餅了「百陽鎮」,他們舍船就車,卻是再北回百里進了「金陵」,沿路上哪里還見歌舞升平,觸目所及,雖然還不致于是土地干涸,寸草不生,但已經到處可見許多眼看著明年還不出朝廷賑貸的農人們,攜家帶眷沿路乞討。
這讓律韜怒辦了李申昌,不過,用的卻是瓏兒那夜給他的法子,交給了沈洋去辦,在這期間,在沈洋回稟請示的時候,律韜只做壁上觀,任著瓏兒指點教導,她見律韜一直沒勸止,也就日漸膽子大了,總是在听完沈洋的稟報之後,很快地推敲盤算,給了下一步指示。
然後,不到半個月的時間,李申昌不只是入罪,從各地傳來的舉報,讓案情越滾越大,最後案情底定,朝廷終于是成功拉下了這一票勢力盤根錯結,牽一發而動全身的貪官。
明面上,皇帝的御駕未到「金陵」,是以律韜與瓏兒一行人未住進行館,而是歇在當地一座富戶的私宅里,那名商擘曾與當年的毅王爺相熟,是個嘴巴緊,能信得過的至交,有天子好友從遠方至,自然是騰空了一處宅子,打點妥當,讓一行人得以安然入住。
書房里,沈洋進見,呈了李申昌等人的供詞,律韜一目十行地瞥過陳詞,雖是一貫的面無表情,但瓏兒可以看得出他的眼神里有幾分陰郁。
「二哥,弟弟乏了,想先回院里去歇著。」大勢底定,她也覺得該收手了,在沈洋面前,她仍是男裝打扮,自然還是喚律韜「二哥」。
「不過來看看?」律韜轉眸看她,揚了揚手里的一迭供狀。
「弟弟看不懂那些玩意兒。」她退了半步,以手揉著額角,搖搖頭,「就有勞哥哥費心了,而且,是真覺著乏了,想小憩片刻。」
「嗯。」明明知道她是托詞,但律韜還是含笑頷首,讓她離去。
版退之後,瓏兒一出門口,哪里還有氣虛的荏弱之態,咧開了笑,跨開大步,對著伺候在門邊的小滿輕聲說道︰「小滿,跟上來。」
她行止俐落,絲毫沒有女兒嬌態,心里覺著納悶,這回出宮,明明是律韜第一次允她穿男裝,她卻覺得自己已經穿了一輩子男裝,行動起來,遠比在宮里時穿著女子衣裳來得自在快活。
「娘……四爺?!」小滿微訝,對于主子轉變如此快速措手不及,但還是趕忙著追上去,對她而言,只要別跟丟了主子,一切都好商量。
這時,在書房里的律韜不知道瓏兒私自出府,卻也沒心思再多看這些供詞,在他手下,自然有沈洋這些人能辦事。
沈洋從帝王手里恭敬地接回一迭供紙,心思卻是在剛才離去的「四爺」身上,本來想著有事要再請教一二,現在看來是不可能了。
最初,「四爺」所教使的「羅織」手段,雖然少了幾分正大光明,但其心思之密,做法之嚴謹,教在官場打滾數年,也算是老辣的沈洋不只驚異,甚至于是贊嘆不已。
包別說後面以「以假亂真」、「連帶攀咬」的手段,個個逐一擊破,雖說一開始有幾分虛假,但辦到了底,在他手里的這迭供紙上,記下的罪狀,卻都有真憑實據,半點都沒冤了人。
「爺,請恕沈洋斗膽說一句。」在「御駕」未到之前,沈洋是不敢喚一句「皇上」的,他拱手斂眉,面上不無幾分惋惜,「憑四爺的聰明才智,沒在朝當官真是可惜了,與四爺說話,教沈洋忍不住想起了當年那位——?!」
「她是什麼身份?是你能想的嗎?」律韜冷冷的打斷了他,峻淡的眼眸之中,絲毫不掩獨佔的霸道,「以後與她見面,記著,她不是你能商量的人,不再是了,知道嗎?」
「是,奴才遵命。」
沈洋淌過一身冷汗,被主子不揭一絲火硝,卻直透心坎的怒氣給顫得頭皮發麻,改口自稱「奴才」,知道此事過後,要將那位「四爺」視為雲端上的貴人,頓了頓,才又從懷里掏出一本冊子。
「這本名冊,四爺瞧過,給了一些指點,奴才剛才沒能跟四爺說上話,就怕有什麼事情辦岔了,還請二爺過目。」
瓏兒雖然模透了宅子里的出入戍守,私自離了府,但她的舉動卻沒逃過律韜的耳目,在沈洋離去之後,立刻就有暗衛來報,說皇後娘娘在離開府衙之後,帶著婢女往城郊外的方向而去,幾名暗衛遠遠跟著,先讓人回來稟報一聲,順道,想要請示是否需要出面攔人。
「你們見著了,可知道她去做什麼嗎?」剛與沈洋議完事,律韜靠著椅竹閉目養神,沉冷的嗓音不興波紋,听不出喜怒。
「‘四爺’埋頭在荒草堆里找東西,為免被‘四爺’發現,奴才們不敢接近,只敢遠瞧著,爺的意思是要奴才——?!」
律韜搖頭,截口道︰「不,誰都別靠近,只要她沒出意外,就由著她玩去,不過,讓元濟帶上幾個明面上的守衛,若是她真走得太遠了,就抬出朕的名義攔住她,就說朕想念了,要她快回來陪著。」
「……是。」
一瞬的遲疑,似乎沒料到主子會當著奴才的面,說出那般示好肉麻的話,但暗衛的臉上沒有表情,迅速地離去。
書房再度恢復寂靜,律韜閉眸假寐,半晌,才緩慢睜開雙眼,看著書案上那一本沈洋剛才交給他的名冊,不自禁泛起了一抹冷笑。
這人當真什麼都不記得了嗎?
