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預期到什麼,李初抱著她走進內室拿了件杜玉山的衣袍出來,又遞給黑鷹以及眼神一使便雙雙離開。
杜玉山的喪禮,沒有大肆鋪張,沒有人唱挽歌,只有一身縞素的杜如墨、一杯黃土和一柱清香。
二皇子的人馬在杜玉山自裁後,又一把火將他的尸首和小屋燒個精光,讓李初想為他收尸也不能,于是用了當初所拿的那件衣袍做了個衣冠冢,將他葬在杜妻身旁。離鄉三載,這才算是逐了心願還鄉。
然而從那天起,杜如墨就變得沉默,鎮日恍恍惚惚,食不下咽,連天明天黑都不在乎,像個活死人一樣。
李初將這一切看在眼里,心痛卻拿她沒辦法,只能將她先安置在府外一處小宅里。
杜玉山死後一個月,杜如墨就瘦了一大圈,李初端著一碗熱湯進門時,她仍是以和方才他離去時一模一樣,呆坐在房里,目光透過他看著外頭,失神得不知道在想什麼。
「你真是架子最大的書僮了,居然要我這個主子服侍你?」他半開玩笑的說,試圖引起她回應,他端著湯來到她面前,但她還是一點反應都沒有。「這湯是我請府里的廚娘特地煮的,你這幾天都沒吃什麼東西,身體怎麼受得了呢?」
他用湯匙盛了一口,舉到她面前,但她仍是愣著,一句話也不回。
連續三天都是這樣,李初有些惱了。他能理解她的悲痛,但她如此傷害自己,只是讓身邊人替她擔心,相信連她爹九泉之下有知也會死不瞑目,她爹犧牲自己也要保全她,她不該如此不珍惜自己。
「你再不吃,我就要使出絕招了!」他半帶警告道,可惜杜如墨還是不理他,一徑地保持著哀戚的模樣。
他真的受夠了,既然軟的不吃,他就來硬的!
大手拿起湯碗,他喝了一大口,接著無預警地抱住她,深深地吻住她,將湯汁一點一點地哺喂過去。
杜如墨瞪大了眼,沒有表現出抗拒,也沒其他反應,仍是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樣。
好半響,李初終于喂完一口,但才放開她,就發現她劇烈地咳嗽起來,接著將他辛苦未盡的一口湯全吐了出來。
她的眼慢慢的紅了。她也不想這個樣子,,可不知為什麼,,她打從心里排斥任何東西,只要放空自己,她才不會被喪父的痛苦擊倒。
爹就她這個女兒,他將自己全副心力用來教導她,讓她學會他的一切本事,接著兩人一起走過家園的崩毀、母親喪命的傷痛,他們一起逃離、一起生活,在爹病倒時,她不惜賣身為奴要讓他有銀兩看大夫,父女感情之深厚難以衡量,如今他離開了,又是用這麼壯烈的方式,她根本無法接受。
所以她吃不下,睡不好,每天只能渾渾噩噩呆呆地坐著。世子的用心她都看到了,可她無法回應,因為一開口,她就想哭。
知道她需要時間平復傷痛,他也不想逼她,但再這麼下去,他擔心接下來走的就是她!李初忍不住握著她的肩︰「如墨,你恨我嗎?因為我沒有救你爹?還是你恨自己,因為你爹為了你而死?」
杜如墨只是搖頭,淚流不止,心里的痛楚讓她喉頭酸疼緊縮,思緒更是一片混亂,即使張開口,也說不出一個字。
「你再這麼沮喪下去,你爹的犧牲還有什麼意義?」他心一橫,將她拉起,隨手罩了一件披風在她身上。「我有必要讓你看清楚事實,看清楚你爹拼死守護的究竟是什麼!」
一把將人抱起,他一腳踢開房門,接著一個拔身而起,迅速地在屋瓦上飛奔。
酉時已過,路上的行人寥寥無幾。在夜色掩護下,李初抱著杜如墨,飛跳過一棟又一棟,不知跑了多久,最後躍進一間富麗堂皇的大宅中。
他帶她隱在後院中一棟偏屋外,由窗格看進去,這應是書房,燈火照耀下,一名中年男人笑吟吟地把玩一只通紅玉瓶,一邊恭敬地站著一名小廝。
「很好很好,這可是非常之物。」中年男人語氣頗為欣賞。「軍器監那些人在這次與突厥作戰時制作兵器不及,怕被皇上降罪廢了軍器監,才叫我在祭祀時替他們說句話……哼!平時就不見他們有這麼殷勤!」
「大人,要不小的再去暗示他們一下?」小廝機靈地道。
「好!就說這紅玉瓶怎麼抵得上一個軍器監的價值呢?哈哈哈……」
