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洲臨著鄱陽湖,風景優美,絮飛柳舞。湖上游船交織,既有當朝官員賞景吟詩,也有富貴人家的公子小姐散心玩樂。
包下寬闊的畫舫,葉晨沙一行五人看著湖光山色,頗為享受。戲台搭在湖邊上,已經散了一場,只見到畫得五彩斑斕的戲子在台上台下穿梭,正忙著下一場戲曲。今日的戲台邊新搭了一個台,看樣子是哪家的高僧開壇講法。
也難怪,僧家四月十五開始的「結憂節」,到了七月十五便可「解憂」,困了三個月的和尚,莫怪要急著開壇講法,引那些達官富貴前來听法施銀。(注︰佛家以四月十五日為結憂日,因夏季仍長養之節,是各類動植物的生長節氣,行游天下的苦行僧為了不傷害草水蟲類,故定九十天長居寺院中,等到七月十五後便可再開始行僧生涯。寺院的其他僧人也會在此間減少外出,以養動植物。)
精致的烏木畫舫中。
「姐姐,我們停船看戲嗎?」木離花繞著畫舫察看一圈,興致勃勃地停在淺葉的身邊問。
「好呀!」抬頭看了眼葉晨沙,淺葉眼露向往。
看她眼神不住往戲台上打轉,葉晨沙對身邊的莊舟點頭,「停船。」
畫舫蕩起一圈圈漣漪,慢慢滑到湖邊,角度正好用來觀戲,「還沒開始呢。」抱著船柱翹首張望,溫不花花報告探到的情況。
「等等吧。」走到欄邊,淺葉扶著搖晃的小身子,彈彈他的額。被她扶著的溫不花花先是一呆,然後火燒地竄到莊舟背後,好像她的手指上有可怕的東西。
「怎麼了?」舉起五指反復翻看,淺葉被他奇怪的動作嚇到,走向莊舟。
「淺淺,別理他們。」溫柔的叫喚伴著長臂,縴細的人影已落到一具堅硬的胸膛。
扶著他站定,淺葉看著溫柔微笑的男人,再看看從莊舟身後探出小腦袋的溫不花花,突然領悟,「你方才嚇他?」
「沒有。」他不過斜掃了一眼。
「小黃花,你怕他?」不理他明目張膽的謊言,淺葉沖溫不花花招手,示意他過來。
「五少?」溫不花花低低叫了聲,腳步未動。
「你怕我?」勾著柳腰,葉晨沙笑問。
抬眼覷了覷似笑非笑的俊美男子,溫不花花咽著口水點點頭,再搖搖頭。
「到底是怕還是不怕?」他沒耐心了。
「怕……」瞪大眼,溫不花花見兄弟從船尾走來,如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拉過木離花的手,結結巴巴地問,「你怕不怕五少?」
「不怕。」木離花見他抖如篩糠,不明剛才發生何事令他如見鬼一般。
「為……為什麼不怕?」明明他與他一樣害怕葉晨沙,他現在卻說不怕?
「人家都說五少身長九尺九寸,目赤唇裂如閻鬼,凶殘心狠如夜叉,你看到了,五少生得風流倜儻,哪里像閻鬼夜叉啦?那些人的話全是造謠,有什麼好怕的。」馬屁精的特長已隱隱展現。
「那些人是誰?」想象力真是豐富,他長得很目赤唇裂嗎?
「是村里的婆婆大娘,還有說書的先生。不是我們說的,不是我們!」趕緊撇清關系,就怕葉晨沙一個不爽,殺了他們泄憤。
輕哼一聲,葉晨沙不再看他們,抬手指了指戲台道︰「快開始了。」
經他提醒,淺葉將心思調向戲台,沒看到溫不花花如釋重負的表情。莊舟看了看躲在身後的小人影,搖著頭移步到船頭。
「我長大了要做殺手。」沒了安全盾,溫不花花慢吞吞挪到舫邊,嘴里嘀咕著。
「我也會是殺手。」加重「也」字,木離花看了眼弟弟,走到船邊觀戲。
「我會是個賺很多銀子的殺手。」溫不花花跟著他趴在船沿上,自動遠離相擁的男女。
斜視一眼,木離花皺眉,「我是個賺很多金子的殺手。」
「你非得和我爭嗎?」溫不花花拍欄而起,一掃剛才的氣弱模樣,可惜,他堅持得並不長,轉眼便蹲在角落處,小肩膀一抽的一抽的,似受了很大打擊。
「怎麼了?」弟弟如此「孬樣」,哥哥當然得身表關切,順便嘲笑一番。
「為什麼總是瞪我?嗚……我又沒抱著姐姐,為什麼瞪的總是我……嗚嗚……五少偏心,姐姐也抱過木離花呀,為什麼不瞪他……」
「你說什麼?」木離花蹲子與他平視,小手支頜,用心分辨哭泣中夾雜的話語。等到听得明白,他不禁嘲笑弟弟的膽小,「你就為五少……」
不對勁!突然頓口,木離花感到身後射來兩道冷寒的視線。
心頭為何突然發顫,就連支著下頜的手臂也開始發軟?為什麼……嗚,五少也開始瞪他了?!
