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子業側過身去,面對漫天飛舞的柳絮,半晌無語。從他如石一般僵硬的肩頭看來,尹素問知道,他一定流淚了。
「少爺,這所老宅,就是你的出生之地。」老管家繼續道。
他錯愕回眸,果然,瞳中一片迷蒙。
「這宅子,別人來了,我是不讓住的,只因為是少爺您,我才放心把它交出來的。因為,老爺曾說過,這里只屬于你們母子。」
「別說了……」喬子業搖頭,「管家,求你,不要再說了……」
再多言一句,恐怕會被人發現他心中的百轉千回,他一向是那樣刻意隱藏心緒的人。
「少爺,我听聞自你離京後,喬家已然大亂,雖然喬家對不住你們母子,無論如何你也不能袖手旁觀,讓老爺留下的基業毀于一旦啊。」老管家終于道出初衷。
原來,他方才那一番話,是有原因的。
「管家,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尹素問忍不住問。
「自從少爺隨少女乃女乃離京後,喬家無論內外都少了主事,听說二房與三房爭斗得厲害,一邊嚷著要分家產,一邊暗地里把生意都盤給娘家,這樣下去,喬家遲早要垮——」老管家深深擔憂。
「我說過,這些與我無關!」喬子業狠狠打斷,「既然來了柳州,我便把京城的一切都放下了。現在,我想的,只是盡早擇日與尹素問成親!」
他冷絕的臉龐,讓老管家不敢再多言。可是,尹素問知道,他越是說得絕情,心里越放不下。
所謂血濃于水,任憑他對喬家有再大的怨恨,也不可能坐視不管。何況,方才那一番話,已經讓他自幼根深蒂固的仇恨瓦解了許多……
她真想一輩子與他在柳州平靜度日,然而,世外桃源只是奢侈的憧憬,他們注定無法月兌離凡塵。
「少女乃女乃,有客從京城來,說是想見您。」趁著喬子業出去了,老管家悄悄對尹素問稟告。
「誰?」她一怔。
「請少女乃女乃隨我來,一見便知。」
「管家,」尹素問忍不住道︰「本來,我以為你是只一個看門護院的,沒想到居然頗多心思。」
「呵,老僕我跟隨老爺多年,本來的確是想當個看門護院的,圖個清靜……」老管家笑道︰「可惜,人不找事,事卻找人啊。」
「看來,我也沒法清靜了。」她嘆了口氣,「好吧,來人在哪?我去相見。」
「少女乃女乃這邊請。」
老管家引著她,通過側門,繞到宅邊煙水湖畔,只見涼亭之中,坐著一女子身影。
尹素問大驚失色,緩緩靠近,心間怦然跳動。
「娘……」好半晌,她才微顫地道出這稱呼。
喬夫人轉過身來,淡淡而笑,只身前來,沒有帶任何僕婢。「柳州真是山明水秀之地,難怪兒媳你樂不思蜀了。」
此次前來,莫非是來興師問罪?畢竟,子萌之死,她逃不了關系,而且,還不辭而別。
想到那日被毒死的白貓,尹素問有些畏懼。
「你別怕!」喬夫人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上前一步,和藹道︰「我知道子萌的死,與你無關。」
「娘……」她意識到娘她絕對不會無緣無故說這樣的話,「你是否……發現了什麼?」
「我替子萌收尸的時候,發現了這個。」喬夫人遞過一枚戒指,「上邊,刻著一朵梅花。」
尹素問頓時臉色刷白,接過那證物,久久無法回神。
「我記得這是董家送的禮物,戒指一套四個,分別刻著梅蘭竹菊,當時,我把它賞賜給各房的大丫環了。」喬夫人徐徐道,「所以,若能找到這枚戒指的主人,便能找到真凶。」
「娘……這是在子萌身上發現的?」她好半晌才回了句話。
