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郭愛擔心的事並未發生,原來她坐的那輛馬車上的孩子被聚集在官街時就已淨好身,進宮前,淨身房的太監也只抽了幾個檢查,被她逃過一劫。
在宮里,低階太監住的地方是很簡陋的,一間房里,左右兩張長榻,一張長榻起碼要睡上十數個人不等,每個人就一床被子、一顆枕頭,緊挨著彼此睡。
第一天,听著此起彼落的打呼聲、磨牙聲,聞著一股不知打哪來的霉昧,郭愛睜著眼楮一個晚上沒睡。她想起以前听朋友聊起當兵的事,說一大群男人一起睡有多討厭,她當時還慶幸自己是女的,不用當兵,沒想到這會,她也體會到那種滋味。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她很快就找到玉婕婢的弟弟。
王祿是尚衣監的大太監,在宮里是有些權限的,見了面,一听說她的身分,加上那封她從護身符里拿出來的王嬤嬤親筆所寫的信,隨即待她如親,將她安安排進尚衣監照看。
雖說住所不可能有多好,畢竟她只是個剛入宮的低階太監,但還是幫她安排了靠牆的位置,隔壁睡的是個身材較為縴弱、長相斯文、月卑氣挺好的太監王振。
王振的身世頗為可憐,爹親本是個秀才,家中幾個孩子都讀過幾年書,尤以王振最有才華,還想著往後讓他進京趕考,為家爭光,不料一場大水讓他爹娘弟妹都死了,他靠著行乞,一路上京依親,沒想到姨母不歡迎,最後還賣了他當太監。
冰愛母愛大發,益發覺得對方可憐,且王振比她早進宮,教了她許多規矩,也算得上照顧她。
自此,郭愛便在心里把王振當成弟弟。雖然就外表來說王振比她大,但她的靈魂可是個二十幾歲的女人,相處月余,兩人的感情越來越好。
漸漸的,郭愛也習。潰了宮里的生活,只是偶爾想到江大夫就有些感傷,也怕那個老人家擔心自己而愁眉不展,不過她盡量藏起自己的情緒,宮里不比宮外,尤其她的身分如此敏感。
「這塊給你,這塊給我,這塊給你,這塊……」盤腿坐在床上,郭愛將紫色帕子上的酥餅分到另一條藍色帕子上,嘴里念著。
「初日,我吃一塊就行了,這都是太子妃賞你的,你別盡分給我。」王振不好意思的想將酥講還他,不料才剛將手提起,手背就被拍了下。
「干麼跟姐……跟哥客氣,說給你就給你,咱們兄弟有福同稟。」郭愛暗罵自己一聲,當太監都月余了,還老忘記自己現在的身分。
雖說她投生的蘇麗長相秀氣,皮膚又白,還有一雙水靈靈的大眼,不似男子,但這宮里也不少年輕太監,長相陰柔,她就算比他們漂亮俊俏了些,也不致引起懷疑,加上束胸帶一勒,雌雄難辨。
前提是,她別再說錯話。
「初日,你待我真好。」王振說著,紅了眼眶。
他雖說也待在尚衣監,可做的是一般低下的工作,沒有主子可喚的奴才,在宮里地位最低,也最讓人瞧不起,多得是有資格欺負他的人。
不像初日,雖然才剛來,但听說跟王祿公公有些淵源,一來就能進尚衣監不說,且做的是送衣服給備宮娘娘的涼缺,能夠在主子們面前露臉之外,三不五時還有賞賜的玩意、零嘴可拿。
加上初日的嘴巴甜,頗得幾位娘娘的喜愛,尤其是皇上寵愛的王貴妃、東宮的太子妃特別厚愛他。宮里這些最會看人臉色的奴才可巴結了,完全沒人敢欺負他,大家都猜著,初日過些時候定會被王祿公公舉薦去哪個宮殿,地位越爬越高。
思及這樣的人願意待自己好,甚至跟自己稱兄道弟,王振心里是有些感動的。
「都多大了,哭什麼呢。」郭愛笑著捏了捏王振的臉頰。有時候她真覺得這個弟弟比較像妹妹。「快吃、快吃,我只向楊公公借了你半個時辰呢。
楊公公是管王振的人,她隨口找了個王祿要她找王振一起辦事的借口,把人給借出來,為的就是想讓王振嘗嘗太子妃賞她的、還熱呼呼的桂花酥餅沒辦法啊,這講冷了就不好吃,再說楊公公有時會欺負王振,故意派他做些吃力不討好的差事。
「這……你這樣找我出來,會不會為難?」他擔心起她。萬一楊公公向玉公公提起這事,那初日可就犯了欺瞞之罪。
冰愛滿不在乎的擺擺手,「沒事、沒事,玉公公疼我,不會說什麼的。」
事實上,就算王祿發現了也絕不可能戳破她,因為那老好人不僅待她如親,加上知道她是沐氏留下的女兒,更發誓要好好保護她,她後來才知道玉家姐弟年幼流落街頭時,被蘇麗外公外婆所救,王祿聰敏機警,認為既然都要當人家的奴才不如進宮去還比較有前途,時光流逝,轉眼王祿也在宮里待了近二十年。
「好了,我得干活去了,你吃憲就回楊公公那去,你要是偷溜去別的地方玩,我才麻煩。」將帕子連同酥餅包起放進懷里,郭愛拍拍王振的肩膀,徑自站起身。
