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邊一名女子手捧著書冊端坐在軟椅上,正斂眉細讀著。
遠方一縷清風拂來,掠過水面,徐徐吹進屋里,撩起女子幾綹青絲,將她一惜湘絲衣袖吹得飄然,襯著那芙蓉般得麗容,恍若天女下凡。
封曳秀倚著書案,一手提筆,一手托腮,看得目不轉楮。
「縴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
粉潤小嘴如月牙似彎起,閻夜菱抬起麗眸,含笑看她。
「畫師在背洛神賦?」
「不,草民是在欣賞洛神下凡。」封曳秀還是目不轉楮,神情寫滿享受。「芳澤無加,鉛華弗御。雲髻峨峨,修眉聯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真是有其兄必有其妹啊。」
閻夜菱加深笑意,沒听漏她最後一句話。
「原來在畫師眼中,家兄也俊美得像個洛神?」
靈靈水眸滴溜溜的一轉,封曳秀擱下小毫筆,嘻嘻一笑。
「洛神是女的,不適用在大人身上,若要比擬大人之俊美,少說也得拿出個潘安……可有人形容小姐沈魚落雁、閉月羞花?」她將話題拉回。
「應該沒有。」
「那有沒有人贊美小姐瑰姿艷逸,儀靜體閑,竟能認真看完整本……」她覷了眼閻夜菱捧在手里的書冊,非常確定那是賬冊無誤,一個官家小姐竟然是看賬冊打發時間,還真是詭……特別啊。「……看完整本書冊,草民佩服佩服!」
人貴自知,方能長命百歲,就當她不識字,什麼也沒注意到,沒注意到。
「也未曾听說。」閻夜菱笑意更深,順手將賬冊合上。
「那定是小姐深閨簡出,世人才會無緣欣賞小姐的天姿美貌,待這幅丹青讓大人過目,裝裱送到姨婆手中之後,屆時京城第一美人之名非小姐莫屬。」將紙鎮壓在畫中,她起身作揖。「丹青完成了,小姐辛苦了。」
「不,應當是畫師辛苦了。」在ㄚ鬟的攙扶下,閻夜菱也緩緩起身。「我能否看看畫作?」她款步向前。
「當然。」封曳秀迅速拿起畫紙呈上,一雙靈眸卻是不斷往窗外飄。
閻夜菱眼尖。「畫師有事?」
「欸。」她將目光迅速拉回,女敕頰浮現淡淡酡紅。「其實草民本當同小姐一塊討論畫作,但草民忍啊忍,忍得汗流浹背,如今實在是有些忍不住了……」
「畫師的意思是?」
深吸一口氣,顧不得門口剛好有奴僕端著茶點進來,她紅著臉,用小到不能再小的聲音問︰「小姐,其實我內急了好久,請問這最近的茅房究竟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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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兩句話她五歲就會寫,可她從來沒想過會在二十二歲的這一年,親身體會這兩句話的意思。
時值向晚,封曳秀坐在小亭里,愜意靠著梁柱,沒有特別注意桌上一張破爛畫紙,反倒自腰袋里掏出幾顆甜豆,邊嚼邊沈思。
雖然那日踫了個軟釘子,姨婆卻沒有放棄替閻律說親的打算,因此昨夜硬要她將幾家閨女的畫軸帶在身上,逼她和閻律見面時,送上這些大禮。
不過是代為送禮,當然沒有什麼不行,閨女圖呢,要是閻律真是春心大動,改日想來個三妻四妾,她也好在春史上頭多添幾行字,讓他的風流韻事更加精采,可偏偏如今畫軸還在,今日的功課卻毀了。
水眸斜睞,她看向桌上那破爛畫紙,不由得輕輕嘆氣。
丙然是人算不如天算,她也不過就是去趟茅廁,沿路欣賞風景,順道研究閻府地勢格局,好方便往後派得上用途,誰想得到待她歸來,她花了將近兩個時辰所繪的丹青卻不翼而飛,只剩一臉歉意的兩名ㄚ鬟,和一臉無辜的閻夜菱。
裝無辜她拿手,卻沒想過有人可以比她更厲害,那閻府小姐竟然可以臉不紅氣不喘的宣稱,丹青被狂風給吹到樹頂上去了──
娘咧!這炎炎夏日沒熱昏人就算了,哪來的狂風可以將一張畫紙吹出窗外,還一路吹到樹梢頂上去?她沿路回來,怎麼就沒看到路邊有銀票可以撿?
說謊好歹也打個草稿,就算懶得打,也犯不著將她當成呆子,難道她看起來就一副很好騙的模樣嗎?
