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先生,上完課還要讓你請吃飯,真是不好意思。」
「沒關系,是內人說要請的,她說我英文有進步,要好好感謝你。何況菡菡和我家寶寶也是好同學,她們在一起一定玩瘋了。」
「是啊。另外你真是太謙虛了,你是個很好的學生,都會復習我教的東西,學得好是應該的……呵,抱歉,我好像在和小朋友講話似的……」于青卉送家教學生陳先生到門口,為自己不小心的失言而道歉。
當母親久了,和別人說話的態度一不注意,就會變成像在和小孩說話,真是尷尬。
幸好陳先生是個很客氣的人,並不介意。
「沒關系,內人說話也常像你這樣,听起來很有親切感呢。我現在馬上過去開車過來載你們,車子停在巷口那里,大概十分鐘你和菡菡就能出來了。」
「那就麻煩你了。」于青卉見他走出門,卻又忽然停下腳步,不明所以的問︰「怎麼了嗎?」
陳先生若有所思地盯著她家的對牆。「青卉,你家在一樓,更要小心門戶。我來你家補習了兩三次,都發現有個男的一直朝你家張望……看,他就在那里,你們母女倆要當心啊。」
不用看都知道他說的是誰,她不太自在道︰「那個人我認識,沒關系。」
「原來你認識?」有些意外,他原本還以為那個陌生男子是宵小之類。
不過,就算認識的人也不見得全都可靠,他正在想該不該繼續追問時,秦千菡已走到門邊,好奇地往他們談論的方向看過去,接著輕輕發出一聲驚叫。
「啊!是爸比?」
爸比?陳先生的表情有點傻住。慶幸自己沒有多管閑事,否則被誤為對青卉有遐想就不好了,他可也是有妻有女的啊!
「是秦先生嗎?那我們今天的飯約,要不要取消……」
「不用了,說不定陳太太已經在餐廳里等,貿然失約不太好,我們還是按原訂計劃吧。」于青卉笑得不太自然,目送陳先生離去才把門關上,根本不理會門外站崗的秦碩。
只有秦千菡不懂得大人間的戰爭與心情,還眼巴巴地想看父親。
這段日子,她只知道自己和媽咪搬了一次家,媽咪說這叫「離家度假」。而對于爸比的些許埋怨,在睡了幾天後也早就忘光了。
而且由于小女孩原本就不常見到父親,所以秦碩沒跟著她們一起「度假」,她也不覺得奇怪。
久久不見爸比,仍是會有些想念,秦千菡逕自趴在窗邊,好奇地往外張望著。
「爸比?」她瞪大眼,笑眯眯地朝他招手。
秦碩也驚喜地回應了她的叫喚,連忙走到窗邊。「菡菡!」
「爸比,你跑到哪里了?菡菡好想你喔。」她張著眼天真的問︰「你為什麼不進來啊?」
「呃……」他替自己想著原因。
突然,秦千菡不待他開口,自己又接下去,「我知道了,爸比又要去加班嘛,懶得月兌鞋進來對不對?還是爸比又要出差去了,所以馬上要走?」
她所說的,都不是他現在無法進門的理由啊。秦碩尷尬地苦笑。
和女兒說不到兩句,他忽然發現自己詞窮了,對女人一向無往不利的他,打屁哈啦總是口若懸河,但面對女兒,他居然無言以對。
因為,他已經習慣對她們母女一開口就是敷衍,當真心想說話時,早心虛地不知能說些什麼。
「你想做什麼?」于青卉突然出現在窗口,面無表情地覷著他。
