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這幾天她時時刻刻戒備著氈帳外的動靜,顯然並沒放過他與族民間的對談,對于北國暗潮洶涌的國勢,以及塔克干族民對她的看法,其實早已了然于心。
與其讓塔克干一族發現她懂北國話,胡思亂想認定她就是奸細,不如沉默是金,至少可以避免沖突,可惜她這份心思卻還是讓族里的小孩給破壞了。
看著她右頰上新添的傷口,灰眸深處不禁掠過一抹暗光。
雖然傳聞中,月魄並非濫殺無辜之人,可傳聞終究只是傳聞,不能盡信,可經過方才的沖突,卻徹底驗證出她並非冷血無情之人。
至少,她對孩童倒是出乎意料的寬容與仁慈。
依她的身手,要閃避那枚碎石簡直易如反掌,她卻不躲也不閃,任由那男孩投石泄憤,這不著痕跡的寬容,不經意泄露出她的柔軟。
掀開托盤上的藥膏,他用指月復蘸了些許膏藥,想要替她上藥,誰知卻被她一手揮開。
這是她第二次違抗她,看著她桀驁叛逆的眼神,他忍不住再次勾起唇角,忽然覺得精神抖擻的她,遠比虛弱蒼白的模樣還要耀眼多了。
「你受傷了。」
「死不了人。」她冷冷瞪著他,眼神寫滿抗拒,渾身上下全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氣息。
先前她之所以讓他換藥,是因為她確實踫不著背上的傷口,可除此之外,她不記得自己曾允許他觸踫其他的地方。
「你的命是我留下的。」他勾起嘴角,忍不住提醒她。
「那又如何?」她微微皺眉,雖然早明白他留下她是有所圖謀,卻還是為他的眼神感到不舒服。
這個男人壓根兒是頭笑面虎,愈是微笑,愈是讓人覺得危險。
「你的命是我僅有的仁慈,你必須回報。」他理所當然的說著。
她依舊瞪著他,臉上的表情就像是瞪著一個瘋子。
「自我救起你的那天起,你的命便屬于我。」誰知他卻大言不慚的繼續道︰「我是你的王,此生唯一的主宰,我要你活,你就不準死,你必須對我忠誠,並且完全臣服。」
「你瘋了。」
面對他狂妄的發言,她只有這句感想。
他忍不住輕笑,渾厚的笑聲低沉而有力。
「我是不是瘋了,你會比誰都清楚。」話還沒說完,他已迅雷不及掩耳的朝她襲去。
她卻是波瀾不興,瞬間反手擋下他的大掌,同時探向身邊彎刀,他卻看穿她的意圖,比她早一步劫走彎刀,用刀背舍開她的追擊,並探出另一只手朝她左臂的箭傷輕輕揮上一掌。
「唔!」
她悶哼一聲,小臉瞬間發白,腳尖卻更快的踢向他,誰知他卻不慌不忙的再次出手擋下,厚實大掌瞬間化為靈蛇,無預警自她手腕底下一路上竄,將她右手臂緊緊纏繞,把她整個人扯向他的胸前。
剎那,她本能探出左手抵住他的胸膛,阻止自己一頭撞上他的胸膛,他卻在電光火石間,拿著她的彎刀架到她的頸子上。
「如果我是你,就會乖乖听話。」他似笑非笑的給她建議,小心的沒將刀刃踫上她的細頸,將她弄傷。
「你做夢!」她咬牙,壓根兒不在乎刀刃會不會抹上喉頭,更不在乎左手臂上的箭傷會不會因此扯裂,硬是抽回左掌,狠狠朝他心口擊去。
掌起掌落,一抹刀光也倏地自她眼前消逝,拓跋勃烈迅速抽開彎刀避開她的要害,任由她一掌擊上心口。
「就算我是在做夢,難道你就不希望天下太平?」他四平八穩的反問,神情並沒有因為接下她一掌而有所變化。
「你?」她狠狠一愣,不只為了他的反應,更為了他意味深遠的一番話,只是更讓她在意的,還是他抽刀的動作。「為什麼要抽走彎刀?」她忍不住問,不敢相信他非但沒有乘機傷她,還硬生生的接了她一掌。
縱然她的傷勢只好上八成,無法隨心所欲的運氣使力,以至于招招落敗,可方才那一掌仍然殺傷力十足,而他竟然能夠不動如山,非但沒有受到半點影響,還能氣定神閑的與她閑聊,讓人實在無法揣測他的內力究竟有多深厚。
倘若他是想借此給她一個下馬威,那麼他成功了,至少她清楚明白,自己絕非他的對手,只要他想,隨時可以收回她這條命。
「你說,南朝北國間的這場仗究竟打了多久?」他不答反問,伸手指向遙遠的南方。
她緊緊皺眉,不想回答這問題。
「將近三世。」他卻替她回答。「仇恨已經帶走太多人,不需再添亡魂,天下需要太平,全天下的百姓也需要太平,而仇恨無法改變什麼,唯有放下仇恨,才能讓天下百姓月兌離苦海。」他話中有話的凝視著她。
「廢話少說,你到底想要我做什麼?」她開門見山地問,可不認為他是在與她閑聊。這男人所說的每一件事、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有目的的,包括留下她。
他微笑,為了她的冰雪聰明。
「你應該明白北國此刻局勢,八族看似統一,然而其中卻唯有塔克干和騰格里二族臣服于我,並與我古爾斑通一族友好,其他五族不是虎視眈眈,就是等著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內戰恐怕在所難免,屆時東南騰格里、西南塔克干,與我族古爾斑通勢必又要出征,可惜十二年內戰耗損我三族太多兵力,以塔克干目前僅存的兵力應戰,多少令人擔憂。」
「所以,你要我這個南朝人幫塔克干打這場仗?」她眯眼,立即听出他話間的意思。
「不,我不是要你打,而是要你非贏不可。」他加深笑意,眼神語氣卻是再認真不過。
她迅速皺眉。
「你若不是在痴人說夢話,就是眼楮有問題,以及我有三頭六臂。」她忍不住反唇相稽,覺得他的想法簡直荒謬至極,單憑她一人,怎麼可能左右戰局的輸贏?