「我不會害你的啦」王振連忙替自己辯解,接著禁不住好奇的問︰「你等等去哪個宮辦事啊?」
邊穿鞋,郭愛無奈的說︰「你別想了,我等會去的地方沒好處拿的。」
王振的臉皮薄,听她這麼說,臉有些紅了。「我不是問你要好處,要不妨下回別分給我了……」
回過身,她用兩手捏著他的臉頰,笑咪咪的說︰「鬧什麼牌氣,哥我開玩笑的,你不是說以後想當司禮監的掌印太監,臉皮這麼薄行嗎?」
兩人睡前總會聊天,談未來、談家里,不過大部分都是王振說,郭愛怕自己會說漏嘴,所以大都扮演傾听的角色。
聞言,王振連忙捂住初日的嘴,緊張的說︰「哎呀,這事不能亂說的,讓人听去,我準完蛋的。」
他這副模樣,郭愛覺得很好笑,動手拉開他的手。「好了,這里又沒別人。」
王振環顧四周,確定真沒人,這才松了口氣。「被你嚇死了。」
「擔心什麼,哥我……」
「初日,你明明就比我還小。」
冰愛敲了他的頭一記,「年紀算什麼,現在是我照顧你嘛。好了,再跟你聊下去,玉香姐姐要生氣了。」
王振皺起眉,不解的問︰「這又跟玉香姐姐什麼關系?」玉香是皇太孫宮的宮女,他不明白初日這時為何會提到她?
擺擺手,郭愛邁步往房門口去,臨踏出門前,她才神神秘秘的說了一句,「我等等就是要去皇太孫宮辦事啊」
啥?王振更是一臉疑惑了。
皇太孫宮?皇太孫住的宮殿?初日去那做什麼?
皇太孫宮位于皇宮東南,整座宮殿皆是丹漆立柱、紅牆黃瓦,外間院牆正門處,懸著藍底金字牌匾,上書「皇太孫宮」四字。
皇太孫宮花園一隅,郭愛小心翼翼的把小鳥護在懷里,吸了口氣,又往上爬了爬,等到離鳥窩只有一臂之遙的距離才停下。
她完全不擔心自己會跌下去,以前回南部外婆家時,她也很常像現在這樣爬上樹。
當然,那時候她可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穿著宮女的服裝爬樹。
爆女?沒錯!她現在穿的就是裙擺飄飄的宮裝。
這要從早些時候她上太子妃那送新裝說起,臨走前她遇上皇太孫宮的玉香來替皇太孫跑腿,接著兩人便一起離去。
玉香是個直率的人,兩人有些交情後,便常跟她聊天,那時便抱怨起在皇太孫宮當差比在別的宮操勞。
皇太孫宮是當今天子最寵愛的皇太孫朱瞻基的居所,听說皇上寵他更甚太子,吃穿用度比照太子,宮女太監們行事也就更加小心。
雖然以玉香的地位還輪不到她伺候皇太孫,但在一些嚴厲謹慎的嫉蟾跟大太監底下做事,也夠她受的,每回遇上郭愛就說羨慕她的涼差。
雖然郭愛也知道自己干的是份人人眼中的涼差,但筒中的辛酸又哪是外人能夠知道的,女人就愛比衣服、比首飾,要周旋于各宮娘娘之間,要不得罪任何一方,她也是如履薄冰的。
結果她跟玉香你來我往的說起來,說到最後的結論竟然是一要不郭愛到皇太孫宮體驗辛苦宮女的一日,然後她腦門一熱,一時沒想清楚就應下了。
反正只是一日宮女,只要她小心些應該不會有事的。
而本來應該四處忙碌的她,就在不久前,在第二次笨手笨腳把東西摔壞的時候,終于被皇太孫宮的嬤嬤轟出來,指派到花園掃葉子,幸好那個嬤嬤只以為她是新來的宮女,要不這一狀可能要告到王祿那去了。
當時玉香還跟她眨眨眼,一副「我就說吧」的表情。
她還是有些不服氣,不過皇太孫宮的嬤嬤的確不是普通的哆唆,這會在這掃葉子,耳朵總算清靜多了。
天很藍,雲很白,微風輕輕吹送,掃呀掃的,居然讓她掃到一只掉在軟土上的雛鳥,抬頭一看,才發現頭頂的大樹上有個鳥窩。
她朝左右看了看,確定周圍沒有其他宮女、太監,掃薦一丟,捧著小鳥開始爬樹,此刻手構啊憊的,風吹啊吹的,感覺一個不小心就會摔下來……
此時的郭愛,完全沒發現偌大的花園里不知何時太監、宮女退得一個不剩,不久一名俊朗的男子漫步走近。
朱瞻基剛從練功房離開,發泄一頓的他,臉上的表情是一貫的淡然,只有眼底稍微泄漏了他的情緒。
今早兩位王叔做得太過分,竟跑到皇爺爺面前說父王集結文人,編造皇爺爺的錯處,有意以輿論逼皇爺爺退位,幸好皇爺爺明察秋毫,並沒有問罪,要不,父王的太子之位可能難保。
思及此,他忍不住握拳,壓下的怒火又冒上來。
「砰」的一聲,他一掌打在樹干上。
冰愛被這一下嚇到,抱著樹干的右手一松,往下栽落的她,感覺手中的雛鳥就要月兌手滑出,急忙大呼,「誰呀?有沒有人在?趕快接住它」
听到聲音,朱膽基眉頭一皺,直覺要斥責一聲「大膽」,卻忽然意識到聲音是從頭頂飄下,抬頭一看,由于陽光直射的關系,他眯了眯眼,只瞧見一個小小東西直撲面門而來,伸手一擒,入手的觸覺讓他又是一怔。
這是……鳥?
