惑,十分不解為何她沒有揭發自己,更不懂,這魚餌的含義。
葉之江想到那張讓他忐忑不安的絕美容顏,糾結在心中的迷惑始終不散。
為什麼?她明明看到了,卻不告發他……為什麼,她會對他的胎記那般感興趣?
那天釣魚,他明明坐在最無利的位置,卻釣到了最多魚,隔日,殿試榜便公布,他得中狀元,成為世人羨慕的官場新貴。
雍正不僅將工部侍郎的位置給了他,還賜良田千畝,黃金萬兩,並且特地打造一座氣派非凡的宅院,賜予他作為府邸。
包不可思議的,是半月後頒的一道聖旨——指婚的旨,命他為額附,迎娶懷烙公主。
一切像是幸運的從天而降的大禮,可對他而言,卻似無妄之災。
「不錯啊,這住處,比起咱們從前的柴門旮院,可是好的多了。」葉夫人隨他入住新宅,四處打量了一番之後,如有嘲諷地道。
「嫂嫂,你明知道,這其實是特意為未來額附建造的宅子。」起初他不懂,從古至今沒有哪個狀元郎像他這樣賞賜豐厚,原來,這是雍正給女兒的嫁妝。
「對啊,你不就是未來的額附?」葉夫人淡淡笑道。
「嫂嫂,別開玩笑了。」這幾日,他煩的頭都快炸開了。
「如今,你打算怎麼辦?」她收了笑顏,正經道。
「可惜,暫時沒機會接近雍正……」那日垂釣,似乎是唯一的機會,此後不是侍衛在側,就是距離遙遠,他苦無機會下手。
「說真的,我倒覺得這樣不錯。」
「嫂嫂,你又在說反話了。」
「不是反話,」葉夫人臉上浮現詭異表情,「之江,你可知道,復仇不止一條路。」
「什麼?」他一怔。
「把仇人殺了,那是下策。讓仇人痛苦一世,才是上策。」素來溫和的女子,此刻卻滿臉惡毒,多年的仇恨讓她的心變成了一條可以眨眼間置人于死地的蛇。
「嫂嫂,你是說……」他胸中一顫,有種恐懼悄然而上。
「听說這懷烙公主是雍正最疼愛的女兒。哼,雍正這個人,壞事做盡,所以膝下子女大多夭折,女兒之中,唯有這個懷烙長到成年,自然是對她寶貝得不得了。你想想,如果讓懷烙痛苦,是否等于就是讓雍正痛苦?」
「不——」他想都不想的立刻拒絕。
別說她是與自己有過數面之緣的女子,別說她幫過自己,就算素不相識,他也不願意傷及無辜。
雍正是雍正。她是她,每次憶到她那清澈的面孔,他就無論如何與‘仇恨’兩字聯系不起來,仿佛兩人是前世舊識,對她有著莫名的好感……
「之江,你忘了你大哥的死嗎?難道他就不無辜?難道天底下千千萬萬的漢人就不無辜?憑什麼我們淪為亡國的奴隸,讓他們滿人逍遙快活?」葉夫人臉色一沉,厲聲道。
「可是……」他不想傷害她,無論如何,他都不情願。
「呵,」她冷笑道︰「之江,莫非你貪戀額附的榮華、狀元郎的虛號?」
「嫂嫂,我是這樣的人嗎?」他不由得俊顏一沉,申辯道。
「嫂嫂相信你不是這樣的人,可你若真的當了雍正的女婿,天底下千千萬萬的漢人,就會把你當成賣國求榮的狗!你懂嗎?」
難道,他只想保護一個無辜的女孩,就那麼難嗎?國仇家恨,就要把世上所有的人都卷進來嗎?
「之江,你要想想同濟會的兄弟們,這些年來,他們照顧我們孤兒寡母,還傳授給你武功,你入了會,就不能再當清廷的狗。」葉夫人語重心長的道。
「放心,我不會結這門親的。」不當雍正的女婿,就不會是清廷的狗。
「怎麼說了半天,你就是不明白呢?」葉夫人嘆氣,「你只有娶了懷烙,才有機會進一步接近雍正,伺機將他除掉!退一萬步來說,即使你一時半會除不掉他,也可以利用在朝為官的便宜,替同濟會的兄弟、替我們漢人,多做一點事情啊!」
「我可以除掉他,也可以利用在朝為官的便宜替漢人做事,」葉之江力爭道︰「可我不能連累一個無辜的女子。」
「你的意思是,不想娶懷烙?」
「對。」他斬釘截鐵的答。
「可你想過嗎,假如你不娶她,你還能繼續在清廷為官嗎?」葉夫人指出關鍵。
他眉心一蹙,似被擊中要害。
「雍正為什麼讓你當狀元?真是因為你的文采勝過探花和榜眼嗎?假如不是認定你當女婿,那工部侍郎的差事豈是唾手可得的?如今他已頒旨指婚,你若抗旨,就是不尊,就是滿門抄斬的死罪!」
他沉默,這一次,啞口無言。
不得不承認,嫂嫂說得對,他若抗旨,這七年來的努力將全部付諸東流……不只報不了仇。反而連嫂嫂和小柱子都會受連累。
可是,真要就此犧牲一個無辜的女孩兒嗎?一想到將要對她造成的傷害,他就于心不忍。
但他有什麼辦法呢?
英雄豪杰,束翅難飛,終究只得無奈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