「我只是……和女兒說說話。」對上她的眼,他很是心酸。過去那柔情萬千的眼眸,曾幾何時變得如此冰冷無情了?「菡菡說她想念我……」
秦碩的恐懼難以用言語形容。他總以為能看透她,但這回他迷惘了,他怕她的冷然不是偽裝,怕她對他的愛……真的隨時間慢慢消逝了。
「她或許想念你,不過你過去太少和她相處,她對你的想念,是很容易被取代的。」于青卉完全不給他面子,立刻實驗給他看。「菡菡,等一下媽咪要跟寶寶他們家一起吃飯,有好吃的布丁,你要和爸比在這里,還是跟媽咪去吃飯?」
「爸比沒有要一起去嗎?」秦千菡好奇地問。
「沒有。你忘了,爸比一直都很忙的。」
秦千菡陷入兩難,看了看父親,又看看母親,最後下定決心,「我要跟媽咪去吃布丁。」
女兒這個決定,無疑在秦碩臉上賞了一記無形的巴掌,父親當到比不上一個布丁,也算夠失敗了。
但他又能如何?是他自己錯失許多和女兒培養感情的機會,一再對女兒食言,要不是女兒年紀小,忘性大又不記仇,早就不理他了。
于青卉見他神色落寞,說不同情是騙人的,但她要自己硬下心腸,讓他體會他這父親在女兒心中地位日益變輕的事實。
她了解他,若非他自己有所覺悟,旁人的勸告他都不會在意的。
他這就叫死到臨頭才知悔悟,像她,不就是被他敷衍了太多次,夫妻倆才會落到今天這步田地嗎?
「菡菡,媽咪看到寶寶的爸爸開車來了,你快去穿外套,我們要出門了。」
「好。」原本有此苦惱的小臉想到布丁立刻眉開眼笑,進房穿衣服去了。
待女兒一離開,于青卉便肅起臉色。「你在我家外頭站了好些天了,連我的學生都以為你是歹徒。還是……你仍在懷疑我和他有什麼不軌?」
秦碩急忙搖頭,「不不不,老實說,你和那位陳先生說的話我都听到了,這幾天我也看到你們的互動,知道你們是很清白的。之前是我太……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現在我不會了。」
她听了心里好過一些,但對他的行為仍是頗有微詞,因此表情依然凝重。「那你就不要這麼鬼鬼祟祟的!我告訴菡菡,我和她搬離家里是‘離家度假’,你並不在我們度假的範圍內,一直用奇怪的方式出現,萬一她起疑了怎麼辦?」
他當然知道她對女兒的善意謊言,在女兒面前,他們夫妻有不成文的默契,就是絕不在她面前吵架。
可是,他目前還找不到要她讓他進門的理由,所以只能偷偷看啊。
不過顯然她認為這是他自己該克服的問題,不等他回應便唰的一聲關上窗,鎖好。
此時,陳先生的車剛好了開到門口,于青卉帶著女兒上車,沒再多看他一眼。
秦碩只能苦澀地望著她們遠離,雖然心急自己與她們母女的距離越來越大,他卻不知該怎麼改善。
看著陳先生載走她們,他嘴上說不在意,也真的能理解,但內心涌起的酸澀依舊無法抑止。
他多想沖過去把她們母女搶回來,再跟那姓陳的家伙說︰她們是老子的妻女,你滾遠一點!
但是可能嗎?秦碩心很痛、很煩,忽然反省起自己。
青卉還只是正派的教學,但他過去老愛在外頭和其他女人打情罵俏,偶爾還會被她看到,當時她的心情,應該比他難受百倍吧?
她是怎麼忍受過來的?她的心,被他無意的傷過多少次?
