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風拂過她的衣袂,新編的竹籃子散發出竹子的清香。隆冬過去,已是春天了。她看著萬物復蘇的美景,仿佛人生也跨入了另一個季節。
今天,她要去采一籃子野菜,煮一鍋野菜粥。
她暫時棲身的農舍就在這山中,每天早晨,能听見百鳥朝鳴,看見小鹿自遠處飛奔而過。
她和慕容,從前最向往過這樣的日子,還在紙上勾勒出田園美景,設計他們未來所居的房舍。
然而,往事如煙,恍然若夢。
趙玉惑的心情不禁沉下來,有片刻失神,腳下卻不停歇,一口氣跑回農舍門口。
門敞開著,她不由得駐足有些怔愣。
她記得自己出來前關了門啊,為何此刻會門戶大開?
抬頭望望,卻見窗中逸出一縷輕煙水氣,淡淡清香仿佛有人在她家里煮茶。
她的一顆心,怦然直跳,猜到了什麼,卻不敢相信,那猜測真的發生了。
腳步放輕,她緩緩來到門檻前,屋內端坐著一抹身影,一抹她再熟悉不過,朝思暮想,刻意遺忘卻下能忘的人……
「回來了,」慕容佩正往壺中撒一把茶葉,頭也沒抬,便笑道,「水都滾了兩輪了,你才回來。」
仿佛,他們從沒分離;仿佛,他們真是多年夫妻,舉手投足的默契,無須過多言語。
趙玉惑擱下籃子,怔怔地望著他。
她一直住這里,一直住在明嫣公主安排的地方,或許就是心中還有期望,期盼能再見到他吧?
可她沒想過,真的能再見。
「發什麼愣啊?」他拍掉手中的茶葉渣子,語氣淡淡,像在命令,「過來,到夫君這里來——」
這個人,分明是他欺負了她,卻連半句道歉的話也沒有,還這麼橫行霸道的,簡直要氣死她!
趙玉惑抿著唇,扭頭便跑。
並非不能原諒他,就算她當初躺在棺木里,醒來望見滿天星空時,都還在想著他……然而,不能這般輕易原諒他,絕對不能!
人對于唾手可得的東西通常不會珍惜,就算是稀世珍寶也會棄之如草芥。
「巳巳——巳巳——」她听見他在身後喚她。
然而,她腳步不停,山林中一片又一片的青綠在眼前劃過,她也不知跑了多久,直到雙足發軟,氣喘吁吁才停下腳步。
前方有一汪亮盈盈的溪泉,她緩步走到溪畔,彎子,長吁口氣。
「巳巳……」他不知何時,也來到了水邊,碧池映著他的身影,就立在她的身側。
她側過眸去,不想看他倒映的俊顏。
怕只看一眼,都會讓她心軟。
可他的狠心傷了她,她不想太心軟,這一次,他若不使出全身解數來哄她,她不會再多看他一眼。
「前些日子,我回了趟夏楚,」他忽然輕聲道,「見到了玉惑……」
玉惑?
她全身一震,瞪大眼楮。
是指蘇巳巳吧?她最最害怕的事情,終于發生了。
她不畏懼死亡,卻很害怕他與蘇巳巳見面。因為,蘇巳巳擁有她的肉身,她不知他心底是否愛那副軀殼多一些。
她實在不想嫉妒自己曾經的軀殼,卻不能不嫉妒,畢竟,如果靈魂輸給了外表,她換魂以來所做的一切,等于是愚蠢至極的事。
「巳巳,我發現,見到玉惑的時候,就像在面對一個陌生人——」他低啞地道,「那一刻,我才知道在我的人生中最重要、最思念的人……是你,玉惑已經變為我前世的記憶了……」
他說什麼?她是他最重要、最思念的人……他真的這樣說了嗎?抑或這只是她過度渴望而產生的幻覺?
這一路,走得如此艱難,似乎就只為听見他這番話語,但一旦夢想成真,她又感到難以置信。
這一刻,她仿佛看見自己畢生追求的美景——雪融後的春天,她的心情便是如此,充滿生機與喜悅。
「巳巳,原諒我吧——」他上前攬住她,「我會用這一生,贖我犯下的罪過。」
呵,他這話說得太嚴重了。
他有何罪過?只因,不愛一個一廂情願的女子,就是罪過?
她垂眸,終于肯看一眼他水中的倒影。
什麼時候,他變得如此憔悴,形容枯槁,彷佛大病了一場。
這說明他是真的在乎她的吧?因為失去了她,所以將自己折磨至此……
這一刻,再硬的心,也終究融了。
她很想再堅持一下,擺擺架子,多折磨他一點,但還是很沒出息……
淚光盈盈中,頭一轉,撲進他懷里,她顫抖著摟緊他的腰,沒有絲毫猶豫、沒有絲毫空隙。
何必賭氣?何必得理不饒人?
