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按原計劃進行。
風亦誠帶公主離開了十里亭,而訂親這天,她則當著棠州全城百姓的面,帶走了他。
只是,沒想到楊元敏竟追到碼頭,一襲水紅色衣衫像雨夜的薔薇,素來溫柔的女子竟有如此強硬的一面,那張明艷妝容帶著淒楚,目光炯亮懾人……
然而,風亦誠終究還是與她乘船離開了,不知他與楊元敏說了什麼,只見對方失落地放開了手,垂下眸,放任他們遠去。
阿紫看著沿江的青山碧影,賞心悅目的水路卻無人欣賞。風亦誠自從上船後,就怔怔失神,而她,也滿心悵然。
他們說好先到絕俠谷避幾天,這船順流而下,不久就能到達。
本是秋高氣爽的天氣,卻忽然詭異地轉冷,這天傍晚,似有大雪欲下,彷佛老天爺也在呼應他的傷心。
阿紫沒料到大雪來得這樣早,讓她有些措手不及,本來應該準備的迷香,放在宮里沒帶出來,她一時亂了方寸,不知今夜該如何度過,何況,又是在船上,這麼狹窄的地方。
「姑娘,」船家的聲音打斷了她混亂的思緒,「晚上咱們先把船靠岸吧,避過這陣風雪再說。」
「好……」阿紫有些驚慌地點了點頭,「不知附近可有客棧?不如我和我哥先到那兒避避冷。」
他倆隱瞞身分,一路以兄妹相稱,船家似乎沒看出破綻。
「這荒郊野外的,哪來的客棧啊!」船家答道,「不過船上有炭火,晚上用鐵盆點燃,放在艙里也挺暖的,我再把酒菜也一並熱了,讓你們祛祛寒氣。」
阿紫只得將就著答應,等天色漸漸變暗,她親自抱了被子來到風亦誠的艙中。
他正坐在窗前,看著寒江映月,這幾日他一直如此,獨自發著呆,沒說過一句話。
「風大哥,晚上恐怕有雪,船家說要添床被子。」阿紫努力笑道,「快把窗關上吧,受寒了可不好。」
「被子還是你留著,」他終于有了反應,「今晚,我不打算睡了。」
「什麼?」她一怔,「那怎麼行!」
「不是說有雪嗎?」風亦誠澀笑地提醒,「你忘了,下雪的夜晚,是我最難熬的時候。」
阿紫的臉頰微熱,清了清喉嚨道︰「別瞎想了,這兩年在宮里,你不也好好的嗎?」
「宮里暖和,我迷迷糊糊地睡去,僥幸過了兩年。」他低聲回答,「不過,今晚不知會怎樣?這幾天覺得全身無力,恐怕只有強打起精神,才能熬過去,不睡也罷。」
他的意思,她終于懂了。
因為傷心過度,他怕自己會不支吧?原來,他這般的喜愛楊元敏,失去了心上人,居然連起碼的信心也沒有了……
見她傻站著凝視他,風亦誠安慰似地恢復笑顏,溫和道︰「公主早些休息吧,可以喝些熱酒暖暖身子。」
「我叫船家把炭盆子給你端來。」阿紫這一刻也不知該怎麼辦好,只含糊地說了這麼一句,便匆匆退出去。
見他不開心,她也沒什麼胃口,只隨便吃了幾口飯,灌了半壺熱酒,便回到房里,就這樣抱著被子坐在床上,彷佛在等待什麼,卻又不敢有所行動。
午夜時分,開始下起大雪,听著窗外呼嘯的風雪聲,船身搖搖晃晃的,她這麼健康都冷得直發抖,那他呢?被冰毒折磨,外加這般酷寒的天氣,他怎受得了?
彼不得多想,她倏地站起身,直往他艙里走去。
黑暗中炭盆那一點微光沒有熄滅,他依舊抱膝坐著,看到她沖進來,模糊的面容似乎一怔。
「公主,怎麼了?」他狐疑地輕聲問。
「你……還好嗎?」阿紫急忙頓住腳步,身子緊繃得像一觸即發的箭。
「還過得去。」他的聲音沒什麼不妥,卻細微異常,彷佛隨時都會融化似的,「公主,別掛心了,好好休息。」
阿紫感到胸前起伏,心似是要跳出來一般,不知該進還是該退。
然而,雙腳突生一股勇氣,迫使她緩緩走到他面前,「讓我陪陪你,好嗎?」她沙啞地說。
「多謝公主好意,只是臣,現在,沒力氣陪公主……」他一字一句艱難地道,「明兒個,好嗎?」
她的眼淚瞬間涌出,雖然看不清他的臉,但她知道,他就快撐不下去了……
彼不得多想,她屈身,一把擁住他。
霎時,四周好靜好靜,風雪似乎都停止了,她听到的,只有彼此微弱的心跳聲。
「公主,放手——」過了好久,風亦誠虛弱地道。
「不。」她倔強地將他抱得更緊,再難以啟齒的話也月兌口而出,「你還不明白我的心思嗎?」
他的呼吸就在她的耳邊,一緊一弛彷佛瀕死的蝶,就在她以為等不到他回答的時候,他終于開口了——
「我明白,那些下雪的夜里,都是公主你,對嗎?」
他知道?原來,他知道——
阿紫愕然瞪大眼楮,身子驟然僵了。「你……我沒听錯吧?」
為什麼要佯裝一切不知?瞞得她如此苦……原來,他竟心機深沉至此,所謂的海底針,不及他萬分之一。
「那些迷香,對我這樣的病痛者來說,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他低道,「再多,也無法讓我安睡,因為痛苦總讓我驚醒,從第一天晚上,我就知道是公主你,不說,只因為我想當一切沒有發生過。」
「沒發生過?」真是諷刺,她如此救他助他愛他……他卻想將一切抹去?
