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八日——
「明天,培迪,就是明天,明天他又要下手了,為了那個即將犧牲的無辜女人,拜托,幫……」
「我才拜托你咧!人家都找到我頭上來了,我躲都來不及,你還來纏著我干嘛,存心想害死我是不是?老實告訴你吧!如果那女人注定要死,卻又因為我的幫忙而得救的話,那反而是害了她;話再說回來,如果她注定不該死,就算我不幫忙,她也不會死的。」
「你……你怎麼可以說這麼無情的話……」
「不然要我說什麼?說我願意代替她死?」
「反正我又不會死,頂多要死不活,或者斷手斷腳的過下半輩子?」
「我也不是這個意思,我是……」
「唯恐最後一個女人被殺之後,那個凶手也會如同十九世紀的開膛手杰克一樣,從此銷聲匿跡,屆時你就真的破不了案了?」
「……這的確是原因之一,可是……」
「你能夠保證我絕對沒事?」
「我……我發誓一定會盡全力保護你……」
「可是你不敢保證?」
「……培迪……」
「那就滾蛋!」
「但明天……」
「管她去死!」
「培迪……」
「你也去死!」
十一月十日——
「今天有什麼特別新聞嗎?」泰德一邊吃荷包蛋,一邊看手表,一邊問報紙後的人。
「……沒有。」
「股市?」
「狂飆。」
「太好了,股市低迷這麼久,早該飆一下了!」放下刀叉,泰德端起杯子,神情愜意地喝了一口香濃的女乃茶。「啊!對了,你的屋子快整修好了,水管電線都檢查OK,暖氣更換,浴室翻新,主臥室地毯也重鋪過,費用大約……」
「費用?」
泰德聳聳肩,「二十便士硬幣一枚。」話落,喝完剩下的女乃茶,拿餐巾拭了一下嘴,然後對著泰晤上報社會版問︰「我要上班了,你要不要一起去公司?」
「你認為呢?」
「抱歉,請當我在自言自語。」
泰德離開餐室,管家進入。
「請問先生,還要咖啡嗎?」
「好。」
避家斟滿咖啡,恭謹地退下,報紙終于慢吞吞的低下來,露出于培勛疑惑深思的臉。
沒有特別新聞?
這可真奇怪,那家伙會那樣驚天動地,轟轟烈烈的上場,就不可能會這樣虎頭蛇尾,悄無聲息的下台一鞠躬吧?或者……
他不殺最後一個是表示他不打算如此輕易的結束這場「游戲」,所以布幕只是暫時拉下一半,後續會有更精采的節目?
若果真是這樣的話,麥尼可能真的要吊頸了!
不過這都已不關他的事了,雖然對桑念竹有點過意不去,因為她是那麼希望能見到凶手得到該有的懲罰,但當這事威脅到他未來的生命歷程時,他也不得不放棄了。
總之,他不願意再被扯入那種恐怖事件當中了。
再者,每一回面對麥尼,他的心里總是不由自主地長出一堆毛來,明知自己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會娶……或嫁給麥尼,可是依然情不自禁地老是去想到那幕滑稽的婚禮,他「看」到了,老爸也「看」到了,那就是無可改變的事實。
見鬼,這種事實他拒絕接受!
憤然地放下報紙,于培勛暗暗發誓絕對要擺月兌這種該死的事實,而最簡單的方式就是別再與那個紅胡子見面,所以麥尼只能自求多福了。
瞄了一下手表,驚覺時間已經不早了,他趕緊專心解決掉吃一半的早餐。
唉!用早餐的時候想這些事真不健康,他還是專注于此時此刻更勝于想像無法掌握的未來,因為今天有更重要的「麻煩」需要他去解決,這才是最優先的任務。
人哪,還是把握住現在最實在!
