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曇好人做到底,一次解釋夠︰「從五老第二峰峰頂向第三峰望去,崖上七分處就是酸漿睡茄的生長地。它獨睫叢生,一睫五葉,葉片深紫色,睫頂開白花,花落後結一顆淺紫果實,約一寸長短,小茄子形狀。采摘酸漿睡茄的最佳時間是雷雨之後。它通常日出之後開花,茄花必須經受蛇涎澆灌才會結果。而引出盤睡在洞內大蛇的唯一方法就是天雷。」
「天雷震蛇。」梅千賦輕喃,听翁曇又道——
「那蛇名為松蟒。天雷一響,大雨傾盆之後,松蟒不耐洞中悶濕,必然出洞散心,順便尋食果月復。它會非常耐心地張大嘴,滴著蛇涎等酸漿睡茄結出果實。」
梅千賦輕咳道︰「這豈不是蛇口奪食?」
「是啊。」翁曇理所當然地點頭。
唐小畢又是一笑,「翁公子既然知道得如此詳細,是否曾采摘過酸漿睡茄呢?既然有,不如直接拿出來為元佐命解毒,也不用在這里長篇大論浪費時間。」
翁曇瞧也不瞧唐小畢,黑眸盯著地面一點恍恍然一笑,輕道︰「沒有。」停了停,又道︰「傅掌門,天色不早,告辭了。」言畢,墨袖一蕩,舉步向外走去,濃墨絕色的背影就如來時那般自然,一時竟無人阻止。
印麟兒想也不想,扯了印嶠和侍女追上,竟也有「趁著天色尚早趕緊下山」的意思。印楚萇張張嘴,啞然失笑,回身辭別傅玥,見他憂心忡忡,一心想著酸漿睡茄,也就不再多說什麼,抱拳之後,追著小弟小妹的腳步離開。
一路快步,追上印嶠和麟兒後,他听前方師徒三人絮絮輕言——
「我說明天,你們為什麼偏偏催我今天上來?」是翁曇的聲音。
「師父——」掃農老氣橫秋地一嘆,「您為了取蛇毒,在林子里睡了三天兩夜,已經耽誤了不少時日。我和掃麥在山下守了三天,三天哦。既然都來了,為什麼不順道上來看看。順道,反正順道嘛。」
「……」
「師父……」掃農快走幾步,賊兮兮湊上去,「您完全不必那麼詳細告訴傅玥酸漿睡茄的地點和采摘嘛。」
「為什麼?」
「您在火上澆油。」知道卻得不到,痛苦啊。
「……你在教訓我?」
「徒兒不敢!」多麼理直氣壯的聲音。
「……我看你沒什麼不敢。」無風生情的眸向徒兒微微一勾,低低喃嘆,有些嗔責,有些無奈,卻絕無冷漠和壓厲。
這人,隨和得過分了些……印楚萇如此想著,突听身後有響動聲,側首一看,原來是梅千賦的轎子。兩名轎夫足音輕淡,轉眼便越過他們。他低頭端詳泥面上的足印,很淺,比他們尋常走路踩下的腳印還要淺上三分,而轎後侍衛的腳印謗本看不到。試想,兩名轎夫抬一頂大轎,轎內還坐了人,卻只在泥上印出兩道淺不可察的腳印,其輕功已是上乘。小小轎夫尚且如此,錦迷樓的其他人更加不可小覷……
「大哥,快點快點!」印麟兒手圈喇叭在前方催促。
印楚萇丟開一剎那的擔憂,廣袖迎風,背落煙霞,舒胸一笑,「何必那麼匆忙。四弟,小妹,難得遠到廬山,為兄……」
他們有種不太妙的感覺……印家兄妹對望一眼,齊聲大叫︰「大哥!」
「為兄只是想說,這天豐美景令人不得不感慨,垂雲五老顛,廬峰近空顏……」
「不要賦了啦!」印麟兒悲哀地吸吸鼻子,與印嶠心有靈犀般,一起扯了印楚萇下山。
他們的大哥,登高必賦,逢物必詠。看到有人射下一只紅雁,他作《朱雁賦》,路過河邊,瞧見有人釣起一尾白魚,他作《白鱗賦》,爬山他作《秋風賦》,游湖他作《逐浪賦》……賦來賦去,賦得他成了人人口中相傳的印愛「才子」,而他們——水深火熱啊。
被兩人打斷詩興,印楚萇並不生氣,一邊走一邊搖頭道︰「四弟,你知道太君這次為什麼讓我看著你?」不等印嶠回答,他自己先答了,「因為太君知道,你的脾氣又直又沖,不知道拐彎,如果只放你一人出來,一定會得罪不少醫家前輩。」
