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景龍三年中秋
太平公主的別業里,今晚有一場賞月宴,受邀的全是公主親信之人。
闢拜六品上中書舍人的馮守夜把整頭黑發束在腦後,如絲緞般的發尾,倒映著別業內的琉璃燈一閃一閃,帶著親隨在公主家僕的帶領下,進入別業里搭建得金碧輝煌的戲台。
坐在主位的太平公主一見到他,立刻眉開眼笑地朝他招手,要他過來。
「守夜,你總算來了。」
「守夜遲了些,倘若壞了公主的興致,還請公主原諒。」馮守夜來到太平公主跟前,恭敬行禮,可一雙慧黠的墨黑瞳眸直勾勾地盯著她。
「呵呵,怎麼舍得呀?來人,替馮大人看座。」太平公主將馮守夜安排在身邊的位置,兩人不時低聲交談。
時人都知道馮守夜是太平公主一手提拔的,兩人走得很近,不時有兩人過于親匿的消息傳出;這對露水姻緣不斷的太平公主而言,並非大事,馮守夜看來不過是她其中一個較為疼愛的男寵而已。
嚴格說起來,馮守夜的長相並不特別俊俏,頂多稱得上順眼無害,以如此平凡之姿卻能奪得太平公主的信任,全多虧他機敏的反應和俐落的辦事效率。
人家說,拍馬屁不能拍到馬腿,馮守夜不僅是舌粲蓮花的高手,只要和他交談過的人,很少會有不買他的帳的。大概是看上他善于說服別人這一點,才使他從眾多男寵中月兌穎而出,也讓他撈到個正六品的中書舍人之位,更是六位中書舍人中的「承旨」。
當然,對有心人來說,這個官並不大,也不高,可從沒听馮守夜抱怨過。他更不會仗著太平公主的寵愛而頤指氣使,和前帝寵愛的張氏兄弟大為不同,所以在朝中建立了良好的人脈關系。
但,這並不表示他就是個好人。
「听說東瀛來的使者要表演一套他們國家的刀法,我記得你對刀劍之類頗有研究,擔心你趕不上表演的時辰,還要他們延後等到你來才準開始。」太平公主抿唇輕笑,笑容清麗優雅,年過四十看起來卻風韻猶存。
「守夜惶恐,希望沒壞了公主雅興,不如就請使者開始表演吧。」馮守夜也不管台上表演到一半的戲班子,微微偏著頭,露出溫和的笑容,像個不解世事的孩子,天真無邪地建議。
馮守夜最厲害的就是無論做出任何要求,都用看起來像孩童般純真的笑顏來應對,常常教人忽略了他的要求有多麼可惡,不自覺地答應他。
這也是他不需要擺出被寵壞了的驕矜自大便能無往不利的原因。
太平公主立刻揮揮手,命令道︰「來人,戲不看了,讓東瀛的使者開始吧!」
即使是自己提出的要求,馮守夜在得逞後,臉上猶然掛著與己無關的純潔笑容,狀甚隨意的睞著四周的景象。
沒多久,兩個濃眉大眼,五官有稜有角的東瀛武士出現在戲台上,手持一把細長的刀,正要開始表演之際,馮守夜突然懶洋洋地開口了。
「公主不認為只是看他們比畫早已知道套路的刀法有些無聊?」
聞言,太平公主登時了解他的意思。
「前幾天新進的那批下人里,挑幾個有長肉的出來。」
別業總管听命領了三個男人來到太平公主面前。
「守夜,你覺得哪個比較有看頭?」太平公主問。
馮守夜根本連看也沒看,慢條斯理的吃著親隨剝好的蝦,隨口道︰「和他國武士切磋的機會難得,別讓他們失了宣揚國威的機會,全上吧。」
「給他們一人一把刀。」太平公主又下令。
「刀?」馮守夜似乎又找到能刁難的地方,「既是要讓對方見識我大唐國威,用刀未免太瞧不起我大唐勇士,將來說出去也會被笑我們恃強欺弱,不如……拿筷子吧!一人給他們一雙筷子,身為大唐勇士綽綽有余了。」
在場的其他官員听了,莫不為之愕然。
東瀛武士拿的是真刀,在沒有套好招的情況下,危險相對增加,馮守夜簡直是要那三個下人拿命來博君一笑!
