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朱瞻基十分用功,不僅將朱棣與眾師傅交代的課業完成,自己私下還進修許多新知,如此卻還有空閑帶孫仲慧坐著豪華御船游秦準河。
自從那日發現自己對初日強烈的情感,朱瞻基猛地生出警覺,他以為控制得住自己,其實並不然,而他的行為正在將兩人帶向毀滅,因此為了彼此好,他決定從今以後,嚴格守住主僕應有的分際,奴才就該是奴才,主子也該有主子的樣子。
今日郭愛也跟上御船,她本來不當值,可以不用跟來的,但吳瑾臨時被太子妃喚去,只得由她銷假到跟前伺候。
可即便她來了,也只能在一旁見朱瞻基在船艙外設席與孫仲慧打情罵俏。
這個孫仲慧極會討朱瞻基歡心,難怪胡善祥不是她的對手,出游完全沒胡善祥的分,朱瞻基連開口邀她都沒有。
冰愛想到胡善祥落寞失意的眼神,心里也不禁酸酸澀澀的,她當然清楚胡善祥為何不得他的緣,作為朱高煦推薦的人選,胡善祥一開始就毫無勝算……那麼自己呢,朱高健也是朱瞻基痛恨的對象,自己居然是這人的親戚,他若知道此事,又將如何,能再毫無芥蒂的信任她嗎?或者,她的下場將比胡善祥還慘?
「你過來。」
冰愛想得入神,忽然聞聲驚訝地抬頭,原來是孫仲慧喚她過去。
身為奴才,她自然趕緊過去應命,三兩步到了近前,躬身道︰「孫姑娘有何吩咐?」
「你會泅水嗎?」孫仲慧趾高氣揚地間。
她一楞,游泳嗎?盡避不解其意,她依然回答,「會。」
一听到這個答案,孫仲慧的花容月貌馬上皺成一團,不高興地嚼嘴向朱瞻基慎道︰「殿下狡猾,他是您的奴才,您當然了解他,還讓臣妾賭這個,分明在人」
冰愛听得迷糊,壓根不明白,兩人這是在演哪一出。
「我也不知他會不會,是你非要找件事來賭,我才提這個的,要不這樣,這個賭不算數,但這顆紫東珠還是賞你。」
他說話的時候,臉雖是面向孫仲慧,卻用眼角余光觀察著郭愛的表情。
他是故意這麼說的,他要讓初日知道,紫東珠是他拿來恩賞人的東西,愛賞誰就賞誰,當初賞他亦是如此,並沒有什麼意思。
見他掏出紫東珠珠給孫仲慧,郭愛驚愕地瞪大眼楮。
朱瞻基的這個舉動讓她的心著實抽痛了下,雖然她只是個奴才,但他明知自己對這種珠子情有獨撞,卻輕易當著她的面送出,難道一切都是自己多想,他完全沒有將她放在心上過嗎?
呵,也是,自己在他人眼里不過是個不陰不陽的太監,憑什麼得到皇太孫的另眼相待……
「哼,我才不希罕,我向來最討厭紫色的東西,才不要,不如喂魚去」孫仲慧刁鑽的說,接著就將紫東珠丟進河里。
冰愛見了大驚。這太過分了吧?
她立刻向朱瞻基望去,他臉色也是一沉,孫仲慧這才驚覺闖禍,這是御賜品,豈能容她丟棄,當下緊張起來,眼眶也急紅了。
「我……我只是一時沖動,殿下……恕罪!她連忙跪地。
餅了好半晌,臉上緊繃的朱瞻基才又展顏道︰「起來吧,不過是顆珠子,既然不得你的喜歡,丟了便丟了。」
她一听大喜,起身後立即貼著他,挽著他的手臂輕搖起來。「殿下對仲慧真好!
朱瞻基但笑不語,眼角余光掃向神色不佳的郭愛後,又輕輕移開。
「殿下,這紫東珠再怎麼說也是御賜之物,丟不得的,仲慧闖了這樣的禍,萬一皇上得知可能會問罪,是不是把它找回來的好?」孫仲慧不安的道。
「都落水了怎麼找?」他皺皺眉,滿不在乎地問。
「讓人去找啊,反正這奴才會泅水不是嗎?」孫仲慧瞅向郭愛。
「你讓我下水去找一顆珠子?」郭愛傻眼。這無異于大海撈針,她如何撿得回來。
「你不去,難道想害我被問罪?」孫仲慧說得理所當然。
冰愛瞠目。東西明明是她自己丟的,卻來怪別人害她被問罪?這女人有病沒有?!
情急之下,郭愛又忘記自己的身分,出言頂撞。
「奴才恐怕沒這個通天之能,而且奴才還得留力伺候自己的主子,沒法為姑娘效勞了。」言下之意就是她不是孫仲慧的奴才,這女人沒資格使喚她,況且,就算她再喜歡紫東珠,也不會愚蠢到為了身外之物去送命!