「小念念。」
「嗯?」
「現在是在校園里,雖然天氣相當冷,可是來上課的人並沒有減少,前後左右四面八方都是同學,所以,麻煩你把臉上那副愚蠢的傻笑收起來好嗎?那實在不適合你,你會讓許多暗地里偷偷仰慕你的男孩子失望!」
被冷風吹得紅撲撲的臉蛋轟一下更紅了,桑念竹急忙收回笑容,再辯駁。
「我……我才沒有傻笑!」
李亞梅瞄了一下,「是,現在沒有了。」然後嘆氣。「真是,只不過是男孩子說一句喜歡你而已,就足以令你這樣失魂落魄的嗎?過去那麼多男孩子說到嘴巴都爛了,也沒見你這樣嘛!」
「我……我也沒有失魂落魄。」桑念竹吶吶地否認。
李亞梅嘲諷地哼了一聲,無奈地搖搖頭。「沒有是最好,專心一點,下堂課是魔鬼教授的課,你不專心,他就會找個問題問到你哭死!」
所謂的魔鬼教授是個皇家大律師級的客座教授,聲聞遐邇,赫赫有名,而且陝得不得了,上他的課保證獲益良多,但也恐怖得很,因為他最喜歡拿那些不認真听課的人當作被告,以最殘酷無情的犀利言詞「審」到你痛哭流涕、俯首認罪,自願進監牢洗廁所為止。
「那……那我們坐後面一點。」
「你以為這個時候我們還有得挑嗎?」
沒有!
後面全坐滿了,包括座位間的階梯,只剩下前兩排還有空位,因為大家都只想听課不想被「審」。特別是第一排眾人皆稱之為「被告席」,第二排則稱之為「第二被告席」,後面兩排是「陪審團席」,再後面全是「記者旁听席」。
就算是坐地上的陪審團也比坐椅子的被告好。
「各位先生、小姐們,上次交代的‘作業’,你們……」才兩句話,大家的耳朵已經開始大蜜蜂帶小蜜蜂嗡嗡嗡了。
這是魔鬼教授的卓越本領之一︰養蜜蜂……不對,嗓門超大,人家得用麥克風上課,他不用,只靠他那張大嗓門就夠吼到你腦震蕩,坐前排的人上完課出去,耳朵起碼還得讓蜜蜂盤旋個十來分鐘,多來幾次保證耳聾,所以前排的人常常不由自主地掩耳朵。
不是不想听他的課,而是想保住自己的耳膜。
「……好,既然各位的報告都交出去了,那麼……」他所謂的「作業」,就是…「請」大家去聆听數天前偉大的大律師所辯護的一場失手殺人案,然後做一份心得報告。
「……哪位先生或小姐願意上來‘簡單’說明一下你們的報告大綱?」
「簡單」說明一下?
嘖嘖!說起來輕描淡寫,事實上這個「簡單」學問可大了,一般教授的報告是寫在紙上交到教務處去便OK,最多請你解釋一下報告的主題與大綱重點,證明那厚厚的一大疊不是你花了三天三夜去東抄西湊來的。
可是這位紅牌大教授可不是這麼好打發的,你不能站在位置上隨便說兩句混過去,得跑到講台前面去「報告」你的報告,自然,你沒有辦法用念的,因為你的報告老早就交出去了。
而且,你絕不能乖乖听他的話簡單說幾句就一鞠躬下台,得洋洋灑灑說到口干舌燥跟他要水喝,聲音也不能比他小,還要小心應付他有意刁難所提出的各種千奇百怪的問題,否則他會毫不留情地讓你抱個Z回去練瑜伽,這堂課學分你就甭想拿到手了。
「咦?大家都很害羞是嗎?好吧!那就由我來指定了,我看看,嗯……啊!就那位,第二排最右邊,兩手掩著耳朵不樂意听我講課的那位小姐……」
咦?第二排最右邊,兩手還掩著耳朵?桑念竹驀然驚喘一聲,差點昏倒。
是她?!
「教授,我們是同一組報告,相信由我來作說明會更恰當。」趕在桑念竹昏倒氣絕之前,李亞梅趕緊自告奮勇地充當炮灰。
「是嗎?」魔鬼教授嘲諷地連哼兩聲。「既然是同一組作報告,為何不能由她來說明?」
「因為她膽子比較小,所以……」
「膽子小就不要來念法律系,想念法律系就要把膽子練大,否則如何為人出庭辯護?」
「念法律不一定要出庭辯護,成為法律顧問也是一種出路。」
「想作法律顧問就不需要來上我這堂課,特別是……」魔鬼教授輕蔑的眼斜斜地盯住桑念竹。「她也不想上我的課!」
「我……我……我……」除了「我」之外,桑念竹無法吐出半個字為自己辯解,只能驚慌地拚命擺手搖頭。這會兒耳膜已經不算重要,保住小命更要緊!