這官員貪婪的嘴臉全落入杜如墨眼中。
在她身後抱著她的李初,淡淡地在她耳邊解釋,「這中年男子就是當今的太常卿,專司宗朝禮儀,每年祭天時站在皇上身邊的就是他!太常卿若是正直便罷了,像他這樣貪得無厭,只會說些蠱惑之言、煽動皇上和大臣的人,簡直是在浪費人民米糧!」
最後,李初撂下一句話,讓杜如墨如死水般的心受到重重的沖擊。
「這個人是二皇子的人馬。有他在,只要說二皇子登基是順應天命,加上你爹偽造的遺詔,有誰會反對?」他的語氣有些沉重。
杜如墨咬緊下唇,突然覺得眼前那中年男子面目十分可憎,她仿佛有些明白李初帶她來的目的,可她還來不及細想,他又抱起她往外頭飛奔。
在街頭避開幾個巡邏的執金吾,他又帶她來到另一座府邸,這座府邸外觀不甚起眼,里頭卻是金碧輝煌,且嬉鬧之聲不絕于耳。
李初帶她悄悄來到聲源處,杜如墨才看了眼就別過頭,臉色忽晴忽紅。
這里是座大天井,一個發鬢斑白的老頭,正與一群好像是侍女的人追逐嬉戲,重點是,他們全都衣衫不整。
「這個人是吏部侍郎,那群胡女則是二皇子送他的,還許了他未來的吏部尚書之位。」李初的臉色難看了起來。「如果這樣的人都能掌握百官之事,這朝廷還不腐敗?」
杜如墨仍是不語,但一種類似義憤填膺的情緒卻慢慢涌上。
爹就是因為這些狗官而死的嗎?若是讓這些人得勢,她爹的死又有什麼意義?
李初從她的表情察覺到她心緒的轉變,便不再多說,再次帶著她往皇宮方向飛奔。
他帶她溜進皇宮,此時已近寅時,本應是萬籟俱寂的時候,但他帶她停下的地點,卻傳來可听見陣陣令人不忍卒問的哀嚎。
叫聲之淒厲,讓杜如墨臉都白了,李初也是臉色凝重。
「二皇子的寢宮戒備森嚴,我進不去,不過我要讓你看的是最真實的他。」
避過夜巡的皇宮守衛,杜如墨從花園一角,看到有個人被剝光了褲子壓在地上受刑,行刑的人狠毒的往死里打,地上那人不停哭叫著饒命,卻越叫越虛弱,最後終是沒了聲息。
「二皇子的手下,只要辦事不力,或是犯了點小錯,下場就是杖斃。皇宮內部不得任意處刑,他便趁夜施以私刑,而因為他是二皇子,夜巡的守衛見了也不敢說些什麼。」人前穩重的二皇子,本性竟如此暴虐,他也是因為太子的關系,經過層層調查才發現這個事實。
杜如墨已經受不了了,她咬著下唇,抖著身子,拳頭握得死緊。
一個活生生的人竟在她面前被打死了,如果這樣的人當上皇帝,還有多少人會因細故枉死?
想到那光景,杜如墨整個肚內都翻攪起來,但因幾日沒吃進多少東西,竟是連干嘔都不得,只能痛苦地細聲道︰「帶我離開。」
李初心知已經夠了,便循著來時路線,帶她離開皇宮,回到小宅,此時天已微亮。
希望今夜所見所聞能夠幫助她想通,她爹的死代表的不知是死亡本身,更是對暴政的抵抗。
「你都看到了,二皇子手下養的就是那些人,若二皇子得勢,以後他們當政,這國家會變成怎樣?如今二皇子暗中蓄積勢力、收買大臣、集結軍隊,若他起事,將民不聊生、生靈涂炭的!」
他嘆氣搖頭,「太子的希望,就是兵不血刃的終結二皇子的野心,可如今皇上身體狀況大不如前,二皇子也許就要起事。你爹的用意,現在你明白了嗎?」
听到這話,一直強自忍耐的傷心終于忍不住了,突然‘哇’一聲大哭出來,那哭聲淒厲哀絕,讓李初的心都擰在一塊了。
「我……明白了。」好一會,她心緒稍微平復,幾天沒說話的聲音略顯沙啞,听起來更是滄桑。「爹……爹看到我這樣,一定很生氣。他是抱著怎樣的心情赴死的,我是他一手教出來的女兒,卻沒發現……」
杜如墨突然抱住李初。現在她很需要他,真的很需要,他用最寬容、最周全的方式照顧她,卻也用最殘忍、最直接的方式喚醒她,可是她感激、慶幸身邊的人是他。
如今她才知道,自己對他的愛深了,那不僅是恩情、景仰或著迷,而是更多情緒交織而成的,堅實無比的依戀。
「再給我一點時間,我會恢復的……」
她用那雙布滿血絲的大眼堅定地望著他。雖然心仍痛、傷未愈,但因為他,她有了振作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