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政昀點點頭,很輕易地接受了她的借口,之後像是順口問道︰「劉善最近有什麼異狀嗎?」
季采樂幾乎把整顆頭都埋進了羹湯里,含糊地道︰「沒有。」
「喔?采購外國食材這等好事,光祿寺卿能夠不攪和進去狠撈一筆?這真不像劉善的作風啊!」李政昀像是很疑惑地道。
所以李政昀頒下要光祿寺采購比薩國食材的命令,是想抓劉善的小辮子?季采樂想通了這一點,不由得悲從中來淚流滿月復,心忖︰首輔大人你干麼不早點講,現在老娘都被牽扯進去成了冤大頭,你若要辦這件事,第一個辦的就是老娘啊……
「唉,季少卿最近真是辛苦你了,若光祿寺里有什麼事,你可要及時告訴本官,這渾水深的很,你可別蹚進去了。」李政昀若有所思地勸告著她,其中所含的關懷之意,是人都想投懷送抱啊!
季采樂聞言更想死了,她早就蹚進去了啊……一時間她心虛到了極點,幾乎沒臉再繼續待下去,于是突兀地起了身,很是無措地結巴道︰「大大大大大大人,光祿寺里事忙,那我就先回去了!」
說完,她匆匆忙忙離開,只差沒大哭逃跑。在李政昀看著桌面上她只喝了半碗的羹湯時,她突然又沖了回來,一顆頭從門旁探出來,表情可憐兮兮。
「首輔大人!你真是我遇到過最好的人!我會一輩子記住你的!」
撂下這麼一句意味不明的話,季采樂又跑了,李政昀那時時充滿/睿智與算計的雙眼一眯,心里一下子百味雜陳。
好半晌,李政昀才嘆道︰「這丫頭讓本官見到了人性的純良,不過到了最後利益當頭,她仍是讓本官失望了。」
屋里只剩馮光一人,自然是跟他說話。方才季采樂的表現,他也全看在眼里,忍不住仗義直言了一句,「不是大人刻意展現她是大人的人馬,才讓慶國公注意到她?這次把她推出去,還刻意頒了采購的命令,季少卿在局中,要不死很難。」
李政昀搖了搖頭,不以馮光的話為意。因為馮光說的確是事實,季采樂從頭到尾都在他的算計之中,對于手中的棋子,他從來不會心軟,該丟則丟,不過季采樂卻有些不同,哪里不同他也說不出,只不過如果她因此而在他面前逝去,他知道她那單純戀慕的眼神,會一輩子留在他的心中,成為一道心結。
她真的會出賣他?桌上那碗堪稱絕世美味的食物,她居然一半都吃不完,是否他在她心里的重量,已超過了她最重視的口月復之欲?而她最後離去前說的那句話,又是什麼涵意?
「接下來就要見真章了。或許——」李政昀沉吟了一下,「或許到最後,本官會考慮留下那丫頭的命。」
說完,李政昀不再多發一語,面色沉沉地轉身離去。馮光在他後頭跟上,心思卻是百轉千回。
首輔大人有些變了,或許他自己也沒察覺,對于一個他認為是叛徒的人,居然無法心狠手辣了……
季采樂一夜沒睡。
扁祿寺貪污的銀兩已經到了一個天價,一爆出來肯定會掉好幾個人頭。在這個臨界點,劉建安終于要出招了,他要劉善帶她出席隔天的早朝。
因此,季采樂心知大難就要臨頭,要她怎麼睡得著?前一天晚上難得家人沒逼她減肥,她卻愁得吃不下飯,把自己關在了房里。
她很喜歡李政昀,真的很喜歡很喜歡,從一來到這個時代,她就遇到了如同白馬王子般的他,而她在現代又是個戀愛經驗掛零的恐龍妹,面對人帥心又好的極品男人,怎麼可能不中招?
他不僅給她吃的,替她爭取寶勞,還保住她的官位,可是她現在逼不得已要陷害他了,她怎麼下得了手?然而不下手,她全家的命都要賠在這上頭。季家雖在精神上不是她的親人,但是除了逼她減肥之外,待她確實沒有話說,她又怎麼能看著季家毀在她的一念之間?
所以季采樂失眠了,直到陪同劉善來到金鑾殿內時,她仍然臉上掛著兩團黑眼圈,失魂落魄。
早朝的儀式很簡單,百官行禮結束後,便由李政昀先宣讀前一日政務處理的結果以及今日的要事。原本政務處理是皇上該做的,不過趙秀沒興趣也沒這頭腦,如今是由李政昀代執,所以他宣讀起來頭頭是道,井井有條,即使是身為老對手的劉建安,也不得不佩服他處事之縝密。
而季采樂見李政昀在廟堂之上意氣風發的樣子,耳中听著他悅耳的聲音,不知不覺都听痴了。這是她這輩子最喜歡的男人……不不不,是她上輩子加這輩子最喜歡的男人,她要好好記住他的模樣,以後回味時才不會後悔沒有多烙印他的風采啊!
