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狐 第8章(1)

書名︰青狐|作者︰顏芳|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西涼寺位于雲州城西南一角。琉璃瓦掩隱在綠樹紅牆間,一道溪水遠遠從城外穿牆而來,順著寺院一角繞一個圈兒,于是僧人們的誦經聲中夾雜著溪水淙淙的清越聲音,越發顯得悠遠寧靜。

邢楓站在寺里千年老樹下,蒼郁的樹冠將春日午後的陽光篩成淡淡的金色,在布滿青苔的地上跳躍著。

她細心打扮過才來。漆黑長發綰成簡單的雙髻,鮮紅的頭繩系在圓髻上,飄落在兩頰旁,顯得青春活潑;擦過胭脂的臉顯得圓潤許多,如黛的眉目,鮮紅的嘴唇,身上粉紅交領衫子如春日里最嬌媚的一瓣桃花。

見自己的妹妹而已,用得著從天剛泛魚肚白就開始梳妝打扮嗎?青湖嘀咕著,站在遠處張望。邢楓一早起來就愁到底穿什麼來見闊別十年的妹妹,她那幾件衣服被反復穿遍,最後她說,要穿十歲時最喜歡的衣服,讓妹妹一看見那衣服就想起她。

真要命!她居然真的買件只有小泵娘才會穿的衣服。

但是她穿上,也還真好看。

陽光照在她黑得發藍的發髻上,她明淨的臉龐因著興奮顯得格外嫣紅,雙目晶亮,顧盼神飛。或許這才是年方二十的邢楓的真面目。

如果她的爹娘還健在,她只會是一個承歡于膝下,嬌憨歡樂,偶爾會耍小姐脾氣,如辛瑤瑤一樣的年輕姑娘。

可惜過去不能改變。邢楓命中注定失去笑容。

從他第一眼看到她起,她的雙眼中就帶著憂傷的旋律。

那時他只是一只懵懂的小狐狸,卻知道她不快樂。他想安慰她,可惜最後發現自己上了她的當。再憂郁的女子,還是能給人一個大當上。

沐浴在春風中,邢楓恍惚以為回到十年前。溫暖的風穿過空曠的堂屋吹到她的臉上,一切都沒有改變。她好像小孩子一樣,以為換了一件新衣服,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是你?」

她轉身,出現在面前的是英俊挺拔的男子。他穿著合身修挺的墨綠色瓖金長袍,英俊如天神下凡。

是司徒持。

「為什麼是你,辛瑤瑤呢?」她張望著。

「不用看了,她不會來的。」司徒持靜靜地說,「我知道你想做什麼。我們談談好嗎?」

看到那張綢條,他就明白一切。當年他只有十八歲,轉眼間十年已經過去,當年從修羅場帶回來的小女孩已經亭亭玉立,而她失散的姐姐終于找上門來。

十年很短,滄海桑田不過一瞬。十年很長,愛狠仇殺,生死相許,能夠在十年里全部發生一次。他已經不再是十年前那個黑是黑白是白的少年,將近而立之年,他開始思考很多事,包括當年邢家那場血案。

「我們——有什麼可談的?」邢楓打算見妹妹,手上沒帶任何兵器,她身子如紅雲冉冉上升,腳在樹枝上一踏,借力使力,柳腰輕擺,隨手折下一截樹干為劍,俯身向司徒持沖去。

她真的很像瑤瑤。一樣的眉目,如相逢是在黃昏,司徒持不確定能否認出她到底是誰。他不願傷害和瑤瑤相貌幾乎一樣的女子,伸出雙指,虛點一下,很輕松地夾住她手上的樹干。真氣隨枝干灌入她的身體,她頓時虎口一麻,樹干月兌手而去。