魔鬼教授兩眉一聳,「你想否認嗎?事實就擺在眼前,你……咦?」凌厲的視線突然拉向桑念竹側後方。「你舉手是有什麼問題嗎?或者你也想來個英雄救美,挺身為她辯護?」
「不不不,我是有問題想請教授指導。」
咦?听這聲音……桑念竹與李亞梅不約而同的愕然回首——斯文的五官,溫雅的笑容,席地坐在階梯上的人不是于培勛是誰?
他來干什麼?
「有問題待會再問,」魔鬼教授傲慢地擺擺手。「現在我……」
「那怎麼行?」于培勛看上去除了無辜還是無辜。「學生繳了學費來這兒學習,教授怎麼可以剝奪我們求知的權利?」
「我只是要你等會兒……」
「要是一等等到了下課,我還問誰去?」
「下課後再……」
「我下堂還有課,教授願意等我上完課嗎?」
魔鬼教授窒了窒。「你可以到事務所來……」
「好讓教授多賺一筆咨詢費?」
整間教室上百多人霎時充滿了無數驚喘、抽氣聲,還有「他是白痴嗎?」、「他死定了!」、「準備棺材吧!」的竊竊私語與同情目光。
而魔鬼教授也正如眾人所料般驟然臉色一寒,表情突然變得非常冷酷,與他在法庭上準備一舉擊潰對被告不利的證人時的嚴厲神情一模一樣,口氣則相對的化為一攤溫水,十分和藹可親,柔和的編織出一個溫柔的陷阱——黑寡婦的活陷阱。
「我當然不會額外收費用,不過,既然你這麼急著問問題,想必這個問題一定很重要,好吧!我願意先听听你的問題。來,你說吧!」很顯然的,他的矛頭已經轉移了方向,準備好好修理修理那個自以為聰明的學生了。
頑皮的視線溜過來,于培勛先對桑念竹擠了擠眼,再收回去一本正經地提出問題。
「請問教授,身為律師是伸張正義重要,還是賺律師費重要?」
「自然是伸張正義重要。」魔鬼教授凜然一副正義之神舍我其誰的模樣。
「哦!也就是說……」于培勛很夸張的擺出恍然大悟之狀。「如果你明知道被告是有意殺人的,便絕不會因為被告的父親是幫你坐上皇家大律師寶座的至交好友,而出賣你的人格與良心,硬是接下案子為那個該死的小畜生月兌罪?」
這種問題听起來實在不曉得重要在哪里,甚至還有點奇怪,四周眾人個個都很捧場的掛上莫名其妙的表情,唯有魔鬼教授仿佛剛發現老婆偷人似地臉色慘然變綠。
「你……」
「即使在某年某月某日的午夜里,」于培勛還沒有說完。「被告的父親跑到你家里去哀求你,說他只有這麼一個兒子,無論如何你一定要救他,甚至還願意跪下來求你,你還是會堅持正義必須獲得伸張,絕不會因此磨滅良心,罔顧被害者無辜破奪去生命的冤屈?」
「你……你……」魔鬼教授額上開始沁出顆顆豆大的冷汗,兩腳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
「更不會以區區一百二十萬英鎊就賤賣了你的人格?」
魔鬼教授瞬間變身為老鼠教授,一聲不吭地轉回到講桌前手忙腳亂的整理資料。
「我臨時想起有點事,這堂課另外找時間補!」大嗓門也變成老鼠吱吱叫。
「啊,請等等,教授!」于培勛慢吞吞地站起來,將手放在桑念竹肩上,「忘了跟你介紹,這位是我的女朋友,她的膽子確實很小,所以如果可以的話,往後希望大教授多多……咳咳,‘指導’。」
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紅牌大教授轉掛黑牌落荒而逃,搞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他怎麼了?」桑念竹困惑地問。「還有,你怎麼來了?」一般他都是到宿舍找她,或者在教室外面等她,從來沒有這樣直接闖進教室里來過呀!
于培勛不作回答,微笑著將半邊靠上桌面,泰然自若地反問︰「沒課了,去喝下午茶嗎?」
數天前,他陪桑念竹去旁听大律師所辯護的殺人案審判結束後,大律師離去時不小心掉了文件,在他順手撿起來交給大律師時,彼此的手也無可避免的有了片刻的接觸,當時他心血來潮稍微「看」了那位大律師一下,才得以知道會有今天這種狀況發生,而且桑念竹還會被這位不可一世的大律師侮辱到令人想跳樓的程度。
他怎能讓桑念竹遭受到這種委屈呢?
