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有台,北山有菜……」閔友意呵呵一笑,繼續戳饅頭。與伽藍比了這麼些年的賽,就連句泥的上輩子投什麼胎都被扶游窟挖了出來,他又怎會不知有台的身份。戳戳戳,在饅頭上連戳三下,他笑道,「有台,很快你就會叫老子師叔公了。」
「噗——」有台一口面湯噴出。阿彌陀阿彌陀,他嗆到了……捂嘴猛咳,咳得全身發熱,卡在嗓子里的面條終于出來了。
「叫我師叔公有必要這麼高興嗎?」閔友意輕輕側頭,問的是一直跟在身後的侍座。
「人之常情。」寂滅子口氣沉穩,若不細听,發現不了語中隱藏的顫音。
「師……師叔……」眼角微濕,有台將一張嗆得通紅的臉轉向丑相。閔友意這話讓他想起此季比賽中多了一項賭注,若是伽藍輸了,丑相得拜閔友意為師,那他就真要喚閔友意一聲師叔公了……丑相師叔不會輸吧……
慈悲的眼浮現笑意,丑相搖頭,突兀問了句不相干的話︰「有台,你何時投到師兄門下?」
「哎?」有台愣了愣,又低低咳了聲,挪凳過去,「師叔,這事說來可就話長了。小僧八歲時,村子里鬧水災,我家兄弟姐妹一共五人,娘沒法子養我,就將我丟在伽藍門處的楓香樹下,師父心懷慈悲,收我入伽藍,問我可願入他門下。我想,雖然當和尚,但有吃有喝有住,也沒什麼不可以,就這樣,我成了師父的徒弟,有台這個法號還是師兄……啊,就是歡喜丸師兄,他為我起的。」
耐心听完他的話,丑相放下手中佛珠,輕道︰「有台,八歲出家,與八十歲出家,並無分別。」說完,舉筷食面。
有台一怔,看一眼丑相,再看一眼閔友意,不覺凝神思索。他身邊,春華盡展的俊鮑子雙眸輕眯,微微抬起下頜,睨視丑相,眸中並無惱意。
丑相這話,有雙意。
其一,眾生平等,拜誰為師都可以,縱然七佛伽藍輸了比賽,他丑相也不覺得拜他閔友意為師有何不妥。其二,暗示他閔友意會輸,所以才說任何年紀出家都不是問題。
好個老古錐……
「禪師篤定會贏?」他邪邪一笑,手腕輕輕用力,將竹筷戳進饅頭里。
「蘭若並不在乎輸贏,又何必問老衲呢。」丑相瞥了饅頭一眼。
「哼,」閔友意伸伸懶腰,不再糾纏這個話題,緩緩站起,轉向樓梯走去,邊走邊道,「今天是四月初七,離五月三十還有五十三天,我們看看,這次誰拜誰為師。」
丑相無言,目送那抹俊逸身影消失在樓道拐角,方收回視線。看看饅頭,他嘆氣。
有台用力拔出穿透饅頭……不止,甚至是穿透瓷盤的竹筷,目瞪口呆。照理,瓷盤從正面受力,受力點破裂後,裂縫會從這一點向四周延伸,最後整個瓷盤破裂,可閔友意這一筷只是將瓷盤正中心戳了個洞,盤上全無裂痕。
模模瓷盤,有台很淒慘地瞅了師叔一眼。難道……比賽結束後,他真要叫那人一聲師叔公……
「吃吧,吃完我們得到鎮外的寶馬寺掛搭。」丑相率先拿起滿身是洞的饅頭。
(注︰掛搭,指遠游在外的僧人在當地寺院留宿。)
「是,師叔。」有台拿起饅頭,眼珠不覺滾向閔友意消失的方向。
好厲害的人呀……
在他的饅頭上戳了九個洞。
丑相禪師出現的第二天,閔友意終于邁出客棧。
他拉了寂滅子上長白山。
寂滅子以為自家窟主在丑相禪師的刺激下終于肯正視比賽了,出客棧前,連連叮囑阿布留意丑相和遙池宮動向,隨後笑眯眯跟在閔友意身後上山。
長白山地界嚴寒,南方此時早已是春風拂面,楊柳青青,此處的連綿松濤卻依然覆蓋在白雪之下,昨夜飄了些許小雪,千峰萬嶺之間,陰崖千丈,白雪崔嵬,銀山玉樹,一片冰瑩。此時天色微明,極目望去,楚天無垠。
時辰尚早,閔友意依然是昨日的衣袍,裘衣蓋過臀,將腰帶掩去大半,只剩一截紫白在腿邊飄蕩。寂滅子安分地走在後方。
走……走……拐彎,繼續走……寂滅子將走過的路線套入腦中地圖,終于發覺不對勁——方向。前方熱氣騰騰,公子莫不是想……
他咳了咳,輕道︰「公子,我們在比賽。」
「老子知道。」
行了百來步,他又道︰「公子,比賽啊。」
「老子知道。」
又行百來步,他還是道︰「公子,比賽。」
「老子知道,」閔友意瞥他一眼,「寂滅,天色這麼早,泡泡溫泉耽誤不了……」他突然噤聲,快步前行。
寂滅子細細聆听,肩頭一垮,跟了上去。
明明他們是來比賽的,為什麼公子今天突然想要泡溫泉?