印嶠瞥了小妹一眼,背著印楚萇做鬼臉,吐槽不落大哥後,「那大哥,你知道太君為什麼讓我和你一起來?」根本沒打算讓印楚萇應答,他重重一嘆,「因為太君知道,你那登高必賦、一賦就忘形的毛病一定會耽誤行程!」
「……」
翁曇下山後,與掃農、掃麥投宿山下小鎮內的蓮花客棧。小鎮四通八達,游商、墨客絡繹不絕。
兩天後,天色未明。凌晨時分,天空突然雷聲大作,濃雲卷陣,將一抹初曦掩得密密實實。春雷聲音很大,就如除夕之夜的鞭炮響在耳邊,驚醒了不少鎮民。既然被「雷」醒,忙于生計的人們便早早起了身,開鋪的開鋪,放攤的放攤,忙忙碌碌,描繪著他們的一日之計。畢竟,早起的鳥兒有蟲吃。對于不需要忙碌的人,通常是一頭蓋上薄被,繼續夢周公。這其中,也有人純粹被雷聲吵醒後睡不著,披衣而起,洗漱停當,讓有心人瞧見了,便被冠以「勤早」的好名頭。
翁曇就是這麼一個人。
借著蒙蒙天色點燃小紅爐,滾水,沖杯,沏茶,慢慢呼吸,令滿月復盡是綠茶的芳香。裊裊茶香中,蒼發公子灰衣半系,端著一盞白瓷裂紋老翁垂釣杯,杯中香茗六分,閑閑側坐窗邊,盯著檐下不知名的一點發呆。偶爾,低頭飲一口茶水,舌尖在唇齒邊沿徐徐摩挲,感味茶韻。不知盯了多久,他只覺得耳中听到的雜音越來越多,越來越多,越來越……
「庸醫!」
真清晰!翁曇在心中默忖,回身看向一不敲門、二不問早就這麼直接推門闖進來的閔友意。雖然不介意,他還是輕責︰「你沒手敲門嗎?」
「有啊。不過……」閔友間抬腳勾過圓凳,撩袍坐下,徑自取了壺里的茶,一看色,二聞香,三……直接一大口喝下去,全無品茗的意思。茶水下肚後才又道︰「到你這里需要敲門嗎?」
「……」翁曇保持沉默。也對,去他那邊從來不用敲門,也沒門可敲。
閔友意放下空杯,盯著側面的老翁垂釣圖,兩指輕輕扣打桌面,黑眸凝流一轉,轉向蒼蒼發尾,笑言︰「你被人盯了兩天。」
「我知道。」翁曇抬平視線,看向拐角的幾間客房。兩天了,總有廬山派弟子游說他上山為元佐命解毒。
「老子指的不是廬山派那幫家伙。」
「我知道。」烏色一點,眸子從窗外收回來,蒼發公子為已干的茶壺沖入新水。
印家三兄妹也投宿在此,正是他房間斜對面拐角的幾間客房。此外,錦迷樓的一干人等也投宿此處,甚至包下了客棧里所有的天字號房,手筆之大,足夠蓮花客棧的老板半夜笑醒。
「喂,打雷了。」輕慢的調子在他耳邊響起。
「嗯。」听得到。
閔友意又問︰「你今天上山嗎?」翁曇沒答他,盯著茶葉發呆。靜默了片刻,直接房外廊道上傳來掃農和掃麥的說話聲,閔友意才「嘻嘻」笑了兩聲,兩手托腮湊近他,目不轉楮。
兩張臉近在咫尺,呼吸曖昧交錯,彼此可聞。不知將這種姿勢保持了多久,漸漸,兩人由最初的趣玩相視變為目力對峙。甚至,連沉默也算上了一份。不過,總有一人要先開口。
先說話的是閔友意,「庸醫……」
「……」
「你有沒有見過明堂令?」
「沒有。」
「那種叫‘人解’的毒對你來說可以解吧?」
「……可以。」
「醫者父母心!「
翁曇挑眉,無奈道︰「友意,你想要《焚天火羅圖》就直接說。」這家伙不僅花心,對武學更有著超乎常人的痴迷和狂熱,甚至,承載了令人嫉妒的天賦。明堂令他不會放在眼里,但《焚天火羅圖》卻絕對合他的胃口。
「老子一向很直接。」不咸不甜地瞥了他一眼,閔友意抓抓頭發,轉問︰「庸醫啊,江湖上那麼多名醫都沒辦法解毒,為什麼你看一看聞一聞就知道了?掃農告訴我的。」最後一句是解釋他為什麼知道得這麼詳細。
「師父的手抄里有記錄。」翁曇卷起鬢邊一縷蒼發,夾在指間徐徐滑落,「幾年前,師父曾帶我來廬山采過酸漿睡茄,所以我知道哪里可以采到它。而且,我以前也試過調制‘人解’,不過試了很多次才成功。」
閔友意吃吃笑道︰「是死了很多次才成功吧。」調制毒品肯定要拿動物試驗效果,他試了很多次,豈不是死了很多動物?