遭到奴才懺逆拒絕,孫仲慧當即變了驗色,「殿下,您這奴才好囂張,我說使喚不得嗎?」她說得委屈,眼眶合著淚水,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
冰愛見了簡直想吐。這個做作的女人,她就不信朱瞻基會幫她,真讓自己下水去撿紫東珠,豈料一「初日,你去吧。」
她懷疑自己听錯了,楞楞看向發話的人。他當真要讓她下水去撿?
昏庸,他竟答應孫仲慧這無理的要求?!冰愛心有未甘的開口,「殿——」
「趕緊照辦,別讓仲慧失望了。」他臉上無多余的表情,只是淡淡交代。
別讓仲慧失望了……他竟這麼說!她僵看臉說不出話。
「你這奴才恍什麼神,殿下都發話了,還不去?!」孫仲慧尖聲催促道。
冰愛直勾勾地瞪著朱瞻基,想確定他是否真要自己這麼做,可讓她失望的,他只是揚高下巴,讓她盡速下水去。
她頓覺一股委屈夾雜著怒氣涌上心頭,咽下喉頭的硬塊,她咬牙道︰「好,奴才這就去!」
去就去,沒什麼了不起的!冰愛一吸氣,跳入河中。
當「卜通」的落水聲傳進耳里,朱瞻基袖中的雙拳緊緊握起,可仍不發一聲,更沒有靠過去看那人落水後是否安然。
而船邊上,瞧郭愛潛進水里找東西的孫仲慧可是喜極了。她是故意的,故意讓朱瞻基寵信的人狼狽,藉此測試他對自己的喜愛程度。
大婚的日子就要到了,她雖然自信比起胡善祥,朱瞻基絕對是中意自己的,可听說決定正妃的人是皇上,沒有變數,因此她要確定自己在朱瞻基心里的分量夠重,就算未來皇太孫妃不是她,自己也要是他最心愛的人才行。
而這一試的結果令她非常滿意,她早就听說這個初日深得朱瞻基的喜愛,朱瞻基甚至不愛有人近這奴才的身,如今他卻肯讓自己這般欺侮這奴才,可見他對自己當真是無比喜愛的。
冰愛在水中閉氣尋找,但要在寬闊的河水中找一顆珠子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
朱瞻基竟然為了要討好孫仲慧,讓她干這種蠢事,她越想越氣,越想越委屈,淚水竟不爭氣的流出來。
可她傷心又有什麼用,人家在船上恩愛說笑,自己在這水底,就算流干眼淚也不會有任何人看見。可惡的朱瞻基,真是錯看他了!她在心里大罵,又認命的在船四周繞了一圈,實在沒氣了才探頭出水面。
「喂,別偷懶,快找,找不到不許上來!」孫仲慧見狀馬上嚷道,朱瞻基對她的表現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默默微笑看著。
冰愛氣結,忿忿地再吸一口氣後,旋即沉入水中繼續尋珠。
就這樣尋了一回又一回,因為太過專注,等到她腦袋發暈想上船歇一會時,一回頭卻發現船已經不在原來的地方,順著風勢遠遠行去,竟只剩下一個小點。
冰愛登時愕然。他們居然丟下她將船開走了!
朱瞻基怎能這麼對她!!
她又氣又急,劃動手臂想去追,但方才游了許久,體力早就耗去大半,才追不久她就放棄了。
此時天色逐漸暗下,河水溫度降低,河上行船早都歇在渡頭,岸上也沒什麼人,這令她心生恐懼,轉而想趕緊上岸。
雖然秦準河的河道不算太寬,但眼下開始漲潮,更加阻礙她的行動,泡在水里半天,她的身體又濕又冷,衣服吸飽水分如同錨頭拖著她往下,感覺到自己的體力幾近耗盡,她動作得更快,然而……
「啊,救命……」
小腿一陣抽痛,她大感不妙,但越是奮力想游回岸邊,劇烈的運動更加深了她的痛苦,眼看河水一波一波淹過自己的頭,還嗆了好幾口水,她的手腳漸漸失去力氣。
可惡,難道她就要死在這里了嗎?
她很不甘心,用單腳踢水想穩住下沉的身子,手拚命去揉抽筋的小腿,但水溫實在太冷,凍得她的小腿更痛,麻痹了她的知覺。
就這樣死去,太不甘心了——她在心中發出悲嗚,卻沒有任何人听到。
等郭愛一身濕琳琳地回到宮中,已經快要宵禁,幸好隨身令牌沒有不見,否則今晚就回不了宮中了。想起早先的經歷,她依舊心有余悸,不過更多的是對朱瞻基的怨忍。
孫仲慧也就罷了,那女人的心眼向來多,性情刁鑽蠻橫,對自己這般刻薄倒也不意外,可朱瞻基怎能為討好孫仲慧就不顧自己死活!