「確實有趣。」太平公主斜睨了他一眼,然後指著拿著筷子的三人其中一人,「就你先上吧。」
那個看起來骨瘦如柴的男人被點到後,其他兩個暫時松了口氣。
馮守夜分神覷了那個男人一眼,隨後又無關痛癢地繼續吃蝦。
戲台上的東瀛武士听不懂他們的話,對眼前的情勢感到困惑,不知如何是好,直到旁邊有人對他說可以開始了,他更是莫名其妙地看向那個只拿著筷子,好像隨時會倒地不起的瘦弱男子。
「還不開始嗎?」馮守夜淡淡地開口。
「你,」太平公主指著面黃肌瘦的男子說︰「他听不懂就算了,你難道也听不懂我的話?」
男子轉頭朝太平公主看了一眼,正好和抬起頭的馮守夜對上。
「大人,您沒事吧?」注意到馮守夜端著茶杯的手一抽,親隨——仲孫襲在他耳邊輕聲問。
馮守夜——也就是馮京蓮,放下茶杯,拉高衣袖悄悄擦拭濺出來的茶水,回以一笑,然後低聲對他說了些話,接著繼續吃東西,仿佛什麼事也沒發生。
在懂得東瀛語言的人快速和武士解釋過後,武士臉上露出不能苟同的表情,但在看了看自家大人臉色沉重地朝他點頭,也只好高舉刀子朝男子劈過去。
這是屠殺,不是比畫!
在場所有人都這麼認為,也認定那把刀會直直砍在那個似乎連拿筷子的力氣都沒有的男子身上時,刀,偏了。
馮京蓮藉由向太平公主敬酒時用眼角余光瞥了眼。
不是刀偏了,是那個男人動了。
東瀛武士顯然覺得奇怪,他雖然氣勢做得很足,卻想著在快要砍到男子的時候停住,偏偏他眼前萎頓的男人卻突然消失了。
不禁感到納悶,東瀛武士回過身,決定再試一次。
第二次,他的刀還是偏了。
以眾人的眼力來看,或許會覺得是東瀛武士的刀偏了,其實是男子以很快的速度,小幅度的移動著,他們離戲台有一段距離,看起來就像男子命大,刀連連砍偏。
「看來我朝勇士確實有那麼幾分可自豪的功夫。」太平公主的笑容看不出情緒。
「公主,不知您願不願意和守夜打個賭?」馮京蓮突道。
「說來听听。」一如往常,太平公主對她的話都很感興趣。
馮京蓮確實是她拔擢的,她也是唯一一個知道馮京蓮其實為女兒身的人。表面上她們看起來像是主人與男寵,事實上馮京蓮是她手中的一顆棋子,而且還是最有用的一顆。
她先後除掉了張氏兄弟和不少政治立場矛盾的敵人,這也是為何她會對馮京蓮的要求十听八九的原因。
她確實疼寵她,卻比較像是愛惜人才的那種感情。
「微臣賭東瀛武士不管砍幾刀都砍不到那個男人,您有興趣押相反邊嗎?」馮京蓮直視著太平公主。
「賭注為何?」太平公主似乎覺得有趣。
「如果臣有幸押對寶,請把這名下人賞賜給臣,反之,听由公主決定吧。」
「听起來是個小賭注,倘若你想跟我討只狗,隨時可以直說,無妨。」
「公主如此了解守夜,定知道守夜就愛養些無家可歸的狗啊貓的。」馮京蓮替太平公主倒了杯酒,親自送到她面前,「但是守夜討厭無功受祿,用賭的就還好了。」
「既然你這麼說了,就如此吧。」太平公主索性順著她去了。
賞月宴結束後,馮京蓮如願多了個下人。
「你叫什麼名字?」仔細觀察男人像極了雍震日的鐵灰色眸子,馮京蓮問。
男人露出抗拒的神色,沒有答腔。
「嗯……那從今天開始,你就叫水禺好了。听懂了嗎?我叫你水禺,你就必須出現。」
男人臉上的除了抗拒更多了嫌惡。
「可別會錯意,我不是對你有興趣,再者我也不是要救你,別有在我這兒會比在公主那兒舒服的想法。」馮京蓮頓了頓,對那個沒有好臉色的男人,用人畜無害的笑容說︰「你只是我養的一條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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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禺跟在仲孫襲身邊學習,很快便學會了馮京蓮交代下來的那些「骯髒事」該怎麼做。
他比較不懂的是,這個新主人明明說自己只是一條狗,卻不像對待狗那樣打罵他,反而讓他學習許多以前從未見識過的事物,雖然她說是為了讓他能幫上忙,他還是覺得很奇怪。