待李政昀宣讀的事項告一段落,趙秀那仍有些稚女敕的聲音道︰「眾卿可有事稟報?」
通常早朝到這里,就是百官發揮的時間,不過自然不能雞毛蒜皮的事都往上報,否則早朝就算三天三夜也開不完。每個大臣都抓準了李政昀的脾氣,只有真正的大事才會上奏,沒那麼緊急的就寫在奏折里。但如今天下升平,在李政昀的管理下國泰民安,通常不會有什麼重要之事要奏。
不過今日氣氛有些不同,趙秀都要準備宣布退朝了,劉建安卻突然跳了出來。
「皇上,臣有事啟奏。」他恭敬地一躬身,將笏板高高地舉在頭上。
「國公請說。」趙秀有些疑惑,不過仍是準奏。
劉建安這麼一出頭,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飄到了李政昀身上,心知又是兩個大人物要踫撞了。這一次慶國公看來胸有成竹,不知道李首輔會怎麼接招?還是會毫無防備地被打個狼狽不堪?
劉建安朗聲道︰「日前收購比薩國食材,此為光祿寺之事。由于此事乃李首輔下令,光祿寺卿劉善無比重視,便將此事交給李首輔極為倚重的季少卿負責。然而昨日劉善查核帳目,竟發現以次充好、以少報多之事,甚至官倉里的食材有許多被換成了石頭!經查季少卿貪墨官銀一千兩百七十二余萬兩……」
百官听得嘩然,一千兩百七十多萬兩,幾乎是王朝三分之一的歲收了!每個官員看向季采樂的表情瞬間變得古怪,大多帶著質疑與不滿,而後者直垂著頭,冷汗都流濕了衣襟,雖然早料到會是今天的場面,但她不知道千夫所指原來是這麼恐怖啊啊啊啊啊……
劉建安的聲音仍繼續著,甚至更加鏗鏘有力,「……以季少卿之品級及資歷,個人之力不可能貪瀆得了如此龐大的數字,故背後必有人指使或有共犯,請皇上明察。」
他幾乎就沒指著李政昀的鼻頭說就是你了!在這段真真假假的指控之後,劉建安交上了有問題的賬冊及種種證據,讓趙秀好好參閱。
趙秀今年才十二歲,能看出什麼才有鬼,所以他草草翻過,虛應故事後,干脆直接問︰「國公辛苦了。你的調查可有什麼結果?」
劉建安就等他這個回答,刻意意有所指地道︰「本官命劉善暗自調查,未查出季少卿藏匿官銀之所。不過季少卿因為是李首輔之得力左右手,本官也不適合直接究辦……」
趙秀點點頭,轉向了李政昀。「李首輔你怎麼說?」
李政昀深深地看了劉建安一眼,雲淡風輕地答道。「本官不知此事,故無話可說。」
劉建安一拳像打在棉花上,頓時有種有力沒處發的郁悶感。不過李政昀本來就不可能承認什麼,所以他接下來便是要打得李政昀不得不認!
「李首輔此言差矣。每個人都知道季少卿是你的人馬,第一個被你在春宴賞賜御膳的人!包不用說李首輔還在使節宴上力挺季少卿,為何現在又推拖責任了?如此多的官銀,季少卿一個人會吞得下?若不是李首輔,季少卿又如何敢這麼大膽行事?本官已讓季少卿至早朝,請皇上讓臣在百官面前對質,便可知分曉。」
趙秀看了看李政昀,後者只是微微點頭,似乎不以為意。劉建安見此皺了下眉,直到趙秀叫出了季采樂,他才暫且放下心來。
「季少卿何在?」趙秀說道。
「臣在……」季采樂上前一步,按著先前所學的禮制緩緩下跪。
劉建安也在趙秀的許可下,走到季采樂面前,朗聲質問道︰「如今賬冊證據齊全,對于本國公指控你貪墨官銀,你是否認罪?」
「確實是有人貪墨官銀——」季采樂欲言又止,卻讓劉建安打斷。
「那就是認罪了。你背後是否有人指使?」
「呃……有!」她牙一咬,認了!