她還以為,自己對他來說該是特別的,不然,也不會處處對自己特別包容,知道她愛吃什麼,總會弄來給她吃,當她為好發說情,也不說二話地應允。
因為他的寵溺與沒有架子,她才敢這麼毫無顧忌地與他談心游玩,進而產生好感,甚至忘記自身安危,也忘記自己並不是真的太監。
他倒好,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變,莫名其妙地開始對她冷淡,刻意保持距離,雖然她從不認為他非得對自己好,但這樣突然的轉變令她好難受,好似自己對他來說只是個新奇的玩具,如今他玩膩了就把她丟在一旁。
尤其剛剛他與孫仲慧站在同一陣線,絲毫不顧她的安危,硬逼她下水撿紫東珠,真的太過分了,她無論如何都不能原諒。
進入皇太孫宮中,她習慣性地到朱瞻基的寢宮附近,見他房中早已燈火全熄,她一陣心寒。
「臭家伙,我這麼慘,你竟然睡得著。」
怒怪一聲發泄火氣,她才拖著狼狽的身子回住所。
點燃屋里的燈,火光照得小小的空間通明,郭愛才覺得稍微暖和了些。
她意興鬧珊,也沒心情再去打水洗澡,只換下濕衣,擦干身子就和衣躺下。
浸過冷水的身子即使裹在棉被里也透著陣陣寒氣,她緊了緊被子,蜷縮著身體,盯著空蕩蕩的小屋,心思開始轉動起來。
罷才差點溺斃之時,幸虧有個好心人救了她,否則她一定會葬身河底。
只是在被救起的那一瞬間,她心里全然沒有喜悅,而是無比失望,甚至因此而大哭了一場。她自然不想死,但她以為,朱瞻基會在最後一刻趕來救她的……
「我到底在想什麼,那混蛋有什麼好,無情無義又善變,還冷血殘酷……」越想越傷心,她憤慨的捶了一下床鋪。
「見色忘友!孫仲慧有什麼好,她會陪你捶丸嗎、會陪你斗蟋蟀嗎、講笑話有比我好笑嗎,真混蛋,最瞧不起這種眼里只有女人,沒有兄弟的家伙,永遠不理我最好,我也不希罕……」
埋怨了一通,她心里的郁悶卻沒有因此消散,反而更覺委屈,說看說著,眼眶就紅了,聲音也變得硬咽。
實在忍不住了,她就咬著棉被猛流淚,就是哭也不哭出聲音,因為她才不會認輸呢。
一日折騰下來,郭愛疲累萬分,哭到最後就迷迷糊糊睡去,只有白皙的臉龐上還懸著兩行晶瑩清淚。
片刻之後,朱瞻基忽然來到,身邊沒帶任何從人,悄悄的靠近床邊。
方才初日回來,他是知情的,因不想被他興師問罪,他故意熄了房里的燈,但看著他落寞離去,反倒心里悵然。此刻望著含淚睡去的人,他沉默不語,雙眉緊燮,臉色也是難看。
他在生氣,生自己的氣,氣自己竟壓抑不住沖動又來找這個小太監。
他不過是個內侍,即使長得再可愛,又如何及得上青春嬌媚的女人?然而他卻不知是中蠱,還是發瘋,一日不瞧瞧這小家伙,不听听他清脆的說話聲便覺渾身不對勁。
他是背負皇爺爺、父王、母妃期待的未來儲君,有兩個將要成婚的妃子,是個正常的男人,他想要和初日劃清界線,卻舍不得把他調離,明明知道這是最簡便的途徑,卻寧可留著人,怎能對一個太監著迷?
在理智與之間掙扎沉淪。
因為跟自己嘔氣,不許自己再如此迷失害了彼此,他今日硬是強迫初日順從孫仲慧那無理的要求,對此,他心底頗為自責,更是擔心,但他告訴自己,千萬不可以心軟,替主子們分勞解憂,是奴才的本分,他不該再一直縱容初日,他得逼自己斬斷那不容干世的情愫。
可當他望著對方潔白的面頰上,映著兩朵紅撲撲的紅雲,故作無情的心就軟化了一半。
「奴才,只能是奴才……」他喃喃說著,因為察覺到意志的動搖,他試圖說服自己。
然而,一觸及那兩行未干的淚痕,又覺分外礙眼,心里一陣疼惜忍不住就伸手為她抹去。
這一踫,使他的眉更是擰成一團。
初日的臉怎麼這樣燙?
他不相信地又模往她的額頭。確實燙手,那粉頰上的兩朵紅雲此時越看越覺得不尋常。這小子怕是落水後沒好好保暖,才染上風寒。
突然,原本睡得平靜的人輕咳一聲,小臉皺成一團,粗粗喘息,看來十分痛苦,見了這一幕,他的心緊緊揪痛,最後低罵一聲,就抬腳出了門。
「吳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