「莊管事這兩天好像有心事。」偷偷模模的聲音從柱子後飄出。
「他前天接到一封飛鴿傳書後就變成這樣。」柱後探了個腦袋出來,閃了一閃後飛快縮回。
坐在船頭的莊舟以眼角看到交錯偷覷的小腦袋,翻個白眼招手,「不抖啦?」方才兩人抱成一團縮在船尾,抖得比篩糠還厲害,現在倒有心情與他油嘴滑舌。
「你在頭痛什麼?」木離花好奇。不是他細心,這個動作太常在莊舟身上出現了。
「唉,淺葉谷的景致可比這兒勝千倍,崇山峻嶺一望無涯,遍地青草蔥綠可愛;還有成堆的麻雀……」一言蔽之,他想回谷了。凡衣三天一封催返函,他這主子卻游山玩水樂不思谷,叫他如何不頭痛。
「是回你常說的那個淺葉谷嗎?」溫不花花蹲在身側,一邊看戲一邊問。
「對。」
「我剛才听姐姐說,再玩三天就要回去了。」默靜半晌,木離花突然道。
「刷——」揪過他,莊舟急問︰「什麼時候?你什麼時候听說的?」
「咳……就是剛才。」天哪,想勒死他。
「真的?」這兩個小子不是逗他開心吧?
「真的真的!你可以放開我的脖子了。」木離花蹬腿開始翻白眼。
看著舫邊賞戲的主子,莊舟壓低聲音求證︰「沒騙我?」
「沒有。五少親口說的,劃三天的船,第四天啟程回谷。」放手放手,還不放手?
「唉——」猛地放開衣襟讓他掉落船面,莊舟坐回木椅,開始覺得湖上風光不錯,戲子的猴耍似乎也听得進去了。但,好心情只維持了一刻,就見他瞪著湖邊的兩個戲台,越听眉頭皺得越緊,最後吐出一句︰「這是人听的嗎?」
鄱陽湖碧色如春,湖上畫舫相連,湖邊行人匆匆,自有一番熱鬧景致。
然而,七月初十的鄱陽湖畔特別熱鬧,因為戲子與和尚根本是鉚上了。這邊正旦唱著關漢卿的名作《詐妮子調風月》未歇,那邊老和尚聲如洪鐘地開始了佛法講道。一時間此起彼伏好不熱鬧。
葉晨沙十分同意莊舟的話——這的確不是人听的。
這邊,一陣密集的鑼鼓後就听正旦唱︰「俺千戶跨龍駒,稱得上地敢望七香車。願得同心結,永掛合歡樹……」
那邊,一聲「嚶嗡」悶鐘回蕩後,老和尚開講︰「須菩提,如我昔為歌利王割截身體,我于爾時,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
煩,越听越煩!最後,葉晨沙掏著耳朵忍不住——
「淺淺,還要听嗎?」
「要。」全副心思放在戲台子上,淺葉揮著小手打發。
「真的這麼好听?」不是味地盯著亂揮的手,葉晨沙有些後悔答應了游湖三天。
佳人根本無心理他,心思正隨著正旦移動。
「唉!」輕不可聞地嘆了嘆,他盯著那張艷麗小臉——發呆。她賞戲,他就賞她吧。
就在葉晨沙與莊舟昏昏欲睡的時候,一道黑影輕輕地躍過水面,借著湖上船只的掩護跳上畫舫。四下觀察,看到葉晨沙後,來人舉劍毫不猶豫刺向他。
察覺身後突來的劍氣,葉晨沙懷抱佳人,姿勢未動,人卻左移一丈。來人似乎知道一劍不中,身形在空中突轉,不給他喘氣的機會。
抱著佳人凌空飛旋,葉晨沙落到船頭,打量偷襲的來人。一身勁裝黑衣,精壯的身體,面蒙黑巾,典型是殺手的打扮。較為奇怪的是他的眼上也蒙著一層黑紗,遮去整張臉,分明不想讓人認出。面罩下吐納輕緩,並非一般武林人。
「我在幾年前殺了你家什麼人?」不等黑衣人開口,葉晨沙將淺葉推到身後,搶聲先問。
他真的煩了,那些尋仇的人一開口就是數年前他怎樣毫無人性地血洗哪里,他們今日來就是為了報當年的血海深仇;報殺父仇的,報殺師仇的,也有報滅門滅族之恨的。弄到現在,不管是不是他殺的,也不管是不是淺葉組干的,死了徒子徒孫地全找上他。那些武林正道則自詡是除惡揚善,拿著雞毛當令箭。
黑衣人听見他的問話,身形怔住。
「我殺了你爹娘?殺了你師傅徒弟,還是殺了你妻兒?」葉晨沙再問。