辦起事來雷厲風行的手段,與當年如出一轍,而最後釜底抽薪保不來的官員們,十有七八,又都曾經是忠心跟隨的。
算了!反正他原本就有打算保下一些犯行輕微的官員,總不能辦了一件大案子,就將一大班子的官吏都往死里拖去,說得好听是大換血,以求官清如水,但在這多事之秋里,能換上誰呢?
他想,她自然也是想過這一點,才會做出決定,不可能是有私心的。
終于,律韜伸出手,合上了那本名冊,打算就此揭過,在心里告訴自己,不過是權宜之計,並非全是為那人……
得了三分顏色就能開起染坊的,往往都不是尋常人。
而憑他家皇後的手腕,只要她有心,她的「染坊」絕對可以開得又大又氣派,這一點,律韜心里有數,只是她這段日子的安分,教他一時忘了。
一開始,他很沉得住氣,在府里等著瓏兒回來,可是,隨著時間過去,只有元濟不斷地派人回來請示,說娘娘需要人手,越多越好。
結果,隨侍他們南下的奴才們幾乎十有八九都被調走了,再來,就是沈洋也接到旨意,要他想辦法調到可以幫忙的人,最好是身強體壯,懂得務農的,來人最多可以得到一貫賞錢,要知道一般的知府里的吏員,一個月的基本餉薪也不過就五貫錢,再加上幾石的米面與足夠一家老小使用的鹽票。
結果,在皇帝沒吭聲的默許之下,沈洋調了百余名官兵與農民,在瓏兒的調度之下,陸續搬了不少東西回官府所開的粥廠。
律韜勉強自己冷靜不來,遣退了伺候的奴才,獨自在書房里看著孟朝歌從朝中一路不斷送下的奏章復本,其中,只有一些是待皇上親批的正本,余下的,律韜在南下之前,已經授權由孟朝歌領著內閣批決就可以。
一直到日落西山,天色都晚了,瓏兒才回了府,听奴才們說律韜在書房等她時,一路過去,她一顆心七上八下,忐忑得生出了一絲慌。
其實,她一開始是忙忘了,看到元濟領了人來,只想到有幫手了,沒想到要讓人捎些話回府給律韜,等到她後來才想起自己好像該打點一下這位天子夫君時,時間已經晚了,沒看到律韜再派人來問,就知道他一定生氣了。
所以,她很快就決定了繼續遺忘下去,心里存了幾分故意,因為逃避著回府交代,就硬生生忙到了現在。
「皇……二哥。」
她站在書房門口,垂落的右手沒意識地絞著紫錦袍服,臨時改了口,是因為她知道他喜歡听她喊「二哥」,她能察覺到,當他听她喊「二哥」時,一貫淡冷的眼眉里,會泛出像是從深井里涌上的暖意。
律韜早就知道她回來了,從奏折里抬起視線,見她站在門外,遲遲沒踏進來,冷笑了聲。
「怎麼?有膽子偷跑出去,沒膽子敢回來面對朕?」
完了,听她喊二哥,他卻自稱「朕」?!她想自己真的把這人氣狠了!瓏兒真想回他說她還真沒膽子回來,想要繼續出門去忙了,但她最後輕撇了下女敕唇,只能提起袍服下擺,跨過門檻走進書房。
律韜扔下了手里的那本奏折,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看她低眉順眼,一副等著捱罵的模樣,讓他就算原本心里有氣,這時也都氣不起來了。
成親至今,他何時曾經打罵過她?他想,這人也聰明的模透了他對她百依百順的寵溺,才敢對元濟與沈洋比手畫腳,也才敢明明偷著出門,卻模到了天黑才回來!
瓏兒承認自己確實有幾分仗勢,想他就算氣狠了想責備,也不可能傷筋動骨的罰她,只是原本料定了他起碼會叨念幾句,卻到現在還沒听見他發話,一屋子異常的沉默,反倒教她心慌了起來。
難不成,她料錯了,他真想好好跟她算這筆帳?!