仲孫襲曾經說過,那是因為他的眼神令她想起一個思念已久的人。
他不是個愛搬弄是非的人,所以沒有問那個人是誰,只想著要快點趕上她給予的程度——沒辦法,人家給他多少,他便還多少是他的堅持。
「水禺,你殺過人嗎?」那一天,馮京蓮這麼問。
苞在馮京蓮身邊替她處理大小事的仲孫襲听見這個問題,忍不住抬頭看她。
「依你的身手,不可能沒殺過人吧?」馮京蓮雙手交疊放在下顎,笑咪咪地說。
每當看到她這樣的笑,總會令水禺忘記她其實比自己還小。
「我沒听過哪戶人家養的狗除了要學會識字,還得兼殺人的。」水禺板著一張臉回答。
「嗯……總是會有需要的時候,例如佔著茅坑不拉屎的人啦、拉屎的時候忘記帶草紙硬要跟我對分的人啦、拉屎的時候忘了帶草紙結果旁邊的也忘了帶的那個人啦……總之有很多情況的。」馮京蓮抓起自己長長的發尾,一邊玩一邊說。
「我完全搞不懂大人是跟茅房有仇還是跟拉屎的人有仇了。」許是跟馮京蓮相處有一段時日了,水禺也學會這種吐槽的說話方式。
「呵呵,橫豎你會揮刀吧?」
「如果有刀的話。」
「仲孫,麻煩你替水禺拿把刀。」馮京蓮交代道。
「是。」仲孫襲隨即回答,這其間還替她處理公事,以及分類從其他大人送來的請柬、密件和……為她在暖爐里添柴火。
水禺從沒見過仲孫襲拒絕馮京蓮的要求,但看得出來,並不是因為馮京蓮用上那種人人無法拒絕的笑容,而是仲孫襲自願的。
「拿去。」馮京蓮交了封信給他。
水禺立刻明白是有事要他去辦。
「水禺,今天晚上你跟仲孫一起出去。」他前腳剛踏出書房,馮京蓮的聲音跟著追了出來。
「是。」水禺應聲的同時,人已經不見蹤影。
仲孫襲走過去把門關上,一邊數落,「他老學不會關門。」
「也許再過一陣子吧。」馮京蓮不怎麼在意,話鋒一轉,「今年,歲時他們會回京過年,你知道嗎?」
七年前,她在太平公主的幫助下,以「馮守夜」這個名字,重新假扮男人入朝為官,隔年張昌宗誣告魏元忠與太平公主的男寵司禮成高戩,使得前帝大怒,將魏高兩人下獄,太平公主和二張的關系徹底決裂。
神龍元年正月,前帝病重,李氏擁護者,以宰相張柬之為首發動兵變,她和太平公主同盟的最大原因——張氏兄弟,在那次事件中遭受誅殺。太平公主因為誅殺張氏兄弟有功,受封鎮國太平公主,而她則是太平公主身後的一抹影子。
那時候她只想殺了害雍震日半死不活的張氏兄弟,對權勢地位還不迷戀,卻積極的想讓太平公主拔擢雍震日。
她的想法很單純︰官越大,他越安全。
如今在她的暗中幫助下,雍震日已為正四品上的忠武將軍,由于邊關的大小戰事不斷,所以他們總無閑能回來,回想起來,自從一心想著要成為朝臣,保護他之後,他們也有七年沒見了。
她讓仲孫襲捎去許多封信,得到的回音卻很少,大部分是由仲孫襲轉述他和大伙的近況給她听。她不是沒想過到邊關去看他們,手邊卻總有一堆事情要處理,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人脈,也不能有一日疏忽,畢竟這是個黑吃黑的地方,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
在她算計別人的同時,自己可能也已在對方的算計中,她無法一日不知道朝中動向,別說懈怠,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
也許,她是變了。
但在這個利欲薰心的世界里,誰能永遠保持純真不變?而她早就決定,為了守護最重要的東西,雙手血腥亦無所謂。
「我很想說怎麼會不知道,偏偏我又非常了解你提起這件事的原因。放心吧,我會負責安排其他師弟,讓你和年時有一整晚的時間相處的。」仲孫襲正經的臉上難得出現笑容。
「謝謝。」馮京蓮放心的笑了,那是只有面對一路陪著她的仲孫襲才偶爾會出現的。
為了這抹笑,要他做什麼都值得。仲孫襲暗忖。
「啊……還有一件事。」處理公事到一半,馮京蓮又道。
「什麼?」該不會是想要求延長和雍震日相處的時間吧?