對于他的話,翁曇沒有否認,只道︰「人解是一種很麻煩的毒藥,光是集齊制藥中需要的材料都很困難,也很費時間。要融合九種毒藥的毒性,有的可以將已經制好的毒藥直接加進去,有的卻必須從制毒的原草原蟲中煉取。而且,毒藥研制的成功,不僅僅在毒性方面,更關鍵的是在解性方面和控制擴散方面。三者齊全才是成功。」
只有毒,沒有解,那是不入流的所為。
有毒有解,卻無法防止後余毒性威脅他人他物,只算毒中上品。
有毒有解,可以最大限度的擴散毒性和最小程度的控制毒害,這才算是毒學研制的成功,亦是毒中絕品。
閔友意眨眨眼楮,「你的意思是……只用少少一點毒藥就能毒殺一大片人的,才是毒中上品?」
「對。」但不是絕品——這話他沒說出口,因為他知道,此時此刻他們沒必要為了什麼毒是上品或絕品而爭論。
「……庸醫,老子知道你不是記仇的人。」好肯定。
「嗯?」
「老子以前沒得罪過你吧?」
翁曇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淺淺一笑,「你以前有沒有得罪我,我不記得。不過,以後你會不會得罪我,你自己可要記清楚了。」
「……叫你庸醫真是太對了。」
「那是友意兄承讓才是。」似憶起兩人初識時的趣事,翁曇捂嘴輕笑,斂目睫動之間,眉色溫潤,蒼發微動,漣漣生出一段潑墨山水的風流。只可惜小小陋室,有心人無幸得見。
閔友意面含微笑,倒也不在這種問題上與他較真。論武學,他從不自稱第一,但也不會懼怕他人,論醫學,他就真的是「霧」了。庸醫的醫術他從不懷疑,而且,窟里的那幫家伙也從未懷疑過……思及此處,他臉皮一動,又開始發出意思不明的「嘻嘻」聲。
翁曇被他的笑聲震得耳朵發麻,只得出聲︰「嫣,我可不可以請教,你現在的腦子里在想什麼?」
閔友意,姓閔,名嫣,字友意。因為他極厭他的名,故爾總以「閔友意」自稱。
「我在想……」閔友意語出驚人,「你是不是要我幫你摘酸漿睡茄?」
「容我提醒你,」翁曇放下白瓷裂紋老翁垂釣杯,慢慢地、清晰地說,「我不是來為元佐命解毒的。」
「老子知道。」閔友意無比同情地拍拍他的肩。
身為七破窟的厭世窟窟主,庸醫當然沒那麼多正氣凜然,就算他肯,我尊也未必同意。不過庸醫來廬山的確是為了一件事。這件事大概要從四個月前說起。當時武林各大門派弟子無端遭人殺害,而且都是被各掌門幫主看好的後起之秀。慘案連連發生,眾門派卻毫無頭緒,一時人心惶惶。為了尋查真凶,崆峒、峨嵋、北岩、太行四派聯名請盛名江湖的「松俠」追查幕後小人。這「松俠」正是廬山派的青年才俊元佐命。在元佐命追查的同時,扶游窟亦在收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請,千萬別以為扶游窟窟主酈虛語多麼古道熱腸,只因扶游窟主掌七破窟訊息來源,無論大道小道、吃飯扒灰都要知曉一二,因此她才命座下部眾阿本主責追查此事,不料阿本追查到廬山一帶卻被五名蒙面白衣人所傷。雖說阿本機警,交手數十招後察覺到不是這五人的敵手,于是邊戰邊退,伺機逃離,沒想到五名蒙面白衣人緊追不放,不知受了誰的指使,重創阿本。等扶游部眾發現阿本將他救回來時,三魂七魄已經被黑白無常勾得差不多了。縱覽傷口,前月復十道,後背三道,均是入骨三分,胳膊和腿上各有大小不等傷痕、青烏近百處。庸醫花了三天時間才將阿本的命從地藏王那里贏回來,這筆賬,自然要找人算一算。
翁曇盯著他的眼楮,以確定他的的確確是真的在表示「知道」之意。閔友意在他的注視下歪歪唇角。
好吧,他確定這只家伙是在表示知道,也就順便接受他的同情好了……翁曇默忖,為兩人的空杯注滿茶水,不再說什麼。其實,查這件事應該是虛語前來,收集信息原本就是扶游窟的強項,對不對?為什麼他這個庸醫——對這個稱呼他已經習慣了——會跑到這兒來?