「當年滅了邢府全府上下一百二十四人,實是迫不得已。」司徒持誠懇地說。

他表情越是誠懇,邢楓越是氣苦。她全身顫抖,說不出是冷還是熱,像在地獄里被黃泉火焰燻燒一樣。

「我要殺了你!」她怒氣上翻,雙目欲裂,死死盯著他,如一頭失去幼崽的母狼,那種徹骨的恨意,從她的眼楮,她的身體,她的姿勢滲透出來,一點點彌漫在春日優美荒蕪的庭院里。

司徒持明知道憑她的武功是萬萬不可能殺死自己的。剛剛他幾乎是以看著孩子耍把戲的態度看她出招拆招。但他感到危險,那種遇到危險身體預警的感覺如一根針扎在脊髓上,從背脊順著攀爬上身,全身一陣發麻。

「我要殺了你!」她一步一步逼近,紅衣翻飛,如復仇的女神,要飲盡敵人的鮮血。

他堪堪躲過她第二道攻擊。

「你不要再擅動真氣了。」他忍不住傍瑤瑤的姐姐提建議,「你的身體很糟糕,很虛弱,隨便動用真氣只會雪上加霜。你殺不了我,反而會加速自己的死亡。」

即使躲避她的追殺,他的姿勢仍然輕松雅致,勝似閑庭漫步。說話時臉上帶著溫文的笑容,會讓人更加強烈地意識到他是完全不把對手看在眼里的。因為完全沒看在眼里,才能保持高貴的風度。

「呵呵。」邢楓也忍不住冷笑,「你真是個好人。好極了。」她悲憤地說,「你當年殺死我爹娘時,是否也是溫文爾雅,一劍刺死別人,還會說聲對不起?」

司徒持不語。她一眼看穿他的偽裝。在江湖上,司徒持一向是翩翩佳公子,其實是禮多近乎無情。他擁有霸王的絕情,實際上他並不在乎別人的生死。正因為如此,當年不過十八歲的司徒持能掌握全局,格殺邢家全家,並簡單利落地堵上官府之口。

邢楓說︰「你以為我殺不了你,世界上就真沒人殺得了你?你錯了——青湖——」

青湖是誰?

還沒等司徒持反應過來,一道青色的影子瞬間晃到他和邢楓之間。他大吃一驚。

這人無聲無息,行動迅疾如鬼魅,江湖上何時出現這等高手?更可怕的是,他還是弱冠年華面如美玉的少年。

邢楓目中含淚,她想說,爹娘,我現在就給你們報仇!她說︰「青湖,殺死他!」

青湖伸出手掌,掌心瑩潔,如美女的手,那樣縴縴弱質地伸出去,卻難以躲開。

司徒持的冷汗濕透背心,他連續變換七八個招式,才勉強躲過這一掌。

那掌力深厚得可怕,四棵大樹連環倒下,轟隆聲連綿不絕。

司徒持不再輕敵,事實上他臉色鐵青,已經說不出話來。二十二歲時,隱居多年的江湖奇人天山怪叟曾指著他說,這是江湖上第一流的高手,當今天下,只有四個人可以和他匹敵。經過六年的磨煉,他相信連這四個人也不存在了。可現在,在他面前出現空前強大的對手!