「忙了一整天,去做了什麼?」律韜低沉的嗓音溫柔得仿佛能擰出水似的,看見她沒有受寵若驚,反而訝異地抬起美眸瞪他,讓他必須很用力,才能忍住反將了她一軍的大笑。
她料想他會罵她,他就偏不罵,越是溫柔以待,存心要讓這人為自己對他懷抱的小人之心感到愧疚。
瓏兒起初擰了擰眉心,真寧可他罵她,最好罵狠了,才不會讓她對自己最後故意在外面忙得團團轉,也不願意回來面對他的卑鄙之心感到慚愧。
「我……」瓏兒被他溫和的垂詢眼光給盯得更加心虛,「對不起,以後瓏兒一定會跟皇上商量,教皇上擔心了,是瓏兒不對。」
「不喊二哥了?」他挑起一道眉梢。
「二哥。」她輕聲地喚,想來大概就連她這心機,也盡入他眼底了,「我讓人去摘了些東西,已經交代給粥廠里的人了,嘴上說的不清楚,不如我們明天一早就到粥廠去,讓二哥你親眼看看。」
「嗯。」律韜微笑頷首,其實對她今天所做的一切,他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現下不過是隨口問問。
他拉過瓏兒的手,拇指輕揉著她玉白的手背,「出門了大半天,該是餓了吧!來人,傳膳。」
听他一聲令下,外面的奴才們就開始張羅了起來,瓏兒很快就聞到食物的香氣,想來在她進府之時,他就已經讓人準備了。
原想對他說有些餓過頭,現在可能吃不進,但是看他那一張慈眉善目的笑臉,她硬是被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乖乖地陪著他進膳。
雖說吃了幾口之後,胃口是有些開了,飯也多吃了半碗。
但是,她還是忍不住在心里月復誹,或許比起他狠狠的罵她,那一張教人回不了嘴的笑臉,才是對她最大的懲罰……
棒日。
一清早,粥廠前的廣場上就涌動著人潮,還帶著幾許晨露的空氣里,飄著一股子香氣,有粥的糯香,以及草葉熬熱之後的清香。
在幾尺之外,還蜿蜒著另一條長長的隊伍,等著領取罷做好的餅,流離的百姓們一連吃了幾天粥,想到能夠扎實地吃上一塊餅,每個人的眼里都已經流露出了饞意。
包別說那剛烙好的餅透著一股子咸香,與粥鍋里飄出的草葉香味揉在一塊兒,只是嗅聞著,他們就都像是已經先饗餐過一頓。
此刻,律韜與瓏兒站在樓台上,居高臨下的絕妙角度,將粥廠里的動靜看得十分清楚。
他們看著等待要領粥與餅的百姓們,如流水般絡繹不絕而來,官府準備的自然不會只有那麼一丁點,所以一牆之隔的後方,還有伙夫加緊煮新粥,準備隨時可以添上,而做餅的那群伙夫則是除了制餅之外,還分了一撥人推著石臼,將去了殼兒的「掐不齊」果實磨成做餅的細粉。
「看起來,你讓人制的那餅似乎頗受歡迎。」律韜微笑,轉頭望著目光仍舊盯住粥廠的人兒,「這些百姓們一定料想不到,你拿來做餅的粉,其實是他們棄之如敝屣的雜草果實磨出來的吧!」
「那不是雜草,它叫做‘掐不齊’。」她淡淡地瞟了他一眼,以極輕的語氣為他解惑,「在有些地方,人們知道這草是能入藥的,不過,我昨天看著山坡上連綿不絕長了一大片,不見有人摘采過,就猜想這里的人將它當成了尋常的雜草,不曾理睬過。」
「‘掐不齊’?這名字听著有點古怪。」
瓏兒從一旁幾上的竹籃子里取餅一株綠草,交到他手里,「二哥瞧見這葉上的斜紋嗎?就是因為這草的葉子上布滿斜紋,無論掐下它的哪一部分都是不齊的,所以,人們才管這單叫‘掐不齊’。」
說著,她已經從他手里的那株草上揀取一葉,再摘下那葉的一半,果然,在她手里掐下的那半片葉子順著兩邊的斜紋,斷成一個箭頭狀,她將半葉遞上他的面前,要他看仔細些。
「果然有趣。」律韜沒接過那半片葉子,倒是握住了她的手腕,將那只沾了草青味的縴手拉到自己面前,近得能呼氣在那白女敕的肌膚上。
被他陽剛的氣息輕拂過手背女敕肌,瓏兒沒由來地心跳快速,頰上泛過一抹紅暈,閃了子,巧妙地掙開。
律韜沒再逼她,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似的,昂藏的身軀因為背著雙手,而更顯得修長挺拔,如刻般嚴峻的五官,因為斂眸微笑而顯得柔和許多。
「你不問我,為何知道什麼花草能吃,什麼又不能吃嗎?」瓏兒不自覺地盯看他一會兒,終于忍不住開口打破令她心跳繼續加快的沉默,「在宮里也就算了,我使什麼藥材都有太醫能照看著,但是,這可是民間,我使的都是一些人們眼里的雜草樹果,皇上就不想問問我為什麼會知道這些嗎?」
聞言,律韜唇畔笑意更深,似是想到些什麼,卻沒說出來,最後只是搖頭,「不必問,我知道你心里自有分寸,至少,到目前為止,還沒人給你的藥單粥給毒死,是不?」
說完,他抬起眼眸,瞅著她的目光之中帶著一點調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