天色微曦,空中涼意濃濃,山林中怎會有女子的笑聲?
來到一處溫泉,笑聲漸漸清晰。山霧飄浮,兩人屏息靠近,在一處大石後掩身,慢慢探頭,這種時候,竟無一人覺得此等偷窺之舉非君子所為。兩人慢慢探頭……慢慢……
驀地——
咚!寂滅子吃了滿口雪泥。
「……」他徐徐從雪中抬起臉,無聲拭淨臉上的泥雪,再徐徐轉頭,面無表情看向自家窟主。
一把將他腦袋按進雪里,說明溫泉里有他不能看的東西。那麼,窟主可不可以告訴他,什麼不能看?
閔友意看見什麼?
泉面霧氣彌漫,他瞧到在池中嬉戲的兩名女子,其中一名竟是……
想也沒想,似乎手臂自己有了意識,自動自發地將寂滅子按進雪里。
沒時間容他多想,他按下寂滅子腦袋的聲音已引得泉中女子回頭,其中一名見有人偷窺,臉色大變,抬起一臂。她臂上戴了三串銀鈴,玉腕一搖,立即有人踏葉而來。
不怎麼君子的兩人都听到這仿似召喚的鈴聲,偏偏兩人保持一俯一蹲的姿勢,就是不離開。
寂滅子猶不死心,問︰「公子,泉里……」
「泉里是美女。」杏花眼向後一瞥,「走啦!」
走?為什麼要走?剛才興致勃勃跑來的人是誰?
林間越來越密的足音容不得寂滅子多思,縱身躲避,卻不想退了十來丈後,閔友意突然停下步子,拍拍他的肩,跳上高處一塊石頭上。
「寂滅,老子不想和女人動手。」
「屬下明白。」
「那些……」兩眼看向溫泉方向,花心的窟主不怎麼誠心地提醒,「全部交給你解決。」
那些?全部?
寂來子轉身……後悔,他可不可以希望自己不曾轉過身?
松濤層層,片雪點點,踏雪而來的一群……不,是一大群女子,手持三尺清泉劍,白綾裙,黑鴉發,疾奔而來。這些女子一般裝束,片刻便呈半圈將兩人包圍起來。
「何方小賊,竟闖我遙池宮地界?」為首女子年約三十,風姿綽約,面冷如霜。
閔友意嘻嘻一笑,不作言語,視線卻看向寂滅子,那眼神分明是說︰瞧,都怪你!
寂滅子沒回頭,卻從這群女子瞬間全部射向他的冰冷眼神中猜到自家窟主沒什麼好動作。如果換個地點,他是一點也不介意被這麼多女子盯啦……
現在,他是眾矢之的。
而他這個眾矢之的,剛才什麼也沒看到!
太、虧、了!