他挺直身體,說︰「我不會再讓你。」他要和他決一高下。

青湖笑了。

「這句話應該由我說才對。你小心,」他看了看自己柔軟縴美的手,說,「我不會留情。」對面是讓邢楓難以開顏的凶手,他的憎恨達到了頂點。

「殺了他!」

「不要!」

同樣清亮的聲音響起。青湖大吼一聲,掌力連環拍出。一時之間狂風頓起,草木摧折,飛沙走石,司徒持決躲不過這劈山裂石的掌力。

邢楓第一次領略青湖全力激發的恐怖力量,她蒼白著臉,連紅裳也仿佛月兌色,在掌力激發的颶風中翻卷。

「不要!」又是一聲清脆的叫聲。辛瑤瑤從灰塵煙土中撲身過來,她只來得及看到青湖發出掌力打向司徒持。她撕心裂肺地吼道,「不要——」

來不及抓住司徒持,來不及擋在他的身前,辛瑤瑤眼睜睜地看著司徒持被打飛出去,如斷線的風箏,撞倒在地,他掙扎著要爬起來,卻什麼都說不出來,一口鮮血噴灑在地上。

「你做了什麼?」辛瑤瑤全身顫抖,她搖搖晃晃走到青湖面前,這個俊美得可怕的男子剛剛殺了她的未婚夫!「你干了什麼?!」和邢楓完全相同的容顏迸出淚水,她的淚水急速流淌過面頰,染濕胸口的衣服。

「我要殺了你!」她嘶吼著撲向青湖。

邢楓呆了。

「瑤瑤——」辛瑤瑤頓住步子,她遲疑著轉過身,「你沒死,你在叫我?」

「瑤瑤——你不要惹他,快點過來——」司徒持盡力輕松微笑,「你再不過來,我就真的斷氣了。」

不是他的錯覺,听到瑤瑤的叫聲,那個叫青湖的男子收回了一半的掌力,否則他就倒斃當場了。

「你沒死,太好了——」辛瑤瑤眼淚成串掉下來。

「我不準你死,如果你死掉,我該怎麼辦?你不準死,否則我恨你一輩子。」

「傻丫頭。」司徒持勉強笑了笑,「我——怎麼會死,你以為——你的未婚夫——這麼不經用?」

邢楠哭了。

邢楓對自己說。她在哭。

她一步一步走過去。

辛瑤瑤驟然回頭,霍然起身,怒視著邢楓,吼道︰「你為什麼要殺持哥哥?你這個惡毒的女人!」

邢楓該怎麼說?她想說,小楠,我是你姐姐,你還記得嗎?你記得我總是欺負你,搶你的冰糖葫蘆和綠豆糕吃;我們住在一所很大的宅子里,我們的爹娘很疼我們,爹爹常把我們扛在脖子上,用長滿胡子的臉刺我們;娘每天坐在窗戶邊刺繡,她做的衣服好看極了。這一切你記得嗎?

她想說,你還記得那個晚上的鮮血嗎?那天晚上我們的爹娘、女乃媽、和我們一起玩耍的小丫鬟翠羽還有守門的大叔一起死掉了。而躺在你身後被你稱為未婚夫的人就是凶手,他們一家人殺死我們一家人,你還記得嗎?

但她什麼都沒說,紙一樣慘白著臉,站在和煦的春風里。

辛瑤瑤拔出腰間佩劍,「我要殺了你,替司徒持報仇。」她敏感地知道,這一男一女中真正和司徒持過不去的是面前的女子。

青湖面對這場面目瞪口呆。

辛瑤瑤如果分神認真端詳邢楓的容貌,就會發現她和她長得一模一樣。兩個容貌完全相同的女子站在風里,一個沉默一個憤怒,一個垂手,一個持劍相對。

辛瑤瑤急怒攻心,她伸出長劍,一個遞招送出,直直插進邢楓的肩胛骨里。鮮血噴涌而出,青湖急急趕來,伸手要打開辛瑤瑤——

「不要——」

是邢楓,她雙目帶著請求望向青湖,青湖從沒見過她柔軟脆弱至此,手上一軟,推開辛瑤瑤,伸手抱住邢楓。

「瑤瑤!」司徒持也急了。將來她知道自己親手傷了自己的親姐姐,不知該多傷心!

