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蛾眉淡掃、五官精致柔美,卻表情冷漠的宮裝仕女,靜靜地坐在一座花廳里。花廳的裝潢不算金碧輝煌,但從隨便一張紫檀木桌椅、牆角不起眼的寶珠餾金鏤空花瓶,也能看得出絕非一般民家能負擔得起的。
因為這里是皇宮,一座名為紫霞的宮殿。而坐在花廳里的宮裝仕女,便是太子奉儀趙于鳳。奉儀是太子的妃子里最小的封號,而趙于鳳听說更是幾個月前才入宮,連太子的面都還沒見過。
為什麼用「听說」?因為……
「見鬼了!我不是什麼趙于鳳!我不是!」那仕女柳眉深皺,像是思考到了什麼極限,腦子里理智線啪一聲斷了,讓她不由自主地大喊了一聲。
可是宮里依舊靜悄悄,連外頭的侍衛都不會想往內看一眼。
在他們的理解中,這個趙奉儀因為年輕貌美,自入宮就被其他太子嬪妃排擠,約莫一個月前出了意外落水,醒來後就有點不正常,老說自己不是趙于鳳。
但事實上她出了什麼事,只有她自己知道。
那宮裝仕女走到了銅鏡前,冷冷地瞪視著鏡中那張陌生卻正在漸漸熟悉的臉。如果不是打自己會痛,她真想多打幾下,看自己究竟是不是在作一個長達一個月,又太過真實的夢。
她,真的不是趙于鳳,她是諶若青。
她記得,當自己被人用廂型車綁架後,最後被迷得不省人事。之後醒來,居然就醒在這個皇宮里,身旁還有太監宮女服侍,活月兌月兌像出古代宮廷劇的場景。
之後就更不用說了,她像個瘋子一樣沖了出去,卻被外頭壯麗遼闊的皇宮造景嚇呆了,而架住她的侍衛和宮女,更是說著一口京片子,最恐怖的是她全听得懂,而且自己一開口,說的也是一樣的話。
在震驚及混亂中,她渾渾噩噩的過了好幾天,依她的猜想,自己似乎因為某種機緣,靈魂來到了一個未曾听聞的朝代,進入了瀕死的趙于鳳的身子,取代她成了太子奉儀,否則不會明明心智是自己的,臉和身體卻是別人的。
如果她再讓自己死一次,會不會有機會回去呢?
扁是這樣想,諶若青就不由打了個冷顫。現代的諶若青,大概已經死透了吧?
而現在身處的這個朝代,她在和宮女打听過後,卻是完完全全沒听過,雖然禮制與階級似乎與她讀的那些歷史相似,但仍是有些不同。
所以她更傻眼了,這根本是將她換了一個時空。若現在的「趙于鳳」再死一次,天知道靈魂會飄到什麼地方去,要是不小心轉生成了個有觸角的外星人,估計她會悶死。當個奉儀,至少衣食無缺,而且還年輕了十歲,體制與觀念原則上也都是她熟悉的,就當自己賺到好了,所以到目前她還沒有了結自己的想法。
不過這一個月,她還是很難接受外界換了個朝代的事實,無論是思考或是生活,都和她習慣的迥然不同。先不說這里的衣服繁復難穿,遠沒有她現代穿的套裝運動服方便;吃的東西是夠高檔,但她還是很想念自己愛吃的西式甜點;一頭秀發都長過腰際了還不準人剪,衛生棉像小朋友的棉布尿布還超級難用,想找個宮女侍衛聊天,每個都當她不正常,閃得遠遠的……
但這還不是最慘的,因為諶若青發現,這個趙于鳳的落水,根本就是別人故意把她推下池子,還差點就掛了。顯然以前常在電視或書里看到的後宮所有會發生的排擠欺負、陰謀詭計,趙于鳳似乎就遇到了好幾次。
唯一的好處就是因為趙于鳳不受寵,被趕到了偏遠的紫霞宮,原本奉儀這麼小的品階是不會有自己宮殿的,但紫霞宮與冷宮也沒什麼差別,別的太子嬪妃不願意住,趙于鳳因此得以獨居在此,一個人佔了好大的屋宇和庭院。
「招喜。」諶若青手一揮,喚來了趙于鳳的貼身侍女。
「奉儀娘娘!」一名綁著雙丫髻的年輕宮女小碎步跑了進來,乖巧地立在一旁。
「我告訴過你,我不是趙于鳳。」听到奉儀娘娘,諶若青很想翻白眼。
「是,娘娘說過很多次,娘娘不是趙于鳳,是叫諶……喔對,諶若青。」招喜可是很機靈的,即使主子只是說過一遍的話,她也絕對不會忘。
