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原該是他人生中最意氣風發的階段,卻在轉眼間天地全然變色。
楚謀踏進那個熟悉的庭院,看到即將迎娶過門的表妹一如以往地坐在廊檐下繡著女紅,想起數日前欣喜奔進的心情,這種劇烈的轉折讓他有種想要狂放嘲笑人生的沖動。
「表哥你怎麼來了?拜堂之前咱們都不能見面的……」王穎兒一看到他,忙著躲進屋里。
「別管那些繁文縟節,我想見就見。」楚謀攔下她,揚笑的俊容將心頭的沉窒隱藏得不露痕跡。
「那……別讓媒婆知道就好。」王穎兒倚靠他的肩頭,害羞低道。
在她看不到他表情的時候,楚謀臉上的笑意才微微斂下,眸色因思及稍早發生的事轉為深沉。
今日退朝後,聖上將他和恩師召到御書房,一開口,就是告知要將樂平公主許配給他,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只讓他感到震驚,卻沒帶來絲毫喜悅。
他以成親在即的理由予以推拒,但無論他說得再婉轉,仍是惹得龍顏大怒。
「朕都準你在半年後納那位姑娘為妾,你還有什麼無法接受?能得到樂平垂愛是你三生修來的福,別人求都求不到!你回去好好想想,三天後朕會再問你的答復,別以為你平亂有功朕就不敢動你!」
被逐出御書房後,李靖覺得是自己昨晚拱他上擂台才招來的禍端,自責不已,直說他會再勸勸聖上。
他並不怪恩師,樹大招風,見過太多立功後成為乘龍快婿的例子,他心里多少有底,就算他昨晚沒上擂台,這種所謂的「平步青雲」遲早會來。
只不過他一直以為這是拒絕得了的,沒想到英明的君主一遇到私情仍完全失了理智,在無法說服他時,竟以威嚇相壓。
面對聖上必須勉強抑下的狂熾怒火再度灼然而升,楚謀下顎繃得死緊。
那一刻,他多希望自己只是尋常百姓,不曾在戰場上奮勇殺敵。但時光若能倒流,他又能如何選擇?任由外敵侵入邊疆騷擾百姓嗎?他不為功也不求名,只是想盡己所能保家衛國,結果一片赤膽忠心卻換來這樣的下場。
再受到賞識又有何用?一旦拂逆聖意,立下再多的汗馬功勞也幻化成虛無!
「怎麼了?」察覺到倚靠的身軀似乎變得僵硬,王穎兒抬頭看他。
轉瞬間楚謀已將臉上的煩郁抹去,出現她面前的依然是泰然自若的笑容。
「沒什麼,今天聖上發了頓脾氣,無礙。」他簡單帶過。
這件事他不想讓她知道,告訴她只會害她擔心,甚至萌生退讓的念頭,而這是他最不願意見到的。不管如何,他想娶的人只有她,他絕不會負了她。
「大家不都說當今聖上是為明君嗎?他也會發脾氣嗎?」王穎兒被瞞過了,從沒機會見到皇帝的她實在很難以想象。
楚謀勾起嘲諷的笑,他也是直至今日才深刻體會到就算是九五之尊,也只是個有著七情六欲的凡人罷了。壞公主的名聲他略聞一二,也曾疑惑聖明的君王為何會生出如此暴虐的子女,如今,他有些懂了。
想到她的所作所為,楚謀眯起眸子。流露出在戰場上讓人望而生畏的冷厲光芒。以為仗著父親的庇護她就能任性妄為嗎?他會讓她明白。並不是天底下所有的東西都歸她所有,他楚某就不是她所能夠得到的人!
就不信聖上會昏庸到下令抄他的家!有什麼逼迫之計盡避使出來,他不怕,就算將他黜為平民,他也不會答應這樁婚事!
「這對鴛鴦是我費了好多心思繡的,將它做成咱們的被褥,一定很漂亮。」沒察覺到他的心事,王穎兒開心地拿起手中的繡品和他分享。
楚謀目光轉柔,微笑听她說些尋常生活的瑣事,默默在心里許下承諾。
就算所有一切都被奪走,他也絕對不會讓她受苦。他相信他有足夠的能力從頭再來,這一次,不再涉及功名,讓他們回歸平淡,作對平凡知足的夫妻。
遠遠地,有個中年男人將一切看在眼里,他正是這間繡坊的店主,王穎兒的父親。他的眉頭皺得死緊,不是因為兩個孩子違反禮俗在拜堂之前相見,而是楚謀可以粉飾太平的言談舉止讓他有種不好的預感。
絕對是出了問題,而且是很嚴重的問題,否則楚謀在穎兒沒看到時所露出的表情不會是那麼陰沉,他思忖了會兒,悄悄地從後院離開。
三日後
李潼走出御書房,整個人恍恍惚惚,不敢相信剛剛在里頭發生的事——父皇說要將她許配給楚將軍。
「不是父皇急著要把你嫁出去,實在是楚謀太優秀了,若不趕快決定怕會被別人搶走,所以父皇才會擅自替你安排。」還以為女兒會開心地露出笑容,卻看到她怔站許久都沒說話,皇帝急得額上直冒汗,趕緊勸道。
日前拒絕的楚謀在他今天再度詢問時總算答應,龍心大悅的他立刻召來樂平告知這個好消息,結果她的反應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不會是他誤會了吧?君無戲言,他都親口允婚,要是最後變成樂平不肯嫁,那可就麻煩了。
「皇上,恕奴婢直言。」從听到這件事就一直緊皺眉頭的秦嬤嬤忍不住開口。「楚將軍為何不讓公主從公眾帶任何人過去?這沒道理呀!」
「因為楚將軍不希望被人說成憑妻而貴的人,這更顯出他的品德高潔,咱們都該高興才是。」皇帝解釋兼安撫,腦海浮現楚謀面對他時的情景——
「娶妻娶德,微臣想要的是一名能夠同甘共苦的嫻淑妻子,而非豐厚的嫁妝及陪嫁的宮女,更不願因為迎娶公主而被批判為有心貪戀權貴之人,這一點請聖上成全。」那時楚謀目光灼灼地直視著他,剛強的氣勢透露出他不再退讓的決心。
這是楚謀答應婚事的唯一條件,不想再節外生枝的他當然應允。反正他之前給的豐厚賞賜已經夠多了,華宅、婢僕、金銀珠寶樣樣不缺,還怕他的寶貝樂平會受到虧待嗎?