「不要——」邢楓的聲音很輕,馬上要斷的細弱聲音,「不要,」她是對司徒持說的,不要對辛瑤瑤說實話,「辛小姐,一切都是誤會。對不起。」

青湖抱著邢楓,她很輕,臉色蒼白到仿佛透明,整個人好像要化為輕煙消失掉一樣。青湖不喜歡這種感覺。

「你為什麼不告訴辛瑤瑤實情?」他指責邢楓。報仇在望,她卻瞻前顧後,讓人生氣。

「她很愛他。」邢楓的聲音輕得好像嘆息。

「我從未看過一個人愛另一個人像她那樣徹底。如果她知道他實際上是什麼人,她一定很痛苦。我不想看她一生都生活在痛苦和悔恨中。」

「你要放棄報仇?」

「我不知道。」邢楓閉上眼楮,靠在他的懷里真溫暖,溫暖的氣息包圍著她。

「我真的不知道,我該怎麼辦。或許——每天生活在仇恨里的人,有我一個就夠了。」

「你真能容忍殺父母的仇人活在世界上,還要娶你的妹妹?」青湖不可思議地叫起來。對他來說,恨就是恨,不需要掩飾,他有力量,誰惹到他,他決不饒他。

「是的。每天從噩夢中醒來,每天刻苦練功,渴望能忘記失去至親的痛苦,渴望能和普通人一樣生活,可知道那樣對死去的人不公平。疲勞了一天,躺在床上,又開始做醒不過來的噩夢,充滿血腥和恐懼,醒過來還忘記不了如同鐵銹般的可怕味道。我從小欺負小楠,有時候我想,她的童年一定很不幸福,否則她怎麼能將過去的一切忘記得干干淨淨?既然小時候是我負了小楠,現在這個包袱也該由我來背,什麼都不承受怎麼算是別人的姐姐呢?」邢楓眼中充滿淚水,她擦也不擦,一直說。

「這個家里有一個人過得無憂無慮、幸福快樂就夠了。看到她幸福,我還有什麼不滿足?」

青湖沉默許久,才說︰「既然如此,你為什麼要哭?」

人會哭,而獸不會哭。人為什麼要哭?青湖不明白。他用手蘸了蘸邢楓臉頰上的淚水,舌忝一舌忝,是咸的。

「我不甘心。」邢楓無言地哭泣著。我犧牲了一切,包括那只奔跑在森林里的小狐狸的生命,結果卻不能報仇。十年來支持著自己的信念一瞬間破滅,我真的不甘心!

邢楓全身顫抖著靠在青湖的懷里。

如果沒有這個溫暖的懷抱,她會不會立刻崩潰?邢楓不知道。她發泄著心中的苦痛,不斷流淚。

這個世界上,能夠哭出來的痛苦不算是最大的痛苦。最深沉的痛苦是連哭泣都做不到,窒息般的沉痛。

而青湖永遠不會明白。

邢楓摟住他細細的腰身,將沾滿淚水的臉貼在他的胸口。如果能一直走下去,沒有盡頭,她的痛苦會不會輕一點?

司徒持再次見到邢楓是在黃昏。

昏暗的光線里,她的容貌越發酷似辛瑤瑤。只是她更蒼白,好像流盡身體的血液,早就應該入土,卻苦苦掙扎徘徊在人世間的一抹幽靈。

她穿著鮮紅色的裙子,很鮮艷的顏色,穿在她身上卻帶了點滄桑,她蒼白的臉色更加映襯出漆黑的眼珠,兩排長長的睫毛擁著剔透明亮的眼珠,他幾乎有點怕她的眼楮,什麼都能看透的眼神。

「你還好嗎?」

「你都好了,我還能不好?」邢楓冷冷說。

司徒持的傷勢比她重十倍。她很討厭他故作關心的態度。

「也對。」司徒持坐在桌邊。

「當年我司徒氏那樣做,的確有迫不得已的理由。」當年他父親收到可靠消息,邢氏族長勾結魔教長老,意欲卷土重來。邢氏一族在北河口很有勢力,而北河口地理位置特殊,易守難攻,佔據此地鋒芒直指中土最繁華富貴之地,可謂兵家必爭之地。當年朝廷也正是出于社稷安危的考慮才對江湖仇殺睜一眼閉一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