听見自己名字,諶若青心里好過多了。「我也不是你們這時代的人。我來自二十一世紀,是個記者,我會來這里是因為揭發了弊案,結果被黃議員綁架撕票……」
雖然知道她不該隨意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這種怪力亂神的事若傳出去,她會遭遇何種危險也很難說,但……她想回家,真的好想回家。在這里沒人能傾訴,她真的會瘋掉的。
「是,招喜也知道,娘娘是二十一市集的人,是個妓……呃,妓……來這里是因為結筏至彼岸,結果滑一圈散架濕掉。」招喜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但總之迎合主子總是沒錯的,因為這些話,趙奉儀已經說過很多遍了。
只不過,胡言亂語招喜還能招架,但犯忌的事她就心里惴惴了,不由苦著臉建議道︰「娘娘,你要從一號五號還是七號市集來,或是要結幾艘筏,那都不是問題,但你一直強調自己是妓……呃,妓者,那在宮里可是會惹出大事的啊!」
諶若青真的翻白眼了。「我說的記者和你說的妓者是完全兩回事……唉,你一定覺得我神經病對嗎?」
「生……生驚病?」雖然沒听過這個詞,但招喜想當然耳的聯想,似乎頗為切合趙奉儀現在的情況,所以一臉恍然大悟的樣子。「原來如此,娘娘落水受到了太大的驚嚇,現在神智還沒恢復,這叫生驚病啊?」
「我神智沒恢復,我明明就沒事……唉,我原只是一縷幽魂,趁趙于鳳落水殯命時,及時借尸還魂,取而代之,才會讓你覺得我變了,因為我們根本是兩個人!」她干脆把自己的猜想全說了出來,否則怎麼會明明有諶若青的記憶,但光看外表卻是人人都認為她是趙于鳳呢?
「娘娘,你說的故事好恐怖。」就算對主子的話存著極度懷疑,招喜依舊打了個冷顫。
「我說的是真的,不是故事。」諶若青認真地道。
招喜也很認真地回視著諶若青,似乎掙扎了半晌,才曝嚅道︰「……娘娘,你生驚病有藥醫嗎?」
完全無言以對的諶若青,只覺自己又被這小婢女完敗一次,一點也沒有傾訴心事後釋然的感覺,反而更郁悶了。
「算了,我看,我的神經病是沒藥醫了。招喜,我出去花園走走,你別跟來。」
在這里生活一個月,諶若青至少已經知道前往花園的路,即使她走出紫霞宮外,侍衛也不會攔她,因為知道她不會亂走。這個時間應該接近傍晚了,太陽西斜,既然心里這麼煩,她索性到花園里看看夕陽,催眠自己在淡水還是西子灣好了。
信步來到花園外,有幾個宮女經過,有了人氣,似乎也不那麼郁悶了。諶若青站在花叢間,心情沉重地看著夕陽,心里胡思亂想著,听說傍晚是陰陽交界的時候,最有可能發生一些靈異的事,自己的靈魂,不就是在這時候落入古代的嗎……才想到這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伴著喧鬧傳了過來。諶若青因不喜被打擾而眉頭微皺,一眼望去,卻看到一個滑稽的場景。
只見一個華服小女孩,約莫五、六歲,一臉慌亂地在花園里亂沖,一邊喊著︰「有鬼啊!有鬼啊!表不要抓媛媛,不要抓媛媛……」
後頭,幾個宮女追著她,宮女之後還有一名顯然也是太子嬪妃的仕女,跌跌撞撞地跟著,一群人因為小女孩東躲西竄,也跟著在花叢樹林里鑽來鑽去,狼狽不堪之外,還顯得相當可笑。
諶若青莫名其妙地盯著她們,正考慮著是否該離開這個吵雜的地方,那小女孩卻詭異地繞了個彎,直直地朝著她沖過來。
還來不及躲避,那女孩已然一頭沖進她懷中,小小的身軀竟將她撞得退後了兩步。
「有鬼啊!有鬼!嗚嗚……」那小女孩緊抱住諶若青的腳,小臉蛋兒鼻涕眼淚齊流,全擦在了她右邊的裙子上。
「小郡主,你天天說看到鬼……但我們從來沒看到過,你說的鬼是你自己想的……根本就沒有鬼。」一名宮女見小女孩終于停了,不由松了口氣,也氣喘吁吁地勸說道。
小郡主?在宮里會被叫郡主的,應該是太子的女兒吧?
