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阿茹的時候,他還是一個十多歲的少年,而她,只比他大一歲,是先帝新納入宮的嬪妃。
他在御花園里與她初遇,當時她獨自坐在清澈湖邊哼著歌謠,不若其他嬪妃那般的循規蹈矩。
至今他還記得,她唱的歌詞是︰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
她來自異族,有一個古怪的名字科爾佩林。茹,按霽朝人的習慣,簡稱阿茹。
他一見這個女子,便有種極為熟悉的感覺,許多年後,他才想起,原來,她很像他已故的母親。
听說,他母親是先帝年少時的情人,天意捉弄兩人無緣廝守,所以在他父母雙亡後,先帝才會把他接到身邊撫養,算是對初戀情人亡靈的慰藉。
他想,先帝如此寵愛阿茹,或許也有幾分她與他母親酷似的原因。
由于他可以自由出入宮門,他與阿茹有了頻繁的接觸,阿茹常常托他到市集去買一些奇怪的東西,大都來自異城,聊慰思鄉之情。
茹妃的故鄉以星辰為神,常常佔星拜星。
他覺得,夏天的夜晚,天空的星辰格外命令,阿茹便會帶他到空曠的草地上,指著空中點點繁星,用手比劃出各種形狀。
「你看,那像不像一只白羊?那又像不像一頭獅子?」她仰頭微笑,他則怔怔點頭。
阿茹說,天空中有十二座宮殿,每座宮殿里供著一只吉祥物,就是繁星勾勒出了的白羊、獅子、金牛等等,簡稱「十二宮」。而地上的每個人,按照生辰不同,隸屬于不同的吉祥物,類似于中原人常說的十二生肖。
「我屬什麼的?他禁不住好奇地問。
「你是蠍子,天蠍。」她笑答。
「那你呢?」他痴痴地望著她那張如花容顏。
「我是魚兒,雙魚。」她雙掌合十,輕輕抖動,恰似一雙魚兒在水里游動。
他覺得阿茹的確像魚兒,漂亮溫柔又可愛。但他自己絕不像蠍子,他討厭蠍子的毒辣。
沒想到,阿茹說對了,多年以後,在他立志報復的時候,他比蠍子還要毒辣百倍……
午夜的風從身邊穿梭而過,他憶起往事,心情似潮起伏,久久不能自己,立在游廊中,仰望與當年一樣明亮的繁星,他有些恍神。
「倫——」身後忽然傳來腳步聲,有人在輕喚他的名字。
他猛地回頭,看見月光朦朧中,一個身著輕紗的女子緩緩向他靠近。這瞬間,他產生了幻覺,以為阿茹復活。
「倫,你怎麼了?」來人見他神色異常,不禁關切地拉住他的衣袖,搖了搖。
他強迫自己馬上清醒,恢復常態,因為理智告訴他,阿茹已經離他遠去,眼前的定是別人。
丙然,視野中呈現出魏明嫣的臉,截然不似他的記憶。
「這麼晚了,怎麼還沒睡?」他強顏微笑,柔聲問。
「我好像听到什麼聲音,有人在哭。」魏明嫣望著午夜的花園,有些迷惑。
是雪姬吧?夜深人靜,除了她在撒潑任性,還能有誰?
仗著是阿茹的孿生妹妹,雪姬對他從來有恃無恐,若非因為那張與阿茹一模一樣的臉,他早把這個麻煩的女子送走了。
「沒事的,或許是哪個奴婢打碎東西被總管責罰,所以在哭吧?」他哄騙道︰「你早點休息,身上的傷還沒好,得好好靜養才是。」
「你也是啊,」魏明嫣眼里滿是關切之意,「明兒個要起程去穎州吧?你還不快睡?」
「我總是快到天明時分才眯一會。」他笑。
「為什麼?」她詫異地瞪大眼楮。
「睡不著。」他忽然嘆氣,「已經好多年了,我每天只睡一個時辰便會醒,即使睡著,也總作夢——我不想睡。」
自從阿茹死後,一閉上眼楮,他便會夢到當年那出慘劇,仿佛陰魂不散,讓他此生不得安寧。
他唯有沒日沒夜的忙碌,才能讓自己稍稍忘卻痛苦,擺月兌魔魅的糾纏……
「我從前也是時常失眠,」不料,她卻表示,「總是陷在惡夢里。」
「哦?」他眉間一挑,失笑問︰「無憂無慮的小鮑主,哪兒來的惡夢?」
「夢見你啊,」她嬌嗔道︰「在夢里,我們一起玩捉迷藏,我找來找去,總找不到你……那種感覺,有多痛苦,你知道嗎?」
嬌嗔在這瞬間變為嘆息,頃刻間,居然引得他一陣憐惜。
同病相憐,就是指這個吧?