咳一聲,他急欲補救︰「姑娘,請听……」
「膽敢驚擾夫人,你倆死不足惜。」
「……听在下……」
「擒下他們,交給宮主處置。」
「……解釋……」
「婬賊!」銀劍如虹,美人似玉,一般春筍似的白衣女子殺氣騰騰收緊包圍,前方一小部分已提劍刺來。
婬……婬賊?他?正準備學自家窟主跳上岩石的人听到這個詞,蜜色俊臉微微一抽,足尖凝滯,不跳了。
他不是窟主,他是夜多侍座寂滅子。
在七破窟里,窟主不願做的事,由侍座執行,窟主不願面對的事,由侍座下令,窟主的名聲,由侍座維護,相對的,窟主的爛攤子,也由侍座收拾。
凌空騰越,一掌擊出,奪過一劍——他沒有窟主的憐香惜玉。
劍影縱橫,仿佛閃電過空,霹靂震耳——他不會對女子手下留情。
一劍在手,霎時,劍氣、雪氣飛快交融,又飛快爆射開去,層層罡氣滌蕩,劍氣化為風氣,風氣化為利刃,一層層席卷,一波波激蕩,將白衣女子震退。
注視著眼前這一幕,閔友意滿意點頭,從衣側暗袋掏出一把蓮子。那蓮子大如龍眼,果皮竟漆黑如炭。剝一顆,吃一顆,眼眸不離劍氣中的那道人影,數百招下來,他對白衣女子的劍勢已把握九分。眼角忽有冷光一閃,他斜斜瞥去,犀利入眼,驀然使出「鬼哭狼嚎」——
「當——心——暗——器——」
幽昧之音震撼當場,寂滅子卻必須強忍回頭的沖動。拜托,他知道公子是想提醒他,可是,提醒的聲音能不能小點?
暴退一丈,寂滅子感到臉上一涼。站定後,他抬起大拇指在臉側輕輕一拭,一抹猩紅留在指月復,再拭,臉上已感到微微痛癢,指月復上仍是猩紅。
無毒……暗暗松口氣,寂滅子看向暗器。
在他前方,左右各立了七名白衣女子,兩兩為對,手中各牽銀絲一端,那絲不知由何物打造,細如發,一共七根。這七根銀絲在空中交錯如網,方才所謂的暗器,不過是七名女子將銀絲一端的扣環拋向另七名女子。真要說來,這也算不得暗器,倒像某種陣勢。
「婬賊,受死!」不待他喘氣,銀網撲面襲來。
又是這句……寂滅子舉劍一刺,本想借網間縫隙穿過,再挑開銀絲,卻不想劍過一半,銀絲遽然收攏,將劍身完全絞住。他抽劍欲回,須臾之間,听得「喀嚓」一聲,銀絲竟將劍身絞成兩段。心頭一駭,他細看劍身斷面,裂口平整,仿佛刀切豆腐。
這絲若絞上手臂可不得了……警醒自己,寂滅子丟開斷劍,聚氣于掌,凝神以待。沖著兩聲「婬賊」,他今日就大開……腰間驀然一緊,淺淺的紫色在眼前一晃,寂滅子人已飛起,直落石上。
盯著收回腰帶的閔友意,他不解,「公子?」不打嗎,他正準備開殺戒。
「她們是遙池宮的人。」
那又怎樣,開了殺戒,管他是天王老子還是地藏菩薩。
「她們稱溫泉里的人為……夫人。」
夫人又怎樣,他還孵蛋呢……咦?寂滅子終于明白自家窟主的意思。
「走了。」吃夠黑蓮子的閔窟主善心大發,沖那群女子低叫一聲,「看,暗器!」
一把丟去,黑色小點在空中撒成網形,疾射白綾女子。眾女子大驚,不及細看,只覺得臉上額上被一物打中,驚慌之余,以袖掩面,等到放下大袖,石上早已不見人蹤。驚慌過後,有些女子拾起暗器,瞪……居然是吃剩的黑蓮子殼。
「走了?」石後傳來一道柔柔的低問。
「夫人,小姐,受驚了。」
溫泉邊,翠綠的岩石在初升的太陽下華燦耀眼,肩披絨袍,衣衫不整的兩名女子赤足而立,呆呆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