上蒼既然讓他尋來,不就說明,他們之間,終究還是善緣?
他的體香與青草的氣息融為一體,包覆著她,像醇酒香氣般的讓她迷醉……
***
趙玉惑坐在書案前,細細讀一封書信,她讀得如此入迷,連慕容佩什麼時候走進書房,亦未察覺。
慕容佩輕咳一聲,仿佛有些不滿。
「我說夫人,為夫下了朝,一身是汗,你也不上來替為夫更衣。」他故作嚴厲道。
「帝姬說,賀珩沒有死。」趙玉惑知他心中犯疑,索性解釋道,「如今賀珩已接她出宮,兩人已到達安全之境,生活甚是美滿。」
「哦?」他眉尖微挑,「那很好。」
只這三個字,再無言語。
若換了從前,她定會以為,他在吃醋,才如此冷淡。然而,現在她明白,他是真的不在乎了——
就像听到一個老朋友的訊息,知道她平安,即可。
再多的話,他也不想說,也不必再說。
「今日早朝,我已向離帝遞了折子,說了告老還鄉之願。」他輕輕攬住她,柔聲道。
「告老還鄉?」她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哎喲喲,他年紀不大,說什麼告老還鄉,可說實在的,他說話行事還真像個老頭子,說好听點兒是沉穩內斂,難听點兒就是無趣,也只有像她這樣開朗的女子,才受得了他。
「從前我為官是為了玉惑,現在,倒再也沒有什麼理由讓我繼續做被人唾棄的大漢奸了,」他在她耳邊嘆息道,「還不如,與你回到山水之間,享受田園之樂。」
「原來是為了玉惑啊,」她故意嬌嗔道,「我還以為,是為了天下太平、四海歸一。」
呵,天下太平、四海歸一,這確實是過去他遠大的志向,只是,他再朝堂待越久,就越感人在這世上有多渺小,個人之力實如螻蟻,哪能覆雨翻雲?
活著的時間,畢竟有限,他如今只希望多多陪伴心愛之人,與她每日畫眉調笑,再……生一群孩子。
「說來夫君我也十分努力,怎麼你這肚子還沒動靜,」他撫上她的月復部,忽然很不正經地道,「大夫說,你的身子早就調理好了,到底哪里出了錯?」
「呸——」趟玉惑連忙抽身,踹他一腳,「懶得跟你廢話——」
已為人婦許久,她還如處子一般,時常臉紅。
他哈哈大笑,看著她避到簾後,也不知在避什麼。
「夫人,好好打扮打扮,一會兒為夫帶你去踏青。」他揚聲道,「郊外的杏花開得正好,你不是一直想釀杏花酒嗎?」
她支吾了兩聲,似有悉悉索索的衣物摩擦聲傳出,果然,是在更衣。
慕容佩又是一陣笑,順手開始收拾她散亂在妝台的一堆釵飾。他一直很疑惑,她出身貧寒,為何從不珍惜這些貴重之物,總是隨手亂扔,仿佛金釵珠玉唾手可得,沒什麼稀罕。
她這作風,不似鄉野丫頭,倒像從小嬌生慣養的公主。
忽然,嘩啦作響,首飾盒子被他無意中踫翻。他發現,那偌大的盒子里,還有一個暗格。
有什麼東西順勢滑了出來,那東西包裹著絨布,卻露出剔透一角。
慕容佩對她的飾物從不好奇,但這一次,不知為何,卻有些好奇,特意拎了起來。
叮——叮鈴鈴——
他的神色,從初時的好奇,變為愕然。
這星星形狀的琉璃風鈐,為何與他記憶中送給玉惑的一模一樣?她從哪里弄來的?
慕容佩不知道,這就是她當初想送他的生辰賀禮,是從真正的蘇巳巳那里要來的,只是後來遭遇變故,就一直擱在匣子里,遺忘了。
若那時送了,她的身分亦昭然若揭了。可惜,她終究改變了主意,願意隱姓埋名,做他的蘇巳巳,這麼做,有一半原因是不想他在離帝面前為難。
她以為,這會成為永遠的秘密,然而,紙終究包不住火。
慕容佩看著那透亮的琉璃,眼眶一陣熱。他彷佛明白了什麼,卻不想再深究……
心念悸動中,他想起她曾經唱過的歌謠——月夜生香兮,借得梅花一縷魂。
這世間,若真有換魂之事,能讓人陰錯陽差,得到幸福——就算怪力亂神,他也會相信。
—全書完—
*欲知換魂至帝姬身上的蘇巳巳如何與舊王子賀珩成就良緣,請看新月甜檸檬系列454換魂之一《丫頭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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