所以他來了,先殺大律師一個措手不及再說!
當然,大律師是可以抵死不認,甚至反咬一口人家毀謗,但頭一回做這種事就被人家抓到小辮子,他絕不可能毫不在意,更擔心人家若是真的握有真憑實據的話——譬如錄音帶之類的小玩意兒,他辛苦保持至今的清白紀錄必然毀于一旦。
所以大律師只好夾著尾巴落跑了!
「你好像很閑耶!」李亞梅揶揄道。
「哪會,我都是在家工作,時間差不多了才出門。」于培勛無辜地斷然否認。「而且只要我有足夠的時間,就會回學校去旁听一些課程,譬如電腦工程學或國際商事法、心理學等等。」前者是為了自己,後者是為了應付威迪生的工作。
「牛津?」李亞梅眨著眼問。
于培勛聳聳肩。「也不一定,不過多數都是回牛津,那里我比較熟。」
「是喔……」李亞梅上下打量一眼他那身又矬又俗的中古「包裝」,還拖著一雙上古牌球鞋,她不禁喟嘆地搖搖頭,再偕同桑念竹起身。「真看不出來你這種人居然是牛津畢業的,還是博士呢!」
他「這種人」?
講得好像他是剛刷完廁所出來的清潔工,請問他到底是哪里不對了?
于培勛納罕地低頭看看自己,再接過來桑念竹的課本,然後攬住她的肩,夾雜在離開教室的人群中慢慢往門口移去。
「我這種人又是哪里犯著你了?」
「一點牛津人的氣派都沒有!」李亞梅在後面咕噥。
「哦,那麼再請問一下,牛津人的氣派又是怎樣?」
「呃,這個嘛……」李亞梅抓抓頭。「你的口音確實是很像啦!外表也夠斯文,可是……可是……啊!對了,人家不都說牛津人有一種貴族紳士的優雅風度嗎?你的翩翩風度到哪里去了?度假?」
「貴族紳士?」于培勛兩眼一翻。「抱歉得很,那是傲慢,OK?那種把你當蟑螂一樣踩在腳底下的傲慢,許多牛津人都有那種自大作風,典型的英國人心態,你欣賞?」
「咦?是那樣嗎?」一出教室,于培勛便加快了腳步,李亞梅忙追上去。「啊!你們要上哪兒?」
「喝下午茶。」
「我也要去!」
「好,我請你,你自己出錢!」
「欸?」
牛津人都這麼小氣嗎?
一如以往,在十一月中下旬左右,牛津街、攝政街、龐德街、科芬園等處的街道商店便開始擺設出應景的裝飾,而後在盛大的點燈儀式下,橫跨整個街道的綴飾燈瞬間發出燦爛耀眼的光芒,一舉驅走籠罩在倫敦冬天里的陰冷與憂郁,正式宣告聖誕節的序幕已開啟。
無論天氣多陰細雨不止,倫敦的聖誕節依然是如此光彩奪目。
此外,除了懸吊在街道上空的燈飾和炫麗的櫥窗設置,各家商店與百貨公司也都極盡所能地裝飾門面,並掛出了減價牌以挑逗人們的購買欲——這就是倫敦的折扣季,將會持續到一月底,也是于培勛最愛的「季節」,不管是什麼店或公司,甚至超級市場,只要一擺出折扣牌,他一定搶第一號——除了殯儀館。
叩叩叩——
正在電腦前專心工作的桑念竹聞聲回首,卻只見到一個百貨公司的紙袋擱在門邊,門輕輕闔上,外面始傳來于培勛的聲音。
「哈維尼可百貨公司女裝才三折,不買可惜,你先試穿看看,我下樓做飯。」
天候越冷,于培勛就越常跑到宿舍來做飯給她吃,說是冷颼颼的天氣最適宜吃熱呼呼的中國菜,而且自己煮又便宜又好吃,他說的也沒錯,只不過他的手藝居然比她好,這點實在是令她感到十分慚愧。
桑念竹過去拿起袋子一看——又是給她的衣服。
自從得知她的衣物不多,並且都是她媽媽遺留下來的舊服飾之後,他就常常藉各種奇奇怪怪的理由買衣物給她。而且他自己的衣服有八成不是二手貨就是地攤貨,但買給她的衣服即便不是高檔貨,也絕不會是跳蚤市場的二手貨或便宜貨,特別是折扣季開始之後,他買的更都是百貨公司的高級服飾。
將袋子緊抱在懷里,她覺得鼻頭酸酸澀澀的,想哭。
他太寵她了!
