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人蕭冰摯突然消失了,打那以後再沒回到鎮北王府。一年來王爺身邊的侍衛換了一個又一個,王爺容不得他們出一絲差錯,否則定殺不饒。想來那中原人是最受寵的一個,昔日的阿瓖副將亦不能與之相比。
一年過去,蕭冰摯是死是活曇沒有過問,本以為這個中原人再不會出現在他面前,直到一個雨夜里。
身穿黑衣渾身血腥臭味的他和五名同伴從鎮北王爺的駕前騎馬疾走而過,侍衛立刻拔刀護在王爺身前謹防一幫藥人突然發難。
靶受到鎮北王爺深長的吐納,他回頭視之……這個紫衣人,原來是他認識的。
曇抬眼回望,那雙眼里不再有往日他不懂的情愫,看他的眼神,有如陌路人。
***
蕭冰摯走進燈火通明的花廳,雨水沿著褲管滴在華美的地毯上,走過地毯留下一個個烏黑的腳印,細看還帶有少許的血紅。花廳上座他的主人等候已久,形至主人跟前單膝跪下恭敬行禮。
「東西找到了?」高高在上的女人問。
「是。」蕭冰摯從懷里掏出一塊黃色的錦帛,侍女從他手中接過呈上。
看過後女人滿意點頭,問道︰「可有留活口?」
蕭冰摯搖頭,面露疑惑。怎會留活口,主人的命令不是一個不留麼,怎會有此一問?
海鳳凰丟開錦帛注視著面前人的表情,那不是藥人該有的,藥人就該無情無欲、無知無覺。
「退下。」
蕭冰摯听令伏拜行禮,而後起身走出花廳。
侍他離開後海鳳凰轉向身旁的老者,問︰「為何他與別人不同?我是說你煉制的藥人。」
「回鳳主,只因他當初受傷太重不能對他下猛藥,因而他還保留有一絲人的七情六欲。但鳳主盡可放心,便是如此他此生亦是‘藥人’,會一生效忠鳳主。」
「七情六欲,藥人?這倒有意思。」海鳳凰撫頷笑道。
***
蕭冰摯出了花廳便回到臥房躺下,今日他很累,並非因殺那八十一口人而勞累,便是殺八百一十人也不會這般覺得累…………那個紫衣人是他認識的人,從剛才腦中就一直閃現他們相處的情景,割掉他長辮、幾番救他、被他幾番打傷、與他肌膚相親……
藥人非死人,相比之下蕭冰摯這種非孩童喂藥而成的藥人更具「人性」,與活人一樣有記憶、有念頭。而他們又非活人,即使有記憶那也如記人世事的書籍、描繪丹青的畫軸,記憶僅是記憶,書籍畫軸不會對所記入描繪的人與事有任何感情。有念頭,便知如何布局殺掉要殺之人,便知終生效忠那位唯一的主人。
反覆不斷浮現的紫色身影使得蕭冰摯很累,累得他很快睡去,可睡著也擺月兌不了那一抹紫。半夜里他驀地睜眼,有人夜襲?!有人夜襲……傷了他的左胸,那里感覺到了痛。臉上濕濕的是什麼,還留有雨水麼?
