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綾花了近一個月的時間,或是跟商隊,或是自己獨行,幾經輾轉,終于回到了家鄉。
看著這個她自幼生長的小村落,她的心口空蕩蕩的,完全感受不到游子歸鄉的喜悅。
不,她很高興,她只是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罷了。禹綾這麼告訴自己,就如同這一路上,只要她心情一低落,她就如此告訴自己,不讓自己有任何機會憶起有關北方的一切。
禹綾下意識地模著胸口,懷中正揣著她前些日子剛從銀莊領到的銀票,那筆為數不少的金額讓她精神一振。
他們家要開始過好日子了。她深吸口氣,徹底模式心底深處的那抹痛,要自己揚起笑容,踏著輕快的步伐往老家走去。
快到了,就快到了,她已經等不及想看這些年家里變得怎麼樣了……
她轉過街角,眼前所見的情景讓她震驚地停下了腳步——
記憶中的小小茅草屋已經不在,取而代之的是有著圍牆及水車的紅磚大屋,但那水車布滿了暗褐的苔蘚及灰塵,水早已干涸,看得出已許久沒有運轉。
怎麼回事?大哥的磨坊不是才開張不到一年嗎?禹綾快步上前,發現大門只是虛掩著,立刻推門走進。
院子里又髒又亂,拆解下來的石磨隨意堆置一旁,縫隙中甚至長出了雜草,而有個肥肥胖胖的男人窩坐在屋檐下打盹,連有人進來也不曉得。
禹綾看了好久,終于認出這人是她記憶中清瘦的兄長。
「大哥?」她上前屏息叫喚,見那男人惺忪地揉眼,她忍住心頭的不安,努力擠出笑容。「是我,我是小綾,我回來了。」
「小綾?」禹家兄長愣了好久才反應過來,驚跳起身。「你不是去了塞北嗎?怎會在這兒?」
那絲毫不見喜悅的反應讓禹綾心頭一凜。每當她寄錢回家時,她都會捎上短信告知狀況,家人所知的和杜家所知的一樣,以為她是跟去北方服侍小姐,而非代嫁成了假冒的袁家主母。
但那時候,他們知道這個消息後並沒有表示任何意見,而她到了袁家,怕事跡敗露,要他們別寫信來,從以前就少得可憐的家屬也就此絕跡。
她一直要自己別多想,還告訴自己家人是在體貼她,怕家屬會勾起她的思念,反而讓離家在外的她更難熬,所以才會不長寫信,但直至現在看到兄長的表情,她才發現事情並不是那樣。
不,應該只是她多心了,她這些日子太累了,變得灰胡思亂想了。
「小姐說不需要我服侍了,就干脆還我自由身,很好吧?」禹綾將那些紛雜的私語斂下,仍撐起笑容回道。
「那你不就沒薪俸了?像杜家那麼慷慨的主子很少見,就算他們趕你走,你也該拼命求著要留下啊!」沒想到兄長非但沒為她高興,反而還責怪起她來。「你現在歲數這麼大了,根本就沒人想買,看你要怎麼掙錢養家!」
禹綾怔愣地看著兄長,腦海一片空白。
為什麼大哥可以真麼理直氣壯?身為兄長的他才應該負起養家的責任不是嗎?她只是盡量想讓家里好過些,為什麼全變成她的事了?
「但,大哥你不是開了磨坊嗎?」禹綾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聲音,由于太過震驚,她甚至沒想到要生氣,只問得出這個一目了然的問題。
「磨坊生意不好,關門不做了。」他的臉上閃過一陣心虛。
禹綾越來越覺得不對勁,兄長身上穿的衣服料子極佳,氣色也很好,一點也不像失意潦倒的模樣,若不看這屋子里的情景,在外頭見了,她好不好還會以為是哪家的有錢人。
「沒關系,我們可以做別的。」別告訴她,她的竭誠付出只換來他的好吃懶做,他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無能為力的小男孩了,他可以做的事太多,不用靠著賣妹妹也能活得下去。
「哪有你說的那麼簡單?你命好,在大戶人家過慣好日子了,根本就不曉得外頭的狀況,現在世道那麼差……」
兄長後面的叨叨絮絮她沒听進去,因為他的話已印證了她的猜測,禹綾全身冰冷,這殘酷的事實讓她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她命好?她不顧尊嚴,她卑躬屈膝,只為能多掙得幾文賞銀好讓家里的人更好過,卻換來這與事實完全背道而馳的三個字?
