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房間讓人無法辨明事物,燃盡的殘燭說明了現在已然深夜,但袁長雲仍睜著眼,望著那片黑暗無法成眠。
明明他說他可能會徹夜不歸,明明他主動要她留在娘家,她卻還是頂著夜風,堅持回到這間小小的屋子。
听到她說要走,大哥沒有多言,只是那「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欣慰表情讓她實在很想砍了他,但她終究還是忍住了。
因為她的拉不下臉,害武朝卿吃了多少苦?難道她還要繼續執迷不悟嗎?所以她忍住了,就算長地的大笑聲連她進了馬廄都听得見,她還是咬牙吞下那股惱怒,把力氣花在縱馬狂奔。
她回來做什麼呢?袁長雲蜷縮著身子,再度自問這個她已問過無數次的問題,而同樣的,躺了大半夜,她依然沒有答案。
只是從小長大的家讓她待不慣了,只是想回來了,但少了那平常總讓她咕噥纏人的懷抱,炕燒得再暖她依然覺得冷,被褥卷得再緊她依然覺得空虛。
習慣竟是如此可怕又惱人的東西,讓她想拋棄驕傲、想漠視無法面對他的尷尬,只希望他能回來,別再那麼辛苦地鞭策自己,捕馬不急的,一點也不急的……
這房里有他的氣息,她閉著眼,想像他就在身後擁著自己,惶惶然的心得到了些許的依賴,她總算睡著了。
餅了半晌,她被凍醒了,因為有股冰冷自後環住她。
身後多了人,她卻一點也不害怕,或許是氣息、或許是那專屬于他的契合,雖然他沒了平常熟悉的溫暖,但她在還沒睜開眼前就已經知道是他。
她覺得心安,卻又好心疼,因為他將她抱得好緊好緊,緊得像是只要一松手就會失去她。
「不是要你別回來的嗎?」感覺到她醒了,埋首她肩窩的他開口,聲音好低好沈。
即使她見不到他的表情,聲音也抑得像不帶有情緒,她仍感受得到他的欣喜與激動。
這個發現讓她好歉疚。其實她也可以做到觀察入微的,是她沒用過心,卻還一邊抱怨又一邊享有他對她的了解。
「……我忘了。」她試著模仿他的雲淡風輕,但他的冰冷實在太惱人了,她忍不住執起他環在她胸前的手舉至唇邊,想用氣息幫他呵暖。
他竟將自己凍成這樣……
靶覺她的呼息在已凍到快麻木的掌指拂過,武朝卿沒有言語,因為要抑住那份幾將胸膛沖破的狂喜已費去他所有的自制,在這一刻,他只能放任自己感受她的關懷。
當在馬廄里看到她的馬,他愣住了,還以為是自己累出幻覺。
他沒想到她會回來,因為他是真的要放她離開,並不是在欲擒故縱,可她卻給了他這麼大的驚喜。
他不求了,只要她願意這樣待在他身邊,就算不用告訴他她的想法,他也滿足了,她能回到家里等他,溫柔地幫他呵著手,這不已說明了一切嗎?
「知道你會等門,我以後就不能不回來了。」須臾,等到已能自若地戲謔,他才故意嘆道。
听出他那隱于輕快之下的真實情緒,她緊緊握住他的手,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在可以開心的同時,卻又覺得心痛——妻子等門是天經地義的事,卻讓他如獲至寶。
「捕馬不急,我們家沒那麼缺馬。」她不要他那麼辛苦賣命,他已不需要再用這個藉口留住她了。
「是我自己想捕,我是武家人啊!」他輕笑,眷戀地擁緊她。
原本是為了讓她留有空間,同時也用與馬較勁來分走自己低落的心情,然而現在他卻是真心想要為他們的未來奮斗。
多不可思議?不到一天前,他還絕望到以為自己會失去她,現在卻已能開始編織和她共有家庭的幸福情景,想做得更多、想累積更多的財富,給她和孩子更好的生活。
這段日子他那麼「努力」,應該……很快就會有好消息了吧?
手緩緩移上她平坦的小骯,想到在她體內很有可能已孕育著他們兩人的骨肉,那股喜悅與滿足讓他幾乎無法自已。
他的話讓她好不安,因為她會想到他提到父親時所說的話。能和馬纏斗至死,是他們最大的心願,她可以理解他們寧可被自己最喜愛的事帶走,而不願垂老躺在炕上等死的悲涼。
但……太早了,他還年輕,他們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別這麼丟下她,他說過他最想要的寶物只有一樣的,別因為那些次要的東西而放開她……
「我要你每天回來,不管再晚都要回來。」即使會被他認為是任性她也不管,她要逼他承諾,這樣他會記掛有她在等,當他要奮不顧身時才能緩住他。「要是你敢為了捕馬不進家門,我就讓你睡馬廄!」
武朝卿低笑,心里好暖好暖。
她的個性就是改不了,都到這地步了,直接說沒見到他,她會放心不下這不就好了嗎?