夢、痛、淚,藥人豈會明白。
***
三月後,南涼朝廷舉行第一武將選舉,如同中原的武狀元科考。參加的人其實全是朝廷中王侯高宮的下臣幕僚,贏得第一武將便會取得僅次于鎮北王和鳳主的兵權,可號令十萬大軍,王侯將相無不拚力爭奪。
最後一場殿試由王上、鳳主和鎮北王親任主考官,座上賓是朝廷各官員。對決的兩人是王上和明郡王的下臣,就在王上一邊的人被對手打下擂台之時海鳳凰向蕭冰摯施以眼色,蕭冰摯會意飛身上了擂台。
眾人驚愕之際蕭冰摯已向擂台上的出手,莫說成了藥人功力大增,便是從前,這個人也不是蕭冰摯的敵手。他招招俐落狠毒接連重創對手,正要下殺招時對手扭斷手臂擺月兌他的桎梏,繞至他身後揮掌而出,他挺身受住同時抬手擊向那人的天靈蓋將其斃命。對手的這一掌他本可避開卻是硬生受下,只因他是藥人,藥人永遠不會為保自身而給對手喘息機會,他們只懂得在最短的時間以最快招法置對手于死地。
「鳳主你!」王上身邊的侍從憤怒不已。
海鳳凰掩口嘲笑道︰「第一武將?連我區區侍衛也敵不過,廢物死不足惜,您說是嗎王爺?」
曇沒有出聲,盯住擂台上的人眸子愈漸幽深。那人死也緊緊抓著蕭冰摯,將他背部的衣衫整片撕下。千溝萬壑的背脊曝露在眾人眼前,滿是怵目驚心的黑紫粗疤。劃破皮肉見骨,然後涂上珍貴的靈藥滲入其中,這便是煉就藥人銅皮鐵骨的秘訣。記得從前僅是給他一掌他便號啕大叫,是個極為怕痛的廝,這等痛他是如何熬過的?
「王爺對蕭侍衛仍有不舍?」海鳳凰似笑非笑地問,她話音剛完就听到一聲大喝。
「妖女!拿命來!」
鳳主身後的侍衛即刻上前阻擋刺客,卻發覺渾身酥軟使不出力。殿試武場內侍衛武將紛紛倒地,見狀曇忙試著運功,果然,中毒了!
劍尖離海鳳凰的喉嚨尚有一寸便被人擋開,蕭冰摯救了主人之時使出「推山移嶺」,那刺客沒料到他竟沒有中毒,措手不及被強勁的真氣震飛出去,驚慌中為保命伸手抓過近處的鎮北王爺將劍架在他頸間。
「你是何人,軟骨散竟對你無用!」
黑心蘭亦對藥人無用,何況區區軟骨散。
「王爺在我手中,你休得上前!」刺客看清蕭冰摯那張冰冷死灰的臉,大驚失色,「你是藥人?!」
蕭冰摯住了手,並非因他的要挾而是在迷茫,迷茫自己為何會停下。這一襲紫,晃得他眼楮生疼。
「蕭侍衛?」海鳳凰喚了一聲。
主人一聲令下蕭冰摯不再猶豫,長劍橫掃出去凌厲的劍風劈向刺客一側,刺客全身隨之一頓,橫劍于曇頸間的手松了一瞬。蕭冰摯趁機擠入兩人之間,任由刺客的劍劃破他的頸子,長劍一橫割破刺客的喉嚨了結他的性命。
而後,宮中禁軍涌入殿試武場護衛王上和各位大臣。
海鳳凰微微欠身道︰「王上,看來宮中的守衛有待加強。」皇宮中,重圍下,被人輕易施毒,若不是王上「疏忽」又有誰能做到。說完她轉向曇,笑道︰「王爺送給我的蕭侍衛果然忠心,更是念舊主得緊。」
曇懊惱地收回目光,他在做什麼,試探在那雙眼里找尋什麼,那雙眼一直死無波瀾啊。
頸子淌血,聞到血腥味蕭冰摯變了臉,竭力壓住體內的燥動回到主人身邊。他雖不是食血為生,但血對損耗功力的藥人來說終是難以抗拒的補藥。他想舌忝食那流出的血,卻不想紫衣人見著他那般模樣,這又是為何?好累,這個人讓他覺得好累。
「起駕。」海鳳凰道。
「恭送鳳主。」群臣道。
曇隨後向上座的人行禮告退快步出了宮。早在刺客將劍架在他脖子時他就已用五毒掌的毒壓制了軟骨散,可他沒有出手,只看那藥人要如何做。