「對,他手心里握著呢。肯定是落水的時候,從那人指尖拔下來的。」喬夫人憤恨道,「戒指分發的時候,刑嬤嬤那里是做了記錄的,一查便知。」
「那麼,娘查過了嗎?」尹素問喃喃問。
「查過了,不過那冊子暫時不見,刑嬤嬤說她找著了再呈給我。」
「不必查了,想必那冊子已被凶手搶先一步銷毀了。」她忽然感到一陣暈眩,一把撐住石桌,「我……知道是誰的。」
「你知道?」喬夫人大為意外,「誰?快說!」
「小盈。」她吐出驚人的答案。
喬夫人亦大感不可思議。「小盈?」
「是她平日所戴,我不會記錯……」尹素問忽然覺得悲從中來,「小盈是我的丫環,娘,你應該覺得就是我指使的吧?」
「我肯定不是你,你的表情騙不了人。」喬夫人深深嘆息,「原來是她……為什麼?」
「我也想不到……」她茫然搖頭,「小盈一向善良體貼,就算、就算……」
就算想要給子業做妾,也犯不著殺子萌啊!如此詭異的轉折,讓她百思不得其解。
「那丫頭現在可得意了,自從你走後,二房和三房都爭著要她,真不知是為什麼……」喬夫人透露。
呵,這她倒可以隱約猜到原因,小盈畢竟是侍候過子業的,二房和三房大概覺得她有用武之地吧?
「小盈的事暫時不提,待回京再處置!」喬夫人繼而又道︰「眼下,我想要問你,真打算在柳州待一輩子?」
「娘……」尹素問垂眸,覺得眼前的她好生奇怪。兒子死了,她不急于將凶手擒捕,反而在意一個無關之人的去留?
「呵,其實,子萌並非我親生。」喬夫人仿佛明白她的心思,答案石破天驚。
「什麼?」她只覺得體力不支,無法承受這一連串的意外。
「子萌出世時,老爺都快五十了,就算有心,亦無力。」喬夫人澀笑道,「可沒有子嗣,我在喬家的地位便堪憂。于是,我假裝有孕,從村婦手中買來了子萌,幸好老爺不疑有他。」
這……這也太離奇了。偌大的喬家,究竟還有多少秘密?都說朱門城府深,果然沒錯。
「不過,亦有可能老爺早已知曉,」喬夫人幽幽道,「但他對我心存愧疚,所以一直沒有揭穿,讓我晚年好有個依靠。」
子業的父親,究竟是怎樣的人?听上去,既深情又可怕。子業的性情,倒與之有幾分相似。
「但子萌如今已經不在了,我將來該怎麼辦?」她盯著尹素問,「還記得嗎?當日我助你賽足會奪冠之時,你承諾過我什麼?」
「確保娘一生平安榮華。」
「沒錯,子萌不在了,你有責任照顧我,怎麼可以獨自跑到這偏僻之地,自個兒圖清靜?」喬夫人揚聲道︰「你讓我下半輩子怎麼辦?」
「可是……可是……」她一介女流,又怎麼與喬府上下周旋?
「隨我回京。」喬夫人不容分說,「你回去了,子業一定會跟著回去,你們兩人便是我晚年的依靠。」
「就算我和子業回去了,又能如何?」尹素問憂心低語,「今日不同往昔,我們私奔出京,喬府上下早容不下我們了。」
「這個你不必擔心!」她胸有成竹道︰「我確保你們回去後,從前的地位招之即得。我表姐生的幾個兒子,沒一個爭氣的,豈是子業的對手?所謂當家,不是想當就能當,還得有真本事!」
此時此刻,尹素問終于隱約有些明白,為何當年子業的娘要讓他在寺里長大,遠離嬌生富貴。因為,男兒必須賤養,否則,終生不成氣。
「素問,勸勸子業吧……」喬夫人懇求,「勸他跟你一起回去。他身為喬家子孫,難道真忍心看著大宅將傾?總得有些責任吧?」
呵,她知道其中道理,亦可以猜到,此刻他也有幾分歸心……只是,礙于她,不肯回京。
懊怎樣做,才能勸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