而樓下,于培勛一進入廚房,甫月兌下大衣,一大票人便仿佛潮水氾濫一樣涌進來淹沒了整個廚房。
「我負責準備餐具!」
「我幫你切菜!」
「洗碗盤交給我!」
「那廚房善後就是我!」
大家自動自發來報到,目的只有一個——分一杯「羹」。
「是不是要煮前天那個什麼老肉?」
「咕咾肉啦,笨蛋!」
「昨天的粉蒸肉才好吃呢!」
「沙茶牛肉更辣得過癮!」
簡直不敢相信!
從第一回開始,就有人自備盤子湯匙來分一口菜、喝一口湯,而後逐漸的,留在宿舍里吃晚餐的人越來越多,只要他一進入廚房,個個都立刻跑來躲在門後排隊等待開飯,一上菜即一聲不吭地自己拿碗筷坐下來大吃大喝,每一個都是自動自發的乖小孩,努力「刷」干淨每一個盤子,以便將不浪費、不糟蹋食物的優良習性發揮到最高境界。
起初,為免桑念竹為難,多花點錢費點力再添兩道菜也是無所謂啦!但此刻,他相信公寓里所有的住宿生全都來了,甚至還包括一些「恰好」來訪的朋友,起碼有十幾二十來個人吧!
他們是「吃」定他了嗎?
「請問我是你們老子嗎?還得做飯喂飽你們所有人?」一把米灑下去不曉得夠不夠喂飽所有雞仔?
眾人相覷一眼,有點尷尬。「順便嘛!」
「順便?」嘲諷的眼依序掃過每一張饑餓的臉——看樣子他們連中餐都沒吃,一整天空著肚子就等著吃他這一餐還本——他們付出什麼了?一張嘴。「那也該輪到你們來順便一下了吧?」說著,于培勛把菜刀遞出去,很慷慨的準備讓出菜刀所有權。
「嗄?!」瞪著亮晃晃的菜刀,大家不約而同地一怔,隨即咚咚咚爭先恐後敲起退堂鼓來了。
「啊,差點忘了,我有事要出去一下!」
「對,我也是!」
「我要趕報告!」
「我要……」
眨眼間,餓死鬼跑得一個也不剩,只剩下李亞梅一個,而且她仍然非常堅持——「我要吃‘順便’!」
去吃大便吧!
「幫我洗菜!」算了,他不是笨蛋,親親女友的死黨,得罪不得!
見他熟練的切菜、片魚,還在紅蘿卜上雕花做美勞,「真厲害!」李亞梅禁不住贊嘆。
于培勛悶不吭聲,既像是懶得回答,也像是無言的抗議。
「你媽媽一定很會做菜。」
「錯,是我老爸很會做菜。」他老媽只會吃菜。
李亞梅呆了呆。「原來是有大師教導。」
「又錯,我是自己學的。」
「哦,那……」李亞梅想了一下。「是‘遺傳’?」
「還是錯,我大哥連怎麼開火都不會。」
李亞梅濃眉一皺。「喂喂喂,你這人真的很難纏喔!是不是有雙重性格啊你?在小念念面前就不見你這麼惡劣。」
「我生來就是這樣,難道不是你們先想佔我便宜的?」
「死也要佔人家便宜」是他的第二號座右銘,「打死不吃虧」才是第一號座右銘。
「你是男人咩!吃點虧有什麼關系?難道你沒听過吃虧就是佔便宜這句話?」
「抱歉得很,我向來不懂得何謂‘吃虧就是佔便宜’這種莫名其妙的話,你要不要示範給我看看?」
眼珠子溜溜一轉,李亞梅倏地咧嘴一笑。「不必示範,我簡單解釋給你听你就可以了了。譬如說我自願吃虧把小念念讓渡給你,很委屈的不去作你們的夾心蘿卜干,所以我現在就能佔你的便宜吃你做的好菜!」
一陣靜默,于培勛驀然失笑。
「好解釋,那我就不能不吃虧了!」
「聰明!」
孺子可教也!
飯後一杯茶,快樂似神仙!
電腦前,桑念竹滿足地啜飲著她的大吉嶺紅茶,邊繼續處理威迪生交代下來的工作,而在她背後,于培勛則像個賢慧妻子似地忙得團團亂轉,替她折疊衣