黑衣人怔過後,一聲不吭地刺向他,不見血不罷休。
雙眼一眯,直接迎向沖來的劍身,在鼻尖撞上前,葉晨沙身影如鬼魅般側身一閃,滑到黑衣人身旁,右掌成刀向他小臂一劈,長劍「當啷」一聲落地。黑衣人見長劍震月兌手,當下換成拳法近身搏斗,拳拳生風一招快過一招。
見他使出拳法,葉晨沙唇邊溢出一聲嗤笑,「好,我就陪你玩玩。」
一黑一白兩道身影相繼躍上舫頂,旁若無人地打斗起來,精彩時竟引來其他舫上的叫好聲。
「你不幫忙?」點點莊舟,淺葉奇怪他事不關己的態度。
「五少不是說了,他正陪那人玩玩?」仰頭看著兩條纏斗的身影,莊舟完全不急,反倒命木離花撿起寶劍收好。
「那個黑衣人……」學他抬頭,淺葉盯著你一拳我一掌的兩個人,越看越覺得黑衣人體形眼熟。
湖邊,無論是唱戲的旦角還是頌經的和尚,包括攤販和行人全都停下口中手中的事,目不轉楮地看著突然竄出的兩人,腦袋隨著他們在湖上的跳躍轉動。
正斗得耳酣臉熱之際,又一道身影從一條畫舫上躍起,輕輕來到淺葉等四人觀戰的船頭。
此人玉面金冠,足蹬軟靴,紫金錦袍上繡著騰雲幻獸,對自己的容貌並無遮掩。趁著人們只顧看空中交纏的人影,輕佻的眼勾起邪笑,他用左手在四人身後凌空畫個半弧,然後沖四人的背影各點上一點,輕輕吐出︰「定!」
隨後,飛快地抱起淺葉,沖正面對著他的黑衣人點頭示謝,又以口形道出「謝謝」兩字,轉身閃逝。來得快,走得也快。
等葉晨沙回旋轉身看向船頭時,只見到船頭呆立的三人,那抹縴影不知所終。
「怎麼回事?」
白袍男子懶洋洋地趴在舫欄上,矯健的身形如暗夜休息的豹子,看不出絲毫緊張。真的,完全不緊張,就連問話的語調也是湖平波靜,一派祥和。
他的淺葉無緣無故地消失了。
他放在手心怕飛、含在嘴里怕化的淺淺,就這麼不明就里地在光天化日下消失了,而那本應該有所警覺的萬能大師爺卻黑著臉說不出一字。
情況似乎顛倒了,黑臉的不應該是他葉晨沙嗎,為何換成了莊舟?
戲子重新登台、和尚另開新經,這些不關他的事。就連周遭船上偶爾射來的好奇目光,他也能視若無睹。惟一,莊舟黑比烏梅的臉,讓他忽視不得。
「要我再問第二遍嗎?」轉身倚著側欄,葉晨沙挑眉看向莊舟。
「屬下失職。」整張俊臉全部木化,莊舟咬牙回他四字。
著了別人的道怪不得他人,只能說自己修為不夠,功夫不到家被人暗擺。當時只顧著欣賞主子的翩然風采,淺葉站在身後也未多加注意,等到察覺身體無法動彈時,只听到身後衣袍掀起的輕響,待身體回復知覺,身後也只剩空蕩蕩的船尖了。
準確地說,來人的功夫實在不怎麼樣,單看定住他不過數個瞬間便知。但來人夠輕,也夠快。身為殺手,莊舟很清楚瞬間的機會代表什麼。一瞬間,可以殺人,也可以被人殺。雖說葉晨沙能用虛幻之鏡找到淺葉位置,他的失職卻是鐵板釘釘的事實,抹不掉。很好,他不用混了,回谷直接剁了自己做草肥,以謝護主不力。
「我不要你的失職。」一句失職有何用。與莊舟的黑臉相反,葉晨沙白皙得近乎……森冷。陰惻惻地看向坐在船板上喘氣的黑衣人,他緩緩走近,「怎麼,不肯將面罩月兌下來,你還想玩?」
發現淺葉不見後,黑衣人就被他一腳給踢了下來,那一腳既狠又準,當場讓他口吐鮮血爬不起來。看他在船板上掙扎,似乎不想放棄。
「還不肯開口說話?」一腳踩在黑衣人的膝蓋上,葉晨沙勾起微笑,以四人均能听見的聲音道,「無響,乖乖地待在淺葉谷殺我不好嗎,跑到外面來什麼渾水?」
「喀嚓!」令人頭皮發麻的斷裂聲伴著他的說話,黑衣人的大腿自膝蓋處齊齊斷為兩截。
粗重的喘息響起,黑衣人咬牙就是不肯開口。冷眼看著黑衣人掙扎,莊舟斂下眼,藏住閃逝的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