諶若青挑了挑眉,原以為那小郡主說的鬼,是指她身後的宮女和嬪妃們,沒想到似乎真是在說那無形的好兄弟。
不過身處皇宮這個詭譎的環境,她並沒有馬上開口,只是靜靜地看著事情如何發展。
「有有有,」小郡主哭哭啼啼,「那個鬼就站在黃良娣後面啊,她總是跟著黃良娣的……」
那跟在宮女之後趕上的,便是黃良娣。良娣在太子嬪妃里算地位最高的,她自然不會將諶若青看在眼里,但當她好不容易能停下腳步,卻听到小郡主這麼說,臉色不由一陣青一陣白,氣呼呼地指著小女孩道︰「你……年紀小卻胡言亂語……郡主,快過來!」
見她這麼凶,讓小郡主黏諶若青黏得更緊了,但還是本能地回頭一看--「咦?沒有鬼了?」
小郡主的目光左右張望一下,眼淚都還掛在臉上,但可愛的小臉蛋卻微微笑了開來。「今天鬼居然都不見了!平常這時候最多了……」
小手終于松開了諶若青的腿,但她才剛放手,那黃良娣的宮女卻粗魯地將小郡主拉了過來,也不管她會不會痛。
然而,她還來不及有所反應,那小女孩目光瞥到黃良娣身後,突然又驚恐地哭叫起來,以不符合一個五歲小女童的力量,甩開了宮女的手,又往諶若青那里沖過去。
這次諶若青有心理準備了,為了避免被撞得掉入花叢,微彎,將小女孩接個正著。
小郡主又是哭叫道︰「有鬼啊!有鬼!嗚嗚……」
諶若青感覺自己左邊的裙子也濕了,無奈地看著她,淡淡地道︰「沒有鬼。」
小郡主哭得慘兮兮地回頭,指著黃良娣身旁,「明明就有……咦,又不見了?」
小郡主怔怔地放開了諶若青,才前進兩步,又馬上臉色大變,倒退三步背靠著諶若青。「嗚嗚,又有了又有了……咦?」
又沒有了?
她試探性地再離開諶若青往前走,又馬上驚嚇地跑回;再往前,又跑回,就這樣眾人傻眼地看著小郡主又哭又笑的重復了前進後退的動作好幾次,最後她終于選擇繼續抱諶若青的大腿。
「我不要跟黃良娣回去!我要跟著她。」小郡主認真地抬起頭看著諶若青。
「只要靠近你,鬼就不見了耶!」
諶若青不由哭笑不得,她都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有了惡靈退散的能力,讓這個嚷著有鬼的小女孩死巴著她不放。
「你是趙奉儀吧?」黃良娣突然不客氣地開口。「你放手讓小郡主過來。」
這種語氣令諶若青不太舒服,不過她依舊是那副冷淡的表情道︰「是她抓著我,不是我抓著她。」
「你不會揪著她讓她過來嗎?」黃良娣失去耐心了,索性自己上前,涂著鮮紅蔻丹的玉手如利爪般伸了過來。
諶若青的表情終于有點變化了,她雖然個性清冷,不代表沒有正義感,否則當初就不會為了一群因商人炒地皮而無家可歸的民眾,杠上有錢有勢的黃議員。
黃良娣的指甲又尖又長,顯然會刺傷身下的小女孩,而小女孩也根本不想和她們走,諶若青不由帶著小郡主一閃,躲過了黃良娣的一抓。
這時候,小郡主也配合地哭叫起來。「我不要去那邊,那邊有鬼!」
黃良娣氣不過,向宮女們使了個眼色,欲再次伸手時,諶若青突然道︰「黃良娣,讓我和小郡主聊聊好嗎?說不定她的反抗不會這麼大。」
要用粗暴的方法抓這個小郡主,其實黃良娣不是沒有顧忌的。考慮片刻後,她冷哼一聲,悻悻然地退後一步。
諶若青低下頭,盡量放輕聲問道︰「小郡主,你真的看得到鬼?」
小郡主點頭如搗蒜,深怕她不相信--因為,在這宮里,根本沒有一個人相信過。
諶若青並沒有直接反駁她,反而用她以往當記者訪問時誘導的方式問︰「小郡主,你看到的鬼是怎樣的?」
「鬼……那是個女鬼,一身白衣,頭上長著兩只角,還插著幾根草,額頭……額頭那里破掉了,流出紅紅白白的東西,嘴巴紅紅的好嚇人……」小郡主邊說還邊害怕地吞著口水,小小的臉蛋都白了起來。
隨著小郡主的形容,諶若青的目光不由看向黃良娣。原本只是想瞧瞧她身後是不是有什麼奇怪的影子,但當目光定在黃良娣身上,發現她今日的裝扮就是一身白衣,發髻上插著兩支金步搖,因為剛才追小郡主,所以還沾了幾根草,額頭上貼著紅色白邊花鈿,嘴唇也涂得紅噴噴的……
不就和小郡主說的鬼一模一樣嗎?
即便沉穩如諶若青,神情也不由變得古怪。而那兩名宮女,也隨著諶若青的目光看向自家主子,不一會兒聯想到一樣的事情,馬上露出一副憋笑憋到難受的痛苦表情。
黃良娣先是還沒反應過來,但當每個人都用奇怪的眼光瞅著她時,她也本能地模了模自己的頭發和妝容,意外從頭上抓下兩根草,頓時聯想到自個兒現在的模樣,或許和小郡主形容的相去不遠,也恍然大悟原來自己成了他人嘲笑的對象,不由勃然大怒。
「趙奉儀!你竟敢取笑于我?」
「我說了什麼嗎?」諶若青好整以暇地反問,語氣卻有些微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