包遑論整個塔克干族民壓根兒不歡迎她。
要塔克干族民和她攜手合作,簡直就像是棉花廠失火,免談!
「你能夠單槍匹馬大破北頭山河套軍營,血洗上百將領士卒,就代表你有足夠的能力。」她能夠在南朝橫行無阻多年,始終讓整個朝廷無計可施,便足以證明她不只身手了得,更懂謀略戰術。
「那不同。」
「我對你有信心。」他笑。
她又瞪他,為他莫名其妙的信任感到可笑,可惜在她開口反駁之前,他卻早一步開口說話。
「八大部族中,唯有塔克干與騰格里兩族贊同我對南朝休戰,一旦這場內戰輸敗,其他五大部族便會乘機坐大,將我推下王位,肆無忌憚的持續南侵,屆時生靈涂炭,烽火連天,對南朝百姓而言無疑是雪上加霜。」他加重語氣,清楚分析內戰輸贏的利害關系,讓她不禁將到嘴的話給吞了回去。
想起戰火所帶來的毀滅與荒蕪,她不禁暗暗握緊拳頭。
「若是你贏了呢?」她忍不住問。
「若是我方大獲勝利,就能借機削去古特、巴丹、拉瑪三族勢力,並給北方觀戰的羅薩特、巴吉林二族一個下馬威,徹底統一北國,只要我在位一天,北國便會秉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則,除非必要,絕不主動對南朝開戰。」他目光灼灼的凝望著她。「北國能不能度過這一關,天下能不能太平,端看你怎麼決定。」
「北國不南征,不代表南朝就能太平。」她冷哼,故意挑他語病。
南朝能否太平壓根兒不是北國所能決定,比起戰爭,那些貪官污吏以及那該死的昏君,才是殘害南朝百姓的罪魁禍首。
「不錯。」他也同意她的話。「可至少不會有更多的男人被強拉上戰場,一去不回,也不會有更多的婦女被強擄淪為軍妓,百姓不必為戰爭稅賦而餓死,小孩不必擔心失怙無依,全天下的百姓都可以重生。」他深深凝望著她,深邃的灰眸似水如煙,仿佛要將她的靈魂吸入困陷。「這,不就是你想要的?」
冷凝的眸終于產生波蕩,她卻迅速別過頭,不發一語的遙望南方。
沒錯,一直以來她所想要的,就是他口中那樣的天下太平,然而事實卻總讓人心灰意冷——
「只要堅持下去,就一定會有希望。」他淡淡出聲,仿佛看透她的想法,語氣中有堅定下移的決心和想忘。「三年前,扔石子的那男孩同樣在戰爭中失去了父親,南朝士兵將他的父親凌虐而死,並砍下他的頭顱在戰場上耀武揚威,南朝北國間有太多的恩怨,而這一切,必須到此為止。」
語畢,他拿起托盤起身,並將手中彎刀遞到她面前。
她仰頭望向他,看著他剛悍身軀上所扛頂的責任,看著他深邃灰眸所期盼的太平天下,不禁伸手拿回彎刀,與他一塊兒躍下石墩。
她外出透氣的時限已到,接下來她必須好好思考這場交易。
思考一場內戰,究竟能改變什麼。
同時思考一個主張天下太平的北國漠王,值不值得她用命去信一回。
她跟著他一同回到氈帳,接著背著他,毫無扭捏地解開屬于他的披風,將衣袍褪到腰際下,撩過長發坐在毛毯上,任由他替自己換藥包扎。
火光燦燦,清楚照映出她愈合的傷口,雖然她從未信任他,但這個月來,除了替她上藥包扎,他確實沒有做出任何該死的行為,對于一個南朝女人而言,或者該說對一個南朝刺客而言,他絕對是寬容而仁慈的。
在他的身上,她絲毫感受不到對南朝的仇恨和成見,卻能感受到他的決心和抱負。
他正一心一意為北國百姓開拓安康的未來,並衷心期盼天下能夠太平,一個國家要的,不過就是這樣的明君,而天下要的,同樣也是這樣的明君。
如果是他,或許真的能實現天下太平。
「我欠你一條命。」望著氈帳上那屬于他的雄偉身影,她不禁月兌口低語。
「所以?」低沉的嗓音自背後響起。
她沉默了會兒,才又出聲。
「如果我辦到你的要求,你真的會信守你的承諾?」
他勾起嘴角,在為她包扎的同時,也堅定地作出承諾。
「我拓跋勃烈,從來不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