「這事,公主不說,我不說,世上沒人知道。」他用剩余的力氣說︰「公主你仍是清白之身,何必惹出無謂的麻煩,毀你名聲。」
「可我不在乎什麼名聲,」阿紫忍不住叫道,「我喜歡你!風亦誠,你听見了嗎?我喜歡你!喜歡你!」她說了,歷盡荊棘,終于說出口了。
彷佛從胸中拔起一根刺,不知是輕松,還是空白,整個人頃刻傻了一般。
他微微嘆息,聲音比冰雪還冷,劃過她的耳際,「這次來棠州,本來,我是可以找別人的,卻求了公主你,公主以為,我這麼做是因為什麼?」
阿紫震驚得忘了流淚,心頭似被猛擊一拳,痛苦萬分。
「你想趕我走?」她終于領悟,血一般殘酷的領悟,「你想讓我知道,你所愛另有他人,好讓我死心……」
她該說,他很成功嗎?這些日子,目睹他為楊元敏所做的一切,為楊元敏失的神、傷的心……就算是此刻,這病痛的身體,也是為楊元敏添的一分虛弱。
一點一滴,她都被迫看在眼里,記在心里。
若非這場大雪下得突然,恐怕她永遠也不會知道他的陰謀,听不到他的直言不諱。
風亦誠,你真的很厲害,真的夠狠,一箭雙雕的計策,既趕走了楊元敏,也趕走了我,你讓這個世上沒有牽掛你的女子,便能走得一乾二淨……
「你——」阿紫知道自己不會就此死心,「就沒有一點點喜歡我嗎?」
就沒有一點點感動,一點點心動?平時相處時,那眼角眉間,他分明待她如摯愛親人……
「喜不喜歡有什麼關系?」他給了她最後答案,「反正,我已是瀕死之人。」
船艙中最後一點炭火熄滅,阿紫覺得,這一晚,比之前無數個大雪之夜都要寒冷,從前,雪只下在空中,此刻,雪卻全壓在心尖上。
她似乎能听見冰塊碎裂的聲音,負載不了重荷的枝葉,斷得粉身碎骨,跌入萬丈冰川。
船行到絕俠谷的時候,風亦誠已經昏迷三天了。
他說,病痛總是讓他驚醒,然而,這一次,卻一睡不醒,阿紫就這樣一直抱著他,用自己的體溫溫暖他,幾乎耗盡全身功力,卻不知能不能保住他……
「他……沒事吧?」眼見國師替風亦誠運了功,喂了藥,她才怯怯地問。
「暫時死不了。」國師仍是那句話,「不過,能不能挨過這個冬天……就難說了。」
「真的沒辦法治好他嗎?」阿紫望著床榻前沉睡的俊顏。奇怪,雖然他如此傷她,她卻沒有半點怨恨,一心只希望他平安。
「辦法是有的,」國師忽然道,「不過,狠毒了點兒。」
「什麼?」她眸一抬,迫切地問。
「老法子,」老頭兒惡作劇般一笑,「若有人將他身上的冰毒過給自己,不就沒事了?」
「你說真的?這麼簡單?」阿紫不敢相信。
「簡單?」國師瞪著她,「用命來換,還說簡單?!」
阿紫抿唇,忽然若有所思,思緒停留在一片空白處,心下有幾分茫然。
柄師睨了她一眼,蹙眉道︰「喂,丫頭,你別瞎想啊,你可是堂堂大齊的公主,若有什麼閃失,老頭子我會被砍頭的!」
「真的沒有萬全之策?」阿紫喃喃地道,「既能保住他的性命,又能保住我的……」
「除非你能懷個孩子。」國師天外飛來一語。
「孩子」她錯愕地瞪大眼楮。
「對啊,再將冰毒過給月復中的孩子,將胎打掉,一切就圓滿了。」老頭子語氣平淡,彷佛在談論天氣那麼尋常。
「太陰毒了……」阿紫自問也算見過些殘酷場面,可這個法子,仍讓她全身發抖。
試問天下有哪個母親舍得這樣做?雖然她沒有當過母親,亦能體會……
「早說了這法子狠毒,你不信,偏要問。」國師嘆了一口氣,「所以,你想都別想!」
阿紫怔在原地好半晌,一逕的發著呆。
「鬼丫頭,犯什麼傻呢!」國師不禁搖頭,「風亦誠這小子也看不出哪里好,居然能讓你堂堂公主動了心。」
「我……哪有。」阿紫不自覺臉兒紅了,側過身去。
「不承認?」國師輕笑,「若非這法子太陰毒,我看你會立刻一試!」
「我……就算喜歡他……也犯不著傷了自己。」阿紫語無倫次,「反正隨便問問,你這老頭兒少胡說!」
「那最好。」國師揮袖往屋外走去,「反正這小子不知還能活多久,你就多陪陪他,有什麼好吃好玩的,多讓他享樂享樂,人生在世,不過如此。」
這雖是實話,卻如貓爪又往阿紫心中撓了一下,抓出一道血痕來。
她靜靜坐到床邊,望著依舊沉睡的俊顏,只覺得自從遇到他,上半輩子攢下的淚水都要流盡了。
從前,她是一個不知悲秋傷春的人,整天笑著,淘氣著,從未同情過誰,愛過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