「好,你就在百官面前,說究竟是誰指使你這麼做的?」終于來到這一步,劉建安幾不可見地一笑,目光飄過了李政昀身上。
「……」季采樂沒有任何響應,只是跪在那里低著頭,像是陷入了天人交戰。
「季少卿,你可是害怕自己說了,會慘遭橫禍?」劉建安冷冷一笑,刻意在百官面前瞄了李政昀一眼。「放心,若你能供出主謀,本國公會替你向皇上求情,饒你不死。」
季采樂內心掙扎萬分,突然抬起頭,目光淒涼地望向了李政昀,見他面無表情神情嚴肅,看著她的目光中沒有任何情緒。她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也不知他對她的困境是否有什麼想法,季采樂嘆了一聲,不由得像是喃喃自語般慘然道︰「我可以說嗎?」
「自然可以,你不用怕,盡避說出來。」劉建安看到她偷覷李政昀的那一幕,內心更加自得。
季采樂深吸了口氣,這次她不再逃避,不再心虛,口中堅定地道︰「好,我說!」
她定定地看向李政昀,朝中百官都認為她要指控這個當朝權勢最盛的內閣首輔了,全屏氣凝神的等著。終于,她徐徐起身開口說道︰「我不跪了,因為我沒有罪!我沒有貪污,我沒有拿到任何一毛不屬于我該得的錢。我是被陷害的!」
李政昀目光一閃,沉穩如他也不由得露出一絲意外的表情。
听她這個開頭,劉建安正覺不妙,還想出口警告她一番時,她搶先指著劉善說道︰「這一切,都是劉善設計的!他教我如何采購,如何記帳,如何入倉,我以為他是熱心的想讓我盡快上手光祿寺少卿的工作,事實上,卻是他聯合了比薩國的人,將要入倉的食材換成了石頭,或者以次充好,然後篡改帳目,將我拖入這渾水,再以我全家的性命為要挾,不得不听他的命令行事——」
「季少卿!你不要血口噴人!本官為什麼要誣陷于你?明明是你——」劉善大驚,連忙反駁,卻被她截斷話頭。
她信誓旦旦的指著他的鼻頭,不留余地的把他的計劃全說了出來,「你誣陷我,是因為你要我指認李首輔,把這件天大的貪污案栽在他頭上!」
「胡說八道!」
「我有證據!」季采樂不由分說的從自己身上拿出了另一迭賬冊。「這些帳冊,是我在被陷害之後,私自謄錄下來的,方才慶國公呈給聖上的,是劉善篡改後的版本!這里頭有所有的資金流向,我甚至記錄了每次劉善交付賄款給我的日期及數字!
「為了取信于他,我假作同流合污收賄,刻意分一杯羹,這些錢財有數百兩,我都收了起來,等會兒可以交出。擔任光祿寺少卿才短短時間,我是不可能賺數百兩這麼多錢的!而且官銀都有官府烙印,足以證明確實有此筆賄款。因為劉善想陷害李首輔,我甚至不敢去找李首輔,就是要讓劉善相信我已經背叛首輔——」
劉善心急,怕她又抖出更多,連忙為自己辯駁道︰「季少卿你滿口謊言!像你手上的賬冊又有何意義?我隨時可以寫個十本八本出來,誰會相信你——」
季采樂不讓他把話說完,刻意要讓他急得不得了,再次搶白,「那你敢不敢跟我核對呢?所貪污下來的賄款,你分給了我一成,你自己就收了七成,剩下的兩成,我都不知道你拿到了哪里。」
听到這話,劉建安眼神犀利地瞪了劉善一眼,劉善連忙搖手否認,沖口而出道︰「根本不是那樣!那些銀兩我只拿了三成,哪里有拿七成……我……」
此話一出,劉善就知道自己完了,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而朝中百官看著他的目光,也都像在看白痴一樣,甚至連站在最前首的李政昀,打量他的眼神都帶了點同情。
這下不用他這個內閣首輔出手了,劉建安為了湮滅證據,劉善也不可能活下去了。
只不過……李政昀的目光又由劉善身上移到了季采樂身上,他真的很意外這丫頭竟會做出這種決定,把命豁出去也要保護他的清白。
李政昀表面上溫文儒雅,事實上卻是個鐵石心腸的人,否則他不會默默的做掉了那麼多人,連前任太子都倒在他手上。但即使是這樣的他,也不由得對季采樂的犧牲感到一絲動容,她對他的戀慕及感激,似乎比他想象的多出更多更多。
懊說,那是一種愛情吧?
他這次真是好人做過頭了,李政昀反省著,好到讓這麼一個傻女孩愛上他,願意為他犧牲生命,而他在此刻之前,卻是時時刻刻都在算計著她,他是否該因此慚愧?