讓人作畫時看賬冊就已經夠讓人傻眼了,這下子毀她心血,擺明是要告訴她,這閻府的的確確是藏著鬼,請她來抓鬼──
靈眸調回,她將最後一顆甜豆吞下,接著合眼尋思,想著該怎麼向閻律交代。
畫作被毀,她挨點罵不打緊,就怕他會連同這些閨女圖一塊兒將她掃出大門,就此和她老死不相往來。
她好不容易才混了進來,正等著如實寫春,大發利市,怎麼說都得想法子解決當前的難關。
「大人,封畫師此刻正在雲離亭里等著您呢。」
遠方,忽然傳來閻府總管恭敬的說話聲。
「畫像可完成了。」
溫潤中帶著天生的清冷,是閻律回來了……不好,她還沒想出法子呢。
濃密長睫輕輕顫了顫,封曳秀靜靜享受趨于涼爽的晚風,最後還是選擇不睜開眼,決定見招拆招。
「听說出了點意外。」總管回答,腳步聲既快又輕,顯然有功夫底子。
「夜菱出難題了?」
「不,照小姐的意思,是風太大了。」
「什麼意思?」
「回大人,封畫師將畫像擱在書案上風干,沒想到卻被風給吹到樹上,小的讓人爬到到樹頂才將畫像撈回,可惜畫紙卻被樹枝給勾得破爛,怕是難以挽救了。」總管語氣恭敬,完全听不出有任何心虛。
「那風倒是來的巧合……」
不是挺巧合,而是根本有鬼吧?!閻古板不是最愛打破沙鍋問到底嗎?怎麼事情牽扯到自家人,倒是理所當然地裝起傻來了?
封曳秀面不改色,心里卻犯起嘀咕。
打她八歲被上任風史──也就是她名議上的爹看中後,便跟著他學習武藝,以及其它技藝。
畢竟春史埋伏寫史,總不能讓人察覺,更不能疏漏絲毫重點,因此歷屆春史倒不特別重是筆法,反倒較為注重輕功修為,以及耳力、眼力的培養,之後才會依照個人所長,學習各項技藝,如她,習的就是書法字畫。
頂著畫師頭餃,她出入不少官家,見識過不少能人武將,通常吐息無聲者少,步行無聲者更少,現下總管就在她幾丈開外,她五感全發,卻怎樣也感覺不到第二人的聲息,甚至連有沒有第三人的存在也感受不到。
傳言閻府臥虎藏龍,各個都是高手,閻律文武雙全,除斷案如神外,武藝甚至已達出身入化之境界,今日一見,果然不假!
不遠處,總管有簡單報告了些重要事,兩人漸行漸遠,可一會兒後,總管卻轉了個方向,獨自朝雲離亭走來。
「封畫師,封畫師。」
她迷迷糊糊睜開眼,揚裝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總管?」
「大人回府了,正等著見妳呢。」
「大人回來了?」她瞪大眼,急忙跳了起來,卻意外打翻畫袋,里頭畫軸登時滾落一地。「敢問大人在哪兒?我可得親自向他賠罪才行。」
「大人有事先到書房,妳快收拾東西跟著我走。」眼看她行事莽撞,總管立刻好心地替她拾起所有畫軸。
「我這就收拾。」她接過畫軸,將畫軸一一塞入畫袋,接著來到桌邊小心拿起那破破爛爛的畫紙。「總管,你道……大人今日心情如何?」她小心翼翼地問著。
總管睞她一眼,率先走出雲離亭。
「大人向來明辨是非,畫師不用太過憂慮。」
「可畫作毀了……」
「不過是樁意外。」總管一語帶過,接著迅速朝書房走去。
封曳秀跟在後頭,眼角余光發現府里護衛正在交接,她暗自記下人數、方向,沿途注意著各方動靜,對書房附近部署格局約莫有了個底。
半盞茶後,她被領至一靜謐小苑,小苑闢有蓮池,滿植花草,書房門開六扇,就在蓮池畔邊。
背著畫袋,她跨過門坎,看見閻律站在書案後方,正拿著一枚銀鏢沈思,書房里不見其它人影,連背刀護衛也不在。
此刻暮色正沈,書房里提早點上油燈,燈火燦燦,將他俊美五官照映得更為深邃冷魅,搭襯著他頎長身形,以及渾然天成的尊貴風采,這男人真是怎麼看都迷人哪!
「大人,封畫師到了。」總管站在角落,恭敬開口。
閻律將銀鏢收入木匣里,對上封曳秀怯生生的目光。
「畫師請坐。」他面無表情道。
「不、不。」她迅速走向前,將破破爛爛的畫紙擱到他身前的書案上,低頭懺悔。「在這之前,請容草民先向大人賠罪,關于小姐的畫像──」
「此事原委我已听說,畫師不用介懷。」
「可一切都是草民疏忽,草民實在……」人的地位低,那千錯萬錯絕對都是自己的錯,率先低頭認錯總是沒壞處,這套生存法則她熟得很。
「無妨,煩勞畫師于十八午時過後再跑一趟,屆時丹青繪成,同樣待我回府過目。」他將木匣放回到一旁木櫃上。
「是,下次草民一定更加注意、更加注意。」她連忙保證,卻忍不住偷覷他一眼,訝異他的雲淡風輕。
這男人個性古板又愛挑小毛病,她還以為這事他多少會發頓脾氣,遷怒她這最無辜的人,不料他倒真的如總管所言,懂得明辨是非,一點也不責怪她。
也好,總之他現下心情不壞,姨婆交代的閨女圖就好辦了!
「沒事了,妳可以回去了。」他自木櫃上拿下幾本厚厚的書冊,回到書案邊,決定好好研究一些懸而未決的疑案。
一旁,總管連忙後退一步,打算領著她出府,她卻佯裝沒听見他的逐客令,硬是賴著不走。
「對了,草民有東西想獻給大人呢。」她卸下畫袋,主動將四卷畫軸放到書案上。「為感謝大人賞識,姨婆昨夜特地準備了些東西讓草民代為獻上,雖不是什麼名貴大禮,但總是大人將來用得著的東西,大人想看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