他沒立刻去看手里的東西,因為他的目光被倒吊在樹上的女人吸引了。
由于心情不佳,他也就沒讓那些太監、宮女跟著,甚至命人淨空皇太孫宮的花園,想要靜一靜,沒想到竟然有個不怕死的宮女敢在樹上掏鳥窩!連他靠近了都沒發現,可見剛才她掏得多歡快。
這太夸張了,他從沒看過膽子這麼大的奴才!
正想出聲斥責,卻望進一雙水靈靈的眼楮,剛才因為陽光的關系,他看不太清楚,這會眼楮適應了光線,才發現這個大膽的宮女挺漂亮。她擁有一雙澄澈大眼、挺直鼻梁、小巧粉唇,還有得天獨厚的白哲皮膚,但這些都不算什麼,特別是,她笑起來的時候,十分吸引人,會讓人看得入神……
看到小鳥安然無恙的被他抓在手里,郭愛松口氣的同時也不禁露出一抹笑容,只是一會她又開始苦惱了,眼下她是用雙腿盤在樹干上才不至于摔得腦袋開花,而這種姿勢並不舒服,更別說她其實撐不了多久。
她把視線從小鳥身上往上移,正好,樹下那雙眼楮的主人也直勾勾的盯著,她干笑了兩聲,道︰「那個……不好意思,我現在這個樣子沒有辦法自己下去,你可以幫栽去尚衣監找一個叫王振的公公來救我嗎?」
朱瞻基眉頭一皺。宮里向來嚴禁宮女和太監有太過親密的接觸,因為有些太監雖然被去勢了,卻還是渴望夫妻關系而干出婬亂後宮的事,眼前這個宮女不拜托他,他能夠理解,別說兩人素昧平生,就是男女授受不親這點,她也該避諱,但找一個太監……
冰愛並沒有想得這麼復雜,她只是單純的想找個認識的來幫她,眼見樹下的男子一動也不動,不禁有些急了,「你在發什麼呆?不想幫忙也說一聲,我都快腦充血了」
「腦充血?」朱瞻基挑眉,他第一次听說這個詞。
「沒時間跟你解釋,你不幫我,我自己叫人。」她沒好氣的說,就要扯喉嚨叫人。
「等」」朱瞻基放下手中的小鳥,「張開手。今天我就好人做到底,連你——起救了。」
「你?」郭愛眼帶懷疑。她如今在的位置說高不高、說矮不矮,加上重力加速度,他接得住她嗎?
「怎麼?你不相信我嗎?那好,你就試著喊喊看!不過我剛才一路走過來,一個宮人都沒有看見,你自求多福門說罷抬腳就要走。
「等」這回換郭愛叫住他。」這位大哥你別生氣,我不是懷疑你,而是不好意思麻煩你,如果你願意出手相救,小的,不甚感激。「她涎著笑臉說道。
她表情倒是豐富,而且這副狗腿奴才模樣換做是別人,他看了大概會生厭,但出現在她臉上還滿……可愛的。朱瞻基眼底閃過一絲笑意,剛才的壞心情因這個淘氣的宮女一掃而空。
他摩掌著下巴,一副仍在考慮的姿態。
冰愛實在是堅持不住了,她腿酸,頭也開始發昏,于是換上可憐兮兮的口吻央求,「這位大哥,佛祖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層浮屠,況且我如果死在這果樹下也不好吧,說不定皇上還會怪罪你見死不救,害這皇太孫宮沾染不潔。
她看對方一身素潔的月白色袍子,頭上也沒戴金冠之類象征高貴身分的頭飾,便想應該不是哪宮殿的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