偏偏他就是愛她這什麼都傷不了的凶悍,讓他再忙再累,只要想到就會忍不住笑,心情也會變得很好。
「好,我答應你,別叫我去睡馬廄。」他咕噥道,閉上眼感受她的軟馥。「我答應會每天回來讓你看……」
以為失去,卻能再度緊擁她的心安,將他自豪的意志力全都瓦解,從不曾被疲累擊倒的他,難得地開始昏沈了。
而這邊,袁長雲陷入了心頭的掙扎。
她不是一直盼著他回來嗎?結果她還是什麼也沒說,這樣不是依然沒有改變嗎?在他累了一整天,在他對她付出了這麼多之後,給他一句溫言軟語並不為過吧……
她深吸口氣,再深吸口氣,在她覺得自己若再不動作,狂跳的心很可能會就此跳出喉頭時,她終于回頭,卻看到他揚著幸福的笑,睡得好熟。
她咬唇,想笑又有些失落,但最多的是對他的不舍。她伸手輕輕撫過他的眉眼、他的鼻梁,這是她第一次這麼近又這麼直接地看他。
心不慌了,只有悸動是那麼明顯,讓她明白自己其實是深愛著這個男人的。
只不過是一句話,她卻給不出,他也就這麼有耐心,默默吞下這些苦,讓她將他當成了壞人。
她倚靠進他懷里,環住他,感覺睡夢中的他也緊緊回擁自己,那可愛的動作讓她好想笑,快被滿滿的甜意給融化。
別吵他,讓他好好睡,這事不急,他們還有好多時間,或許等他這陣子忙完了,等大雪封閉了四周,他們只能待在這小屋子,到時她連想躲都沒地方躲。
那時候,她應該就可以說出口了吧?再給她一些時間,再讓她聚集多一點勇氣,她應該就說得出口的。
不急呵,他們還要牽手走過一生一世呢……
★★★
她以為時間還很多,她以為她還可以再凝聚傾訴真心的勇氣,但當他一天一夜都沒回來,她發現她錯了——
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降下,下午她從馬場回來時還是細小的雪花,等她提水時,轉為強勁的風勢把她的臉刮得又冷又痛。
但她還是咬著牙,提滿了一整個鐵鍋的水,她煮完晚膳後才要燒熱,這樣他回來就可以洗個暖暖的澡,準備用膳了。
煮好的小米粥就擱在鐵鍋蓋上連帶溫著,菜不多,而且都是她從娘家搜刮來的,有燒餅、醬瓜、臘肉煮酸白菜,不是很豐盛她知道,她會再改進,但目前只能請他先委屈一下了。
她等著他歸來,水冷了又燒、燒了又冷,外頭已風雪連天,連緊閉的門窗都像快抵擋不住般撼動著,她卻依然專注守著那鍋水,好讓他踏進家門時就可以用溫暖驅走滿身寒冷。
她才不擔心,他承諾過她的,再晚他還是會回來。她堅定地捉住這個意念,不去想時間。
燒著燒著,柴沒了,她準備再去外頭搬些柴進來,一開門,風雪狂猛卷來,若不是她及時扶住門框,她已被吹倒在地。
直到此時她才發現其實天已經亮了,是滿天烏雲讓她以為還是黑夜,答應過她每天都會回來的人,至今仍沒有出現。
剎那間,她只想沖出去找他,若不是又一陣夾帶冰霜的暴風阻止了她,她真的會就這樣奔進這冰天雪地里。
她這一去只是在找死,別說找到他了,她根本就自身難保!
察覺到自己的莽撞,她總算冷靜下來。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先將這個家顧好,別讓他回來後還沒辦法休息。
她打起精神,做自己真正該做的事,用手臂擋臉與風雪抗衡,去馬廄安撫坐騎,巡視屋子有無需要補強的地方,當她抱著柴進入家門,門一關上,她累到只能靠著門癱坐在地。
棒了一會兒,她才終于又有了力氣,看到柴散落一地,她想撿,卻發現只不過出去這麼一趟,她的手就已凍僵到沒了知覺,連柴都拾不起來。
那他呢?露天席地直接承受風雪吹襲的他,怎麼捱得住?漫然泛開的擔憂讓她再無法保持樂觀,她無助環臂,將臉埋進膝上。
她要怎麼再告訴自己他只是被匹狡猾的馬兒給絆住了?風雪大到寸步難行,在外頭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險,他為什麼還不回來?他答應過她的啊!
靶覺自己快哭了,她用力咬唇,將那股哽咽及脆弱硬逼回去。
她要相信他,她很強悍,而他是比她更強更有力量的人,心慌無濟于事,他一定不會被這區區的風雪打倒,他都做得到了,她又怎能認輸?
把那些消沉的思緒全都甩開,她撐地站起,抬頭看到武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她又跪了下來,雙手合十閉眼默禱——
爹、娘,請保佑他,別在這種大雪的天氣里帶走他。
爹,您的英勇讓我敬佩,但他有我,請原諒他沒辦法為了捕馬犧牲所有;娘,如果時間能倒轉,我會拉住您不讓您睡在那冰天雪地里,但請您引領他回來,他有我,他放不開的,他沒辦法像您走得那麼灑月兌。
對不起,之前我一直都沒有改過稱謂,但我現在已真心認定自己是武家媳婦,我不會再叫您們伯父、伯母了,請原諒我覺悟得這麼遲,求求您們,讓我有機會告訴他,我還有好多好多話想跟他說,他不能就這樣丟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