見秦嬤嬤又想開口,皇帝舉手制止,怕她左右砍了李潼的心思。
「雖然秦嬤嬤沒辦法跟你一起過去,但父皇相信楚將軍絕對不會讓你受苦,若不是如此,父皇怎麼舍得讓你嫁出宮?」他轉向李潼柔道,此時卸下了皇帝的身分,他只是一個希望女兒幸福的慈愛父親。「就算你嫁人,父皇對你的疼愛也不會變,‘莫愁宮’會一直為你保持原狀,你隨時想要回來住都可以。」
他停了下,才又再度開口問道——
「樂平,告訴父皇,你的意識如何?」
李潼不記得自己回答了什麼,只知道等她回過神來,人已出了御書房,而父皇歡欣的笑顏依稀還在腦海。
她答應了嗎?一思及此,她的心抑制不住地急跳了起來。
不曾想過出嫁,不曾想過兩次見面的人將會成為夫婿,只是這些天來他的形貌和名字總是不知不覺地浮現腦海,但她並沒有告訴任何人,卻突然間,父皇將她許給了他。
「皇上怎能讓公主不帶任何人自己一個人嫁過去?」身後秦嬤嬤的忿忿嘀咕拉回她的心神。「我一定要再找機會請皇上三思,寵臣子不是這樣寵的。」
想到要和自小一起相處的嬤嬤分離,李潼垂下眸子,綿長的眼睫輕搧,將那抹不舍的情緒掩下。
她是公主,不能隨便將喜怒哀樂顯露出來,從小到大嬤嬤都是這樣教她的。
「父皇說楚將軍會照顧我,嬤嬤放心。」不舍與難過隱藏在這短短幾字里,對習慣把事情放在心里的她而言,這已是難得的軟弱。
秦嬤嬤眉頭皺得死緊,卻又有口難言。她把公主保護得太好,公主還以為世間的人都像皇宮里的人一樣,都是那麼謹慎伶俐、恭敬服從,公主卻不知道那全是她費盡苦心才奠定下來的局面,有許多丑陋的事情都是被她擋了下來。
但她怎麼能說?身為一個尊貴的公主本來就不該知道這些,她只消被人服侍得妥妥當當就好。根本不需要被這些雜事煩心。想到造成擔慮的始作俑者,秦嬤嬤氣憤不已。
「就算皇上的賞賜再多,楚將軍還是出身平民,他哪里懂得怎麼過好日子?」那天在街上氣勢輸人的不愉快踫面,讓秦嬤嬤對楚謀完全沒有好感。
那個男人一看就知道是個粗魯無禮的莽夫,主子都這樣了,在他手下的僕人會好到哪里去?就算他有心保護公主,他有能力做到嗎?公主這麼嬌貴,哪里禁得起他們笨手笨腳地糟蹋?!
「未嫁從父,既嫁從夫,父皇將我許配給楚將軍,就算他再貧再苦,那也是我要過的生活。」李潼的嗓音很輕柔,卻是相當堅定。
秦嬤嬤不知該驕傲自己教得好,還是該感嘆公主想得太簡單。皇上在女德方面的要求並不高,看到那些不知禮教的公主們膽敢大肆地討論男人,還可以毫不知恥地再嫁,差點沒把她嚇死。
全賴她的嚴密把關,不讓公主跟她們來往免得被帶壞,還悉心教導公主將女誡和禮儀之書讀全,才能造就出如此高雅的她。只是三從四德固然重要,不代表公主就必須委屈自己啊!
「總之,我會再找機會和皇上說。」這種瑣事她來處理就好。秦嬤嬤結束話題。「在婚禮之前,我必須教導您夫妻間的相處之道。」雖然對駙馬爺不滿,但屬于她的職責她絕不會輕忽。
夫妻……李潼將這個詞再三低回,簡單兩個字,卻代表著深刻的意義。
這表示她不再只是獨自一人,會有另外一個人和她連結在一起,是他,被她深藏心里的他……她沒發現自己的唇角揚起了笑,淡淡的,卻比盛開的牡丹還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