她真的……又一次出乎了他的意料,這一次對她的付出及心意,他卻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在李政昀心頭百感交集之時,季采樂看著他,突然紅著眼眶,接著雙膝一屈跪了下去。
「首輔大人,我沒罪,所以我不跪廟堂,但我跪你是有事相求。在揭發劉善之後,我可能明天就要死了,但有人威脅要殺我全家,所以我才不敢事先告訴你。求你在我死後,保護我季家的人不被滅門……」
保護季家對李政昀來說,只是揮揮手的小事,而她卻為了這樣的小事憔悴喪志至此,失去了她樂觀單純的天性,這是李政昀很不願、很不願看到的,他都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沒見到她的笑容了。
可是他不也是把她拉入局里,令她陷入九死一生的人?從未後悔自己決定的李政昀,這一刻確實有著後悔,一種矛盾的自厭感令他陡然煩躁起來。
「夠了,這出鬧劇也夠了。」李政昀不慍不火地道︰「季少卿,先起來吧,本官要保的人,就不會讓他死。」
季采樂雙眸一亮,頓時破涕為笑。她所崇拜喜愛的他,又再一次化身為英雄要來救她了嗎?
「至于劉善,你以為你的劣行,本官不知道嗎?」李政昀都把季采樂拋出去當棋子,松懈他們的戒心了,哪里可能沒有防備?「所有協助入倉的工人,都承認所扛的貨物不對,是負責承運比薩國食材的幾名官員威脅所為。那幾名官員本官已經全數捉拿,他們一口咬定是你劉善指使,你有什麼話說?」
也就是說,在他們算計李政昀的同時,李政昀早就收集好了證據,只是看什麼時候好收網而已?劉建安听著李政昀暗自做的安排,心中一片冰寒。或許從季陌白的初露鋒芒開始,所有人就都在李政昀的算計之中了,他心忖自己即便城府深沉,也不可能算無遺策到這種地步,他終于承認自己的才智不如李政昀,心機更不如李政昀。
不過,他不會就此認輸的,絕對不會!
「下官……下官……」劉善見到所有的指控都又準又狠地打到了自己身上,臉色又青又白,原本還是跪著,現在都快趴下了,求助的目光望向了劉建安。
想不到,劉建安卻是厲色地用著警告的目光直視著他。劉善知道,劉建安是要棄車保帥了,這整件事情劉建安雖是主導,卻是片葉不沾身,自己若供出背後主謀,劉建安完全可以輕易月兌身,自己的妻兒家人,卻會跟著一起陪葬。
是的,劉建安就是這麼殘忍的人,即使劉善的母親是劉建安的表妹,一樣沒有親情可言,抵觸他的利益就是要死!
劉善只能淒然地磕頭,哀莫大于心死地將罪全頂了。「臣認罪,這一整件事,都是臣一手策畫,請皇上開恩!首輔開恩!」
李政昀心知肚明這一局不可能扳倒劉建安,不過他的目的本來也只是要拿下劉善,完成自己清洗光祿寺的想法而已,劉建安可以日後慢慢對付。因此,他也不深入追究,只命人將劉善帶下候審。
早朝這場峰回路轉的驚魂記,讓百官再一次見到了李政昀的手段之狠,城府之深,本來以為他要被劉建安狠咬一口了,居然還能起死回生,順便斷了劉建安的得力臂膀劉善。
終于退朝了,季采樂死里逃生,她對李政昀的愛意及感激,也到了死心塌地的地步。不過這陣子劉善對他的陰謀策畫她全隱蹣不說,心里著實過意不去,逮到了機會見他走到宮里人少之處,便偷偷地跟了上去叫住他。
「首輔大人,我……」季采樂千言萬語不知如何說起,即便愛煞了他,也不可能在這時候撲上去告白,最後只能化為一句深刻的感謝。「謝謝大人,真的,謝謝大人。」
李政昀眼中流露出一絲溫柔,這句感謝才是他該說的,這一次每個人都在他的棋局中陷落,他手段確實高,但卻高到自己都覺得心虛了。
可是這樣的心情,他哪里可能告訴季采樂?他在她面前可是個好人啊!怎麼會陷害人呢?他都不願去想這樣完美的形象會不會有破滅的一天,她對他才是真正的忠誠與信任,他的心意比起她的,要差多了!
難得的,他對著她,說了一句真心話。
「你……」他的手本能的伸了起來,但在要踫到她臉頰前,卻硬生生停住了,傳遞給她的,只有他臉上那抹溫文的微笑。「有空的話,和我一起用膳吧!少了你,無趣很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