他發現自己不恨嫣兒,真的不恨,哪怕她是仇人的女兒。甚至,他為自己利用了她,而感到有些內疚。若非那樁陳年恩怨,他跟她之間恐怕真會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畢竟童年時也曾有過一段形影不離的日子。
「可是後來,我的失眠癥就好了,你猜為什麼?」魏明嫣不知他此刻心中的萬般滋味,一派天真燦爛的笑問。
「為什麼?」
「跟我來。」她牽上她的手,緩步來到她的房內。
他不曾注意,那窗邊幾時系上一只風鈴,純銅打制,晚風輕拂之際,便發出悅耳的聲音。
「這是我從宮里帶出來的,一直系在裙間,幸好沒弄丟了。」魏明嫣指尖輕觸那鈴兒,「它的聲音特別好听,每天晚上,我就把它系在風中,听著那音律,自然而然便可入睡。」
「真的?」他不信這小小玩意會如此神奇。
「不信你試試!」她引他坐下,大方地道︰「今晚就歇在這兒吧!」
他愣住,抬眸盯著她。
「別瞎想!」意識到自己的失言,她羞紅了臉,「只是借張躺椅給你,我睡床上!」
「睡哪兒都沒關系,」他換了曖昧言語,「反正等我從穎州回來,咱們就要成親了。」
「不跟你嗦!」魏明嫣益發害羞,啐了他一口,逕自繞到床側,和衣躺下,被子蓋得老高,幾乎要蒙住腦袋。
魏明倫搖頭輕笑,身子卻不同自主的听了她的話,臥在躺椅上。
說來奇怪,听著那鈴兒的聲音,感覺夜風輕指肌膚,鼻尖嗅著這房里有如蘭花的香氣,他的心浮氣躁忽然沉靜下來,呼吸漸漸均勻,沒多久,便閉上雙眼。
他睡著了,而且沒有惡夢,任何夢都沒有,也不知睡了多久,醒來幾乎不知身在何處。
就像只打了個盹兒,卻看見陽光灑滿整間房里,分明是日上三竿的時辰。
「醒了?」身旁有道聲音輕快地問。
他眨了眨眼,視線從模糊變得清晰,魏明嫣坐在他的身側,正支著下巴含笑地看著他,像個調皮的小女孩。
「什麼時辰了?」他驚醒起身。
「末時。」
「末時?」天哪,晌午已過?他愕然,一躍而起,難以置信。
從夜半寅時一直到今日末時?六個時辰?他竟睡了這麼久?
不記得上次酣睡是多久以前,似乎還是無憂無慮的年少歲月,自從阿茹死後,他再也沒有這樣充飽的睡眠了……今兒個中了什麼邪?
「馬車都在門外候著了,侍衛也催了好幾遍,問你什麼時候動身去穎州,」魏明嫣巧笑,「可我不讓他們打擾,想讓你多睡一會。」
他怔住,久久不能言語。
「怎麼,不高興了?嫌我誤你的事了?」她一陣緊張。
他搖頭,忽然對她莞爾。
「看來是我的風鈴起了作用,」魏明嫣見他終于微笑,馬上恢復頑皮神態,「很神奇吧?」
真是風鈴嗎?抑或是眼前的她?
多少年來,日夜孤寂獨處,心聲無處傾訴,連日有她的相伴,讓他一顆緊繃的心倏忽放松,所以才得以那樣的好眠吧?