馮京蓮覷著他,擠眉弄眼的說︰「你該記得他叫歲時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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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看得到城門了。」
听見前方傳來的消息,騎馬跟在雍震日左邊的藍桂,開口道︰「將軍,你送給妻子的禮物準備好沒?」
在右邊的萬二模仿藍桂的語氣,「是啊,將軍,听說夫人今年特別來長安陪你過節啊,你是準備好沒?夫人會失望的。」
「夫人要是失望的話,一定會拿刀砍你的。是說……小京應該也配上真刀了吧?」藍桂的問題沒人能回答。
在武館誰有資格配上真刀,是由師父決定的。
「小京有在信里提過嗎?我想她一定非常想用真刀問候你吧,到時候我們要閃遠一點了,小別。」
「小二,放心,我會閃很遠的。附帶一提,我不是看不起小京,我從頭到尾看不起的都只有二師兄而已。」
「喂,前面和後面的話根本沒關系嘛!」一直默默任由他們說的雍震日終于忍不住開口。
許是邊關戰事出現議和的曙光,他們才會放松許多,而且越接近長安,越能感覺到令人怠惰的平凡,從他們改變的稱呼和越來越多耍笨的情況來看,雍震日敢斷言,他們已經完全松懈了。
「啊!抓到蟋蟀了!」萬二甚至開始抓起蟋蟀。
「啟稟將軍,我發現一個在偷懶的家伙,請用第七百五十二條軍法,嚴辦他。」藍桂指著萬二說。
「你先告訴我第七百五十二條軍法是什麼。」雍震日白了他一眼。
「嗯……就是把蟋蟀身上所有的條狀物拔掉以後再——」
「欺負蟋蟀的人都是壞人!」萬二以正義的鐵拳狠揍藍桂。
被揍得摔下馬的藍桂從地上爬起來,慢吞吞地擺開架式,「我有沒有听錯?平常欺負蟋蟀的人不就是你嗎?」話落,換他以飛踢踹向萬二。
「別吵了,我們要準備進城了。」眼見城門出現在眼前,雍震日捺著性子說。
「啟稟將軍,他們兩個已經打得不可開交了!」
雍震日的額頭青筋怒暴,一邊怒吼一邊沖向他們——
「你們是叛逆的小表頭嗎?故意裝做沒听見娘親的話的小表頭嗎?啊……這麼說來我是娘親嗎?不對,我叫你們不要再鬧啦!不要讓我說上兩次!」
「事實上,你也只說了一次。」一道清脆、難以辨別男女的嗓音雖然沒有明顯的高低起伏,卻穿透了所有雜音傳入他耳里。
比雍震日先看見來人的藍桂和萬二紛紛露出久別重逢的開懷大笑,繞過他朝馮京蓮跑去。
「小京!你真的來了!看看你還是一身男裝成什麼樣?穿女裝啦!你穿女裝很漂亮耶!」藍桂拉著她的手,興奮的語氣里夾雜著嫌棄,這是他高興時特有的說話方式。
「穿男裝比較方便,況且你說什麼我穿女裝漂亮?我記得我穿嫁裳的時候你們明明驚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馮京蓮雖然是對著藍桂說話,但眼角余光一直注意著在不遠處的雍震日。
她能感覺自己全身上下的每一寸都在渴望著他,渴望見他,渴望和他說話,渴望听見他的聲音,渴望踫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