「怎麼了?吵吵鬧鬧的。」有人從屋里走出來,也是一副錦衣玉食的模樣,臉上還留著口水印,說明了他也是剛從睡夢中醒來。
認出小弟,再看到他和熊掌那如出一轍的懶散氣息,禹綾閉眼,只覺天地在旋轉。
他們三兄妹從小就失去了父母,要賣掉她的那一天,小弟抱著她哭到泣不成聲,兄長也強忍哽咽說著等他有錢,他一定會去帶她回家。
那畫面,支撐她熬過了這麼多年,當她以為自己可以重回家人懷抱時,她卻發現那畫面只存在她的記憶里,時間改變的不只是人的外表,連人心也全然變了。
「不成吶,你還是快回去求求杜老爺吧!你上回寄來的錢已經快用光了,而我新做的衣裳偶還沒付錢呢!」
當弟弟听完兄長轉述,也用氣極敗壞來表達他的‘歡迎’時,禹綾已完全心死。
是她不好,她用她的無所保留寵壞了他們,讓他們成了無法自力更生的廢物。她撐了這麼多年,她累了啊,她已經把自己的人生給毀了,她沒有辦法再繼續將他們的人生扛在自己身上。
她閉了閉眼,平靜地掏出懷里的銀票,「這是我最後一次給你們錢。」
拼命抱怨的兩兄弟頓時住口,將銀票奪過,看到上面的金額,立刻眉開眼笑。
「早點拿出來嘛!」他們渾然沒將她的話放在心上,因為那大筆的金額夠他們揮霍一輩子,根本就不用再靠她。
那貪婪的嘴臉更是讓禹綾不再對他們有任何期望。
從這一刻起,她沒有家人了。
「我以後也不會再回來了,大哥、小弟,永別了。」即使他們完全沒看她,禹綾仍朝他們拜別,然後才轉身離開。
出了家門,走了段路,見他們都沒人追出,禹綾長長地嘆了口氣。
多好?以後她就不用再背著養家的責任了,掙來的錢都是她的,她可以對自己好,買衣服、買好吃的、多快樂啊——
她一直走一直走,不停地不停地告訴自己,她以為她揚起了笑,沒想到卻听到陌生的哭泣聲沖出喉頭。
不,不可能,她從來不哭的……她私下尋找,想看是誰在哭,卻發現她已處理村落,周圍並沒有人。
靶覺有東西滑落臉龐,她抬手觸去,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面,她怔住,突然覺得心頭一片茫然,天地之大,卻完全沒有他容身之處。
剎那間,她所有的假裝與堅強全然潰堤,她再也無法偽裝,洶涌而上的脆弱讓她蹲下抱膝大哭了起來。
她放棄了好不容易到手的幸福,只為了保全家人的生活無虞,結果她的無悔付出卻換來這樣的結果……
她不要他們感激,也不要他們回報,但至少不該是這樣的恩斷義絕啊!
排山倒海的懊恨將她淹沒,禹綾哭得聲嘶力竭,卻釋不去一絲一毫的痛。
她忍痛離開他,將他傷得那麼深,到頭來卻發現全是空,她活該,是她太傻,但他不該陪著她受這些罪,他是那麼的好,就連指導她騙了他,仍要她當他的妻子,卻被她棄若敝屣。
想到袁長風那時的表情,屋里承受的她哭到跪伏在地。
她不想恨她的弟兄,可她克制不了啊!她竟然了樂這麼不值得的人,傷害了將她捧在掌心的男人,那時上天唯一賜給她的寶物,她卻親手將它粉碎了。
而今她已經無法挽回,也彌補不了了……緊擒住胸口的痛讓她無法呼吸,禹綾一口氣接不上來,就這麼往前倒去,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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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她醒來時,她發現自己枕在一對柔軟的腿上,一個有著活潑神采的美麗姑娘正對著她笑。
「還好你醒了,不然我還在煩惱該怎麼把你搬到村子里呢。」姑娘一邊將放在她鼻下燻燃的藥草捻熄,一邊對她笑道︰「你暈倒了,剛好被我救了,別謝我。」
那自說自答的開朗逗笑了禹綾,然而唇角才剛揚起,那些短暫遺忘的難過又朝她撲上,痛得她要緊了唇。
曾經她也能笑得這麼甜美,但現在她已經笑不出來了……
看出她的難過,那個姑娘什麼也沒問,自顧自地說道「「你有身孕了,要好好照顧自己。」為母則剛,再多的安慰都比不上這份力量。
從‘祖母’那兒習得一身醫術的她,剛剛在為她把脈時就已發現了這個狀況,所以她沒為她針灸,而是用藥草助她恢復清醒。
這個突來的消息讓禹綾睜大了眼,驚訝地朝那位姑娘看去,只見她堅定地朝她點了下頭,無聲地回復了她的疑問。
禹綾撫上依然平坦的小骯,震驚緩緩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漫然而且的溫柔。她怎會這麼粗心呢?還以為是路途勞累讓她身體起了變化,卻完全沒有往這一方面想。
想到自己體內孕育著他的骨肉,她的心好暖好暖,仿佛回到有他陪在身邊的日子。她以為沉著到再無法揚起的唇角,乳劑鳥雀輕易地勾起了弧度,被家人背棄的傷已不再那麼痛了,如今她的心口全被柔情填滿。
「要我陪你去找孩子的爹嗎?」從她的表情看出端倪,那位姑娘問得很干脆,因為所愛非人而離家出走的她,懂得那染在每件的愁苦代表著什麼。
禹綾猶豫了下,而後輕很好輕搖頭。
「謝謝你,我很好,你不用擔心。」她離開的這段日子,他應該已獲得平靜了吧?那她又何苦再去打擾他,讓他再憶起那些痛苦?
就當作是對她最後的疼寵吧,這一次她想自私地留下這個他賜給她的寶物,不再是為了任何人,而是為了自己。
她深吸口氣,露出燦爛的笑容,像是對那位姑娘再度重申,也像在告訴自己——「我很好,我真的很好。」
她不再是孤獨一人,她會堅強,將這個孩子好好地扶養長大,告訴他,他有一個頂天立地的爹,在天寬地闊的北方守護著他。
即使沒他在身邊,他的愛依然陪著她,她很好,她會過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