或許真如如珊所說,他過去過得太爽了,既得利益者一旦利益被剝奪,才會能看清楚事情的本質。可悲的他,非等到老婆和女兒都不理他,才能發現自己過去太輕忽她們給的親情與愛情……
***
經過了一夜,秦碩垂頭喪氣在到公司上班,少了家庭的支持,他發現自己越來越不想踏進這間辦公室,更不知道自己這麼拼命究竟為了什麼。
在辦公桌前坐定,小婷一樣先捧了一堆公文放到桌前,也替他倒了杯茶進來,只是今天茶的味道似乎比較不同。
「嗯?今天不是公司的茶包?好像是花茶?」他打起精神,畢竟別把家里的情緒帶到公司里比較好。
「是玫瑰花茶。我看經理您最近好像有些疲勞,所以特地從家里帶了些來。」
小婷還以為秦碩是看到她精神才變好,有些開心,但想到自己特地換花茶的原因,又有些擔憂。「那個……經理,上回公司替我們做的體檢報告出來了,你要不要先看看?」
雖然體檢報告是個人隱私,但她基于對上司的關心,所以才「留意」了一下,真的不是故意偷看的。
「那沒關系,等會看吧。謝謝你的花茶。」秦碩品味著花茶的香味,不在意地像過去那般開著玩笑,「這該不會是女人喝的吧?萬一我喝了變娘炮,公司就少了一個萬人迷,女同事們會落淚的……」
「一下子少了一堆敵手,她們落淚,我才開心呢。」小婷笑道。
「哇塞!你這麼狠啊?原來人太帥真是麻煩……」秦碩說到一半,莫名地住了嘴,若有所思地看著她,語氣略轉為正經,「不過話說回來……小婷,你那麼說應該不是認真的吧?」
她臉色微變,卻是半真半假地道︰「你說呢?如果是真的,我不早吃你老婆的醋吃死了?」
他認真地端詳她,「你看起來不像吃醋吃很大的樣子?」
由于這種玩笑他常開,小婷不禁掩嘴笑了出來。「經理在公司的時間比在家里還長,說不定比起夫人還比較喜歡小婷呢。我有什麼好吃醋的?」
秦碩無奈地一笑。虧他自認閱人無數,小婷的真假他卻看不出來。不過他一認識她時,說話就肆無忌憚了,甚至對公司其他女性也如此,所以方才那一瞬間他以為她真愛上自己的感覺……應該是錯覺吧?
將小婷遣回座位工作後,他嘆口氣,開始面對桌面一大堆索然無味的文件。直到換了一個心態,他才有心情慢慢思考這些工作值不值得他花這麼多時間。
像最上面的一些業績會報,其實可以叫助理匯整成一份再交上來,各組業務的細項,也可以交由各組組長自行解決……過去他為樹立威信事必躬親,到了最後,似乎變得事事都要請示他,而他為了不拖延底下人的工作進度,只好以超人的速度和精力裁示著大大小小的事,因而又產生更多的事來請示他……這根本就是惡性循環。
當初他努力工作,是想讓家里過更好的生活,但當他真的太努力工作,家人的感情卻變得更差,簡直諷刺到極點。
秦碩心里決定將一部分權力下放,于是把公文一堆堆分類,不意卻看到其中一份公文要求他到歐洲出差一個月,而時間就在董事會的前一天。
司馬昭之心,至此昭然若揭了吧?他笑得有些無奈。如果拒絕這次出差,公司上層不知又要羅唆什麼。
這回,他才真覺得經理的位置果真不好坐,心中不僅對出差這件事反感到了極點,更認真考慮是否要拒絕。
壓在這份公文下的,則是他的體檢報告,例行性的檢查。
他麻木地打開隨意瀏覽,第一眼就看到了大大的紅字,說他腸胃不好,體脂過高,腎髒和大腸都有結石,最重要的,他的肝指數四百多,是正常人的十幾倍!
