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日,在房里睡睡醒醒、極不安穩的顧行朗,終于睜開酸澀的雙眼,失神地瞪著破了個洞的屋頂,好一會兒才僵硬地起身。
這是第一次他起床後,沒有立刻出門找酒喝,只不過渾身的酸痛與不適,讓他適應了好半晌,才歪歪斜斜地走出了房門。
他沒看到爺爺和穆探花的人,也不知道他們上哪兒去了,應該說,從搬進這間屋子後,他清醒的日子沒有幾天,自然沒有余力關心別人白天都在干什麼。不過他想,爺爺與小木炭現在說不定已經不想理他了,他今天若再出去找酒喝,恐怕醉死在街上都不會有人去找他、用板車推他回家了……
才這麼想著,他突然發現桌上擺著兩個碗,一個碗里是稀到不行的清粥,還摻了兩根菜葉,另一個碗里則是黑漆漆不知是什麼的湯,但光聞那味道,他就知道那是他以前在顧府宿醉時,穆探花都會端給他喝的醒酒湯。
彼行朗不用想也知道,那碗粥,是爺爺留給他的,至于醒酒湯,自然是小木炭準備的。上回廚房燒了,到現在還沒修好,也不知這兩碗東西是怎麼煮出來的。看來他真的太小看這兩個人的韌性與耐性,如果不是至親的人,是不可能有這般的關懷與度量,想到這兒,他頓時覺得鼻酸。
他慢慢地坐到椅子上,看了看兩個碗,接著拿起醒酒湯,一口氣狠狠灌下,但那嗆鼻與難聞的味道,令他連忙起身沖向後院,朝著空地吐了起來。
許久沒有正常吃喝的他,自然吐不出什麼東西,但經過這一陣折騰,他突然覺得身子輕松了點,不再像昨日之前老像是背了幾千斤重的枷鎖一般。他抬起頭看著久違的陽光,不由得低聲笑了,似乎是要與過去荒唐的自己告別。
他想,穆探花臉上的那道傷痕,會一直一直在他心里,直到他能憑自己的力量,抹去它造成的傷害。
到井邊打了盆水,顧行朗簡單梳洗一番,接著喝下了桌上的清粥,他便想上街找人。只不過他不知道他們去了哪里,只好瞎子模象般,走到哪里算哪里。
或許是心有靈犀吧,他才走了沒幾個街口,透過一條小巷,赫然看到爺爺的身影在不遠處,他放下了心中大石,快步走了過去,可就在快要走近時,他難掩震驚地停下了腳步。
他的爺爺,那個曾經在朝為官,受人景仰,最是愛惜羽毛的顧天雲,此時卻是一身破舊衣裳,站在某個酒樓的後巷,翻著別人的廢菜簍。
明明爺爺可以向以前的同僚求助,可是先不說自家爺爺是個硬脾氣,現在他身世不明的流言甚囂塵上,爺爺一定也是為了他的顏面,不願他的事在官家里被人渲染,甚至成為笑柄。
彼行朗幾乎要為這一幕殺死自己,他知道早上那碗清粥里的菜葉哪里來的了。
原來在他醉生夢死的時候,他的爺爺竟是以這種屈辱的方式在延續他的生命,用慈祥與寬容期待著他回到正軌。
明明有人這麼的愛他,他為什麼會覺得全世界都拋棄了他呢?
只見顧天雲撿拾了幾片還堪入口的菜葉時,酒樓的後院打開了,一個跑堂打扮的年輕人,一臉嫌棄又凶惡地對著顧天雲不知說了什麼,接著就看到顧天雲不停的點頭哈腰,仍堅持要帶走那幾片爛葉子,那跑堂的居然就回頭尋來了一根棍子,一副要揍人的樣子。
彼行朗怎麼可能讓這種事情發生,他連忙沖了過去,在棍子落在爺爺背上前,緊緊抱住了他,接著他感覺到背上傳來劇烈的疼痛,那跑堂的似乎憋了一肚子氣,徑是往死里打。
「我打死你!打死你!你這偷菜的老鼠,天天來還當我們不知道,就算是爛葉子也不給你,居然還有幫覽!」
祖孫兩人抱頭鼠竄,一路被追打到了巷口,那跑堂的才吐了口口水,轉身回到酒樓。
彼天雲一知道護著自己的,居然是他以為這輩子都要廢了的孫子時,緊張地把他從頭到腳仔細察看了一番。「行朗,你怎麼來了?沒有傷著哪里吧?那店小二怎麼那麼狠呢……」
彼行朗深深地望著爺爺,難過地道︰「爺爺,為什麼你要……」
彼天雲自然知道孫子想說什麼,他雲淡風輕地一笑。「為了活下去,行朗,記得爺爺曾說過的嗎,活下去就有希望。」他疼寵的模了模孫子的頭。「只要你的生活能恢復正常,爺爺就放心了,受些屈辱算什麼?」
「爺爺……」顧行朗有千言萬語想說,但現在似乎說什麼都是矯情,滿月復的感動及慚愧只能化作一句,「對不起……」
「你真正對不起的,是探花那丫頭啊。身為一個婢女,她對你算是有情有義了。」顧天雲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你可知道,昨日上門打人的那兩個人,把家里所有的銀子都搶走了,今天探花又要辛苦了。你因為偷酒常常被打得滿身傷,早晨又宿醉,她平時賺的錢,大部分都給你拿來買傷藥和那些醒酒湯的材料,你知道嗎?」顧天雲在他背上拍了拍。「但她從不喊一聲苦,現在你清醒了,她應該比誰都開心。」
這一掌拍在顧行朗的傷處上,疼得他倒吸了口氣。
彼天雲連忙縮手,擔心的問道︰「你是不是被打傷了?很痛嗎?咱們先回家……」
「不!」顧行朗搖了搖頭,目光望向了遠處,有著殷殷的期盼。「我們去找小木炭吧,現在的我,已經迫不及待的想見到她了。」
他醉得胡里胡涂的那些日子里,她推著板車到處尋他,是否也像他如今這般的期待?