***
入夜,一道人影躍入宮牆,做這等偷雞模狗的事是曇生平第一次,有異心的奴才絕無好下場,有異心的藥人那更是淒慘無比。他來此並非要插手別人處罰奴才的事,當是難以入眠前來晃悠。
最後三根金針打入蕭冰摯的後腦,他抖了一抖後合上了眼,鐵鏈鎖住的手腳無力地垂搭著。
「鳳主,他恐怕要廢了。」煉藥老者道。
「廢了?」
「怕是僅有不足一年的性命。」
海鳳凰挑眼笑道︰「無妨,一年足夠讓他為我……」
門突然被震開,紫衣人面無表情地走進陰暗的刑房,「把他給我。」
「原來是王爺,這可不是你來的地兒,他也不再是你的人。」海鳳凰因他命令的口氣陰了臉。
曇不想與她磨蹭,揮掌擊碎石牆抓了一把碎石子打中鐵鏈,失去束縛蕭冰摯掉落地上。
海鳳凰玩味地看著他,腦中浮現一個念頭,轉頭對煉藥老者道︰「弄醒他。」
煉藥老者走到蕭冰摯跟前抓起他的頭將—個小瓶湊到他鼻下,氣味入鼻蕭冰摯驀地睜眼清醒過來。
「蕭侍衛,眼前這個刺客,殺了他。」主人命令道。
「是。」藥人回道。
紫衣人絕美的臉藥人已看不清,只知他是主人要殺之人。
海鳳凰看著曇勾起一抹笑,再次道︰「蕭侍衛,眼前這個刺客,殺了他。」
「是。」蕭冰摯站起身舉手接住扔來的巨大彎刀,腳下猛地一蹬便到了曇跟前。
曇立于原地,不偏不動,「你要殺我?」回答他的是迎面劈下的刀,他身形晃向一側躲開刀鋒,可仍是被刀刃挨上了。
一縷青絲緩緩掉落飄于半空中,蕭冰摯單手掄起彎刀將其斬斷,而後刀鋒—轉手掌猛擊刀柄直刺曇的心窩。這一連串動作雖快卻不如平日迅猛,曇輕易避開,退後三尺審視要殺他的人。灰白的臉色、呆滯的眼神,即使是此刻也感受不到他身上有殺氣,和上一回不同,而今他是真真正正的藥人!
蕭冰摯方才被施了藥下了針功力僅有五成,藥物侵蝕了他的頭腦,混沌下手腳招式亂無章法,一把大刀只懂得蠻力砍刺。曇本可在彈指間將他擒下卻只是一味的閃躲,刀在耳邊呼哧刮過,繞身的紫色珠翠隨著躲閃揚起又落下。
自始至終,曇的眼楮一直盯住那雙空洞呆滯的眼眸,尋找,哪怕是一絲的波動,卻是,一絲也沒有。
半炷香過去,刑房已被蕭冰摯砍得稀爛,曇沒傷著一處。
海鳳凰從侍衛身後走出,朗聲道︰「停手。」蕭冰摯听令,像斷了的木偶瞬間停下,海鳳凰又道︰「夜深了,王爺是不是該回府上歇息了?」
曇回頭看了她一眼,轉回面對蕭冰摯,問道︰「你可認識我?」
「海曇。」蕭冰摯吐出兩個字。
他還知道他是誰……「你跟不跟我走?」
這一次蕭冰摯沒有回答,這句話是入不了他耳的,便是入了他也不懂,藥人並非人,豈會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蕭侍衛,告訴王爺,你效忠的人是誰。」海鳳凰命令道。
「鳳主。」蕭冰摯再次吐出兩個字。
曇沒再開口,閉眼,睜開。而後一陣風從蕭冰摯身邊刮過,再看刑房里已無紫衣人的身影。
「鳳主,為何要放掉鎮北王?」海鳳凰身邊的褐衣人問道。
「放掉?」海鳳凰冷笑,「你們哪一個能近得了他的身?」
褐衣人啞口無言,除了面前的藥人無一人。
離開刑房時海鳳凰吩咐煉藥老者把蕭冰摯好生「調養」,定要讓他恢復從前的身手,甚至更甚。
「調養,調養,我一定將你好生調養。」