難怪今天有玫瑰花茶,小婷一定偷看過了,他該不會明天就翹辮子了吧?秦碩自嘲地想。為了一份不體諒人的工作,到頭來賠上家庭還賠上健康,死了就再換一個新的繼續操,對公司來說,真是筆劃算的交易。
意興闌珊的起身,他覺得下這張皮椅今天似乎變得刺人了。他慢慢地走到樓梯間,想到頂樓透透氣,卻在一推開頂樓的門時,隨著強風飄過來公司幾名女同事的聲音,讓他不由得止住腳步。
「……小婷,你別開玩笑了!禽獸那種人,根本不能認真交往好嗎?」
「為什麼不能?他明明就很負責任,公司里的事交給他根本不用擔心搞砸,不然上面的老頭們怎麼會那麼相信他?」
原來幾名部門的女業務以及他的助理小婷,跑到頂樓抽煙打屁模魚,讓他踫個正著。不過,他並不打算出面阻止,因為她們分明正在評論他這個人,他也很想听听看自己在女同事眼中的形象究竟如何。
「拜托,你看他一年有多久時間在家里啊?我看他老婆在家里偷漢子,他都不知道。」某名抽著煙的女業務嗤之以鼻。
「唉,少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了。他老婆氣質那麼好,看起來不像那種人。」
另一名女業務就比較中肯,「不過老公三天兩頭不回家,老婆在家里鐵定沒什麼好臉色就是了。」
秦碩開始回想于青卉。過去無論他怎麼忙,她總是笑笑的,頂多無奈地要他不要那麼累,然而幾年來,隨著菡菡的成長,隨著他職位越升越高,她皺眉的次數越來越多了,卻也不曾惡言相向——直到她爆發的那一天。
「何止啊!」抽著淡煙的女業務越講越憤慨,直接在加水的紙杯里揉熄煙蒂,空出雙手來比劃,似乎這樣比較能增加氣勢。「禽獸雖然風趣幽默,但他跟每個女人都過從甚密,要是我男朋友這樣,我早就把他甩掉了!」
「說的也是。真不知道禽獸那個美女老婆怎麼忍的?像禽獸這樣到處跟人搞曖昧,一點為人夫的分寸都沒有,和異性不懂得拿捏距離,誰嫁他誰倒霉。」
一群人听得點頭如搗蒜,秦碩卻是越听臉色越沉。
「但……這對我們女同事來說是利多不是嗎?」小婷不愧是秦碩頭號粉絲,仍替他說話。「而且你們自己也常跟經理開玩笑的。」
「開玩笑可以接受,自己的老公皮就得繃緊一點。禽獸是幸好他長的帥,可以說成風流,要不然他的行為換到另一個人身上,就是下流了……」
至此,秦碩已經听不下去了,連小婷一再的為他辯解,他也喜悅不起來。
他腳步沉重地慢慢走回樓下,而對于他上頂樓透氣思考的原因——公司要求的歐洲出差,他也在這一刻下了決定。
一向和他友好的女同事們,背地里原來是這麼想他的,他又再一次證實了自己過去究竟有多麼過分,把老婆的包容無限上綱,而他在乎的公司同事們,真的有人是百分百認同他的嗎?
老婆的笑容,在他腦海里突然變得模糊,取而代之的,只有那日她主動找他吵架時,第一次流下的眼淚。
***
「媽咪,爸比又來了。你看爸比在搭帳篷耶。」
每當秦碩來站崗,都只是靜靜的看,于青卉即便再理智、再沉著,也不免有些心浮氣躁。然而,當他有了新動作時,她發現自己的心竟不受控制的狂跳,像初戀的小女孩般期待著,想知道他在做什麼。
都已經是當媽的人了,還有這種夢幻的心態,她在心里直罵自己要不得,但雙腳卻不由自主的往窗邊走。
順著女兒的手指望去,她果然看到秦碩在她的花園里敲著大鐵樁,試圖把一個大帳篷固定在草皮上。
帳篷……她還不知道他會搭帳篷呢!自從兩人結婚後,他就從來沒有帶她出去玩過,別說帳篷了,就連家里巷口的公園,兩人一起去散步的次數她用一只手都數得出來。
這就是他們七年的婚姻啊,她還有幾個七年可以等他?難道非要他們都白發蒼蒼、他老得做不動了,她才能盼到他回頭?
想到這里,于青卉心里的熱烈慢慢降溫,臉上的表情也漸漸變冷,直到和秦碩的視線對上,她已然做好武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