彼天雲聞言,安慰地笑了,眼角都出現了水光。
這也是第一次,祖孫倆互相扶持著走路,似乎從顧行朗懂事以來,兩人的距離再也沒有這麼近過。
彼行朗只要微微側頭,就能看到爺爺斑白的發及充滿皺紋的眼角,那有如白駒過隙的象征,也讓他突然間覺得自己當京城第一紈褲的那些日子,已經離他好遠好遠了……
「一個一百文,不二價。」
「我向你買兩個六十文,你還多賣了一個。」
「唉,這位公子,我這已經是薄利了,如果賣你一個三十文,連材料費都不夠。」
「你這丫頭怎麼這麼固執?我不和你買,你在這里站一整天都賣不出去!瞧你臉上有傷,老子看你可憐才和你買的……」
「公子,我這花樣,保證你跑遍全京城沒有人和你一樣的,你不買很快就沒了!」穆探花對自己的作品有信心,她可是在現代拼布大展時得過金牌獎的大手,還開班授課,即使現在缺錢,也不能低價賤賣了自己的心血。
「你怎麼敬酒不吃吃罰酒?告訴你,你這丑臉嚇到老子了,兩個六十文你非賣不可,否則我砸了你的攤子!」
由于她的攤子已經擺了好一陣子,在京城平民間的仕女圈也打出了一點名氣,這名男子便是想買來討好自己在怡紅院的相好,想不到這織品一個就要花掉他一天的薪俸,他自然不願意,所以才打算用強。
原以為她會嚇得屈服,想不到她忒是強硬,一文錢都不肯減,這令他惱羞成怒,不僅言語污辱還想動手,心忖反正一個弱女子,他就算動手揍了她或搶了她的織品,料她也不敢還擊,于是他的手高高舉起,就要落在她的臉上。
穆探花驚慌地伸出雙手想要阻擋,突然一抹黑影罩了過來,一把撞開那個男子。突如其來的變化令她倒抽了一口氣,一時間不知該怎麼反應,只能呆呆地看著本想打人的男子摔了個大馬爬。
男子快速的站起身來,怒極的大罵道︰「哪個不長眼的敢撞老子……他娘的,居然是個乞丐!」
男子身前站著個衣著襤褸、身上帶傷、一頭亂發蓋住半張臉的邋遢乞丐,他巧妙地擋在穆探花與男子之間,令男子無法再動手。
強買的行動被破壞了,還引起附近路人們的注意,已經有不少人把好奇的眼光投向小攤子這里,男子一肚子火自然全算在乞丐頭上,再次揮拳想揍人時,那乞丐突然大聲叫道——
「打人啦!有人強買東西不成要打人啦,連女人都打,算不算男人啊!」
聞言,男子一個拳頭懸在頭上,尷尬得不知該不該打下去。
丙然,圍觀的民眾立刻竊竊私語起來——
「那不是葫蘆巷的王三嗎?怎麼又在欺負人了?」
「你們沒听那乞丐喊的?王三要強買人家的織品啊!他做這些傷天害理的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王三臉色乍青乍白,對著乞丐怒道︰「該死的乞丐!老子還非打你不可!」
他的拳頭用力揮出去,可就在拳風堪堪來到乞丐的臉旁時,乞丐的聲音霍然轉小,冷冷地道︰「我已經知道你是葫蘆巷的王三了,難道你要我告訴你老婆,你在怡紅院的老相好是嫣紅嗎?」
那乞丐沒說的是,自己以前在怡紅院吃香喝辣時,可也不是只顧著玩女人,四面八方的信息與客人,他可是默默地全記了起來。
王三是個懼內的家伙,一听乞丐的威脅,立刻嚇得收了拳頭。他不知道眼前的乞丐怎麼會知道那麼多,但現在他也沒興趣打听了,冷哼一聲,撂了幾句狠話便拔腿就跑,連織品也不想買了。
旁觀的群眾見這場鬧劇散了,沒熱鬧可湊也三三兩兩地離去,最後穆探花的攤子又恢復了平靜。
「你……少爺,你怎麼會來?」穆探花神情復雜地望著顧行朗。「怎麼又打得一身傷呢?該不會你又去偷別人的酒了?」
她撩開他的頭發,卻意外看到他的眼光不似以前那般混濁不堪,反而是前所未有的清明沉靜,代表他趕走那個強買的男人,從頭到尾都是清醒的。
確實,方才趕走那男人用的手法,確實是他以前當紈褲時常用的手段,這麼說,他是特地來救她的?
「少爺,你醒了?」穆探花驚訝地瞪大了眼,目光難掩驚喜與緊張。
彼行朗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默默抬起她的臉,將她臉上的布巾拉開,她有些尷尬的別過頭,他卻堅持地輕輕扳回她的臉,欲言又止地凝視著她頰上的傷痕,不發一語。
穆探花被他看得臉都熱了起來,這是第一次,她真的感受到他眼神中的溫柔與憐惜,這絕對是一個男人看女人的目光。過去她與他拌嘴那猶如打情罵悄的互動,有時難免帶著一絲絲曖昧,但直到現在,她才真的由他的眼中察覺,他對她一定是有感情的,不過她很難說清楚這是愛情或是同情,又或是其它更多的情緒。
「我來帶你回家。」良久,顧行朗才冒出這一句。
她深深望著他,肚子里原本對他的怨、對他的氣,還有對他的失望,突然在這一瞬全化成了一抹微笑。
「好,我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