這又要回溯到一個月前——
在他以為,武學,也就是醫學。準確說是醫學的一種——經胳。經脈順暢,則真氣應運而生,周而復始,生生不息。只有生生不息,方可內勁雄厚,內勁雄厚,才可制敵于坦蕩,無驚無懼。以此為據,他上個月熬了一副藥,想測測這副藥可以提升多少功力,虛語听說之後非常爽快地一碗喝干,然後……
她的兩條腿失去知覺了。
「這也不怪你,庸醫!」閔友意端起杯喝了一口,「你把虛語的腿給毒殘了,就算她不找你算賬,她的座侍也不會放你逍遙。」
翁曇承認︰「的確是我的錯。虛語既然相信我,我一定會治好她的腿。」
他來廬山是為尋找藥材,可他漏了一點︰虛語不是一個「無可無不可」的人,他讓她雙腿暫時失了知覺,她便借這次尋藥之機差遣他打探消息——原本只是打探消息——可那幫家伙聚在一起閑聊了一陣,喝完幾壺茶,聊成了讓他把這件事處理干淨。
這……好,責任所在,他也不能推辭。
若問他是不是覺得愧疚了虛語,那倒沒有,虛語既然肯喝他調制的藥,即是相信他,對于一個相信他的人,他從不會愧疚。病狀只是暫時的,他會治好她。至于酸漿睡茄……
「我今天會上山。」他拿下壺蓋,將已呈爛色的茶葉倒出來。
「去摘酸漿睡茄?」閔友意理所當然這麼猜測。
他搖頭,「我想去摘一點新鮮的雲霧茶葉。」
閔友意臉皮霎時一僵,彼此注視片刻,他開口︰「盡避去摘。」不過他會記得避免喝他炒制的雲霧茶。經庸醫雙手炒制出來的茶只會喝得人腿軟腳軟兼拉肚子抹脖子,這是窟里一幫部眾的經驗實談。窟里暗傳︰庸醫的茶是仙茶,凡人喝不得。
「叩叩!」敲門聲響起,伴著一聲輕叫︰「師父!」得到允許後,掃麥端著早餐推開門。翁曇看了閔友意一眼,邀請,「既然來了,一起吃早餐。」
「……」閔友意的視線越過他的肩看向窗外,似乎吃這頓早餐對他而言是件很難決定的事。片刻後,他搖頭,「謝了,老子有事。」
長身立起,直接告辭。
掃麥將早餐移上桌,回頭看到的是風流公子飄然而去的一片衣裾。
一刻工夫後——
掃農在客棧前堂看到的是某風流公子與印家兩位公子共桌早餐,並對印家小姐大獻殷勤,其言語如珠,逗得印家小姐笑靨如花。此情此景,印家兩位公子居然一聲不吭,就連怒目相向也沒有,不得不令掃農敬佩。
想了想,掃農蹭近距離,支著耳朵听了一會兒,發現他們說的無非是今日打雷,廬山派可能會去摘酸漿睡茄,又听風流公子說自家師父今日一定會上山。
印家小姐听後,眨著漂亮的大眼楮看向兩位兄長,印楚萇立即說︰「四弟,難道機緣巧合,不如我們也去見識一下酸漿睡茄。」印嶠點頭。印楚萇又說︰「不知閔兄稍後會不會上山?」風流公子沉吟不語,直到印家小姐的眼楮移到他身上,這才笑著點頭,「能與麟兒共游五老峰,是我的榮幸。」
掃農的下巴差點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