雖然她是仇人的女兒,可不知為何,在她面前,他有種久違的安全感,她的笑顏讓他憶起童年在宮中無憂無慮的生活。
那時候,他以為霽皇是自己的親生父親;那時候,沒有失戀的痛苦;那時候,也沒有不甘的憎恨……
人若能永遠停留在童年,那該有多好。
「你睡著的時候,我一直在旁邊看你,」魏明嫣不知他心中起伏,兀自絮絮叨叨,「你知道嗎?你睡著的時候不像平時那般陰沉,顯得溫和親近。」
「我陰沉嗎?」他以為自己裝出笑容,應該可以欺騙世人,可惜,竟沒能瞞過她。
「說不出來,反正我覺得你總有心事,」她努努嘴,「是在為國家大事操心嗎?其實大可不必,二哥才是皇帝,讓他自己操心去吧,干麼這樣替他賣命?」
閑閑的一句話,卻像暖流,涌入他的心澗。世人都覺得能替皇上效力是他的福氣,都羨慕他能當上位高權重的慶安王爺,從來沒有誰像她這樣,設身處地站在他的角度著想。
如果她不是仇人的女兒;如果不曾遇到阿茹,或許他會愛上她,這個善解人意的女孩子。
雙臂像是不听使喚,突然自有意識地伸出去,攬住她的肩勾她入懷。
魏明嫣瞪大眼楮,像是沒料到他會有如此舉動,一時間驚呆了。
「跟我一起去穎州吧……」他低聲說︰「我不想讓你留在這兒。」
不知為何,他心中泛起依依不舍,不想與她分離,哪怕是一刻。
他要帶著她,不管到天涯海角,因為,她能讓他酣然入眠,失蹤了許多年的睡眠,終于找回來了,他不想再失去。
魏明嫣僵住,過了許久許久,仿佛才听到他的言語,眼淚潸然而下。
這一刻,她感到自己多年的等待沒有白費,皇天不負有心人,守得雲開見月明……
她喉間哽咽,沒有回答,只是點頭,再點頭。
置身在這繁華鬧市中,魏明嫣感到前所未有的自在。
真是諷刺,今日燕羽將軍正式迎娶嫣公主,慶安王爺親自主婚,穎州城中一片歡騰,然而,真正的公主卻在這里,站在這市集之中,與將軍府咫尺之遙,正悠閑地欣賞著攤販上的各種小玩意,無人知曉。
魏明嫣拿起一架紙扎的風車,色彩繽紛,看著它在風里旋轉,轉成一朵七色的花,她暗笑,又暗笑。
沒有人認識她,擺月兌了宮廷的束縛,原來,她可以做一個這樣任性逍遙的人,她喜歡此刻的感覺。
「姑娘——」身後忽然有人喚她,她回眸,卻見是慧益,「令兄請我帶你去看大夫,他說事畢之後,會到醫館尋咱們。」
此刻見到這青衣老尼,魏明嫣卻有種與上回不同的感覺。怎麼看,都覺得對方假惺惺。
明明知道她的身份發,明明認識倫,上回卻編出那樣一番謊言哄騙她,身為出家人,怎能如此?
「不知師太與我大哥是如何相識的?為何幾听听我大哥差遣?」魏明嫣忍不住直言道。
「貧尼與令兄有些淵源,曾經,他最親近的人也是我最親近的人,所以貧尼願意為令兄做一些事,而令兄對貧尼也很是照顧。」慧益答得含蓄。
「最親近的人?誰?」她眉心一緊。
「一個已故的女子。」慧益不露聲色。
「大哥的親生母親?」魏明嫣兀自猜測。除了倫的母親,她再也想不出別人了。
慧益一笑,沒有回答,假裝默認。
魏明嫣信以為真,純真的她疑雲頓去,心無城府,只道︰「是要帶我去醫館嗎?其實我的傷好得差不多了。」
「這位大夫醫術極高,堪比扁鵲華陀再世,他素來雲游四方,只可遇不呆求。
近日出現在穎州,也是巧事。令兄擔心上次劫難會留下後遺之癥,所以特叫我帶你去給他瞧瞧。」
「我就不相信民間真有什麼高明大夫,好醫生都在宮里呢。」魏明嫣輕笑道。
「貧尼只知道,令兄每年都要花重金建議此人,請他為自己診治。若是好醫生都在宮里,又何必多此一舉?」慧益淡淡答道。
「真的?」她一怔,旋即又是一驚,「大哥有什麼病?」
「這個貧尼倒不知了,不如姑娘自己去問邢神醫吧。」言盡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