老者把一瓶黃色粉末倒入沸水池,再將手中盛血的碗一塊丟入其中。一旁的蕭冰摯臉色剎變,不顧一切地跳進池里。
「一年,你或許還沒這樣長的命啊。」老者嘆息道。
***
手握重兵的鎮北王,上不听令于王上、鳳主,下不與朝廷重臣締結聯盟,其行事又樹敵不少,因而王上暗示眾臣鎮北王應交出兵權之後人人皆想將其除掉取而代之。
幾個月里曇遭受了無數次刺殺,來的人全被他殺得一個不留。王府里的人都想王爺近來定是心情欠佳,不但把那些人殺了還將他們吊尸城門,若有人前來哭尸一並殺之。從前王爺雖是冷情卻也不至于這般殘忍,究竟發生了何事令他變成如今的樣子。
這日,王上無端端設宴款待群臣。明知是鴻門宴,曇也僅帶數十人前往,未到王宮已有人等不得在途中埋伏,並布下了前任「大司徒」啟星移研制的機關。
一行人到最後只剩下鎮北王和他的兩名近身侍衛。
「我留下保護王爺,你快回王府搬來人馬!」其中一名侍衛喊道。
另一各侍衛上馬才走出幾步便不知從哪飛來一把六七尺長的大刀將其攔腰斬斷。
大刀旋轉返回到一個巨漢手中,「鎮北王,我等來送你上路了。」
眼前四個異常高大的莽漢無人不識,王上御前的四大金剛,便是海鳳凰也要避諱三分的人。曇卻不將他們放在眼里,右手掌翻起,紫色涌現手心。
左肩被利刀劃過,曇推出一掌擊中刀身借力退出數尺,抬眼他見到了蕭冰摯,見到了對他鼓眼張嘴的蕭冰摯。對他不再視若無睹了麼?
伸手抹了一把肩頭的血,他倒忘了,藥人見血自然會有那樣的表情。
「王爺,小心背後!」
無須侍衛提醒,曇早已感受到背後迸發的殺氣,可他卻只是半斜身子任由刀鋒再次劃過他的左肩,一道紅濺出,映著淡色的眸子—眨不眨地盯著蕭冰摯的臉……他的表情變化……果真是因為血,而不是……猛然回神,他到底在想什麼,太可笑了!一聲低喝,五毒掌溶掉了最後一個「金剛」。
看著地上躺著的四大金剛,蕭冰摯身旁的煉藥老者從懷里掏出一個瓷瓶,突然向曇丟出……
熬人之仁到今日為止,若是那些人也沒能除掉海曇,你定要讓蕭冰摯取了他性命……
謹遵鳳主之命……
瓷瓶在空中破擊碎,黃色的藥粉灑在曇的身上。
「死!」聞到藥粉的味道蕭冰摯立刻咆哮著撲向他,長劍隨聲而出。
一時間曇的眼前電光飛舞、劍氣縱橫,他幾乎沒有招架之力,節節退走,待與其拉開距離方找到出招空擋。正在這時,蕭冰摯身後的煉藥老者突然發難,手握長刀直刺蕭冰摯背後。
雙眼猩紅的蕭冰摯只顧刺殺眼前的人,絲毫不管背後的凶險。眼看長刀就要沒入他的後背,曇想也不想便扣住他的手腕帶向自己,而後旋身……
「唔!」長劍毫不留情地穿透曇的肩胛,劍尖直抵蕭冰摯胸前。
煉藥老者訕笑道︰「鳳主說的沒錯。」
「她……」
長劍猛地抽出,大股的血濺到蕭冰摯臉上…………
誰,誰從他頭頂淋了一盆滾燙的油,好燙,臉就快被燙爛……他是醒了麼,長久以來一直困在夢里走不出來……
手,手上是什麼,紅紅的,好燙,和臉上一樣燙。
他,紫色的衣衫,是那美麗卻不屬于他的人兒。
血,這血是從他身上流出的,是手中的劍……他做了什麼……
「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時路經的樵夫們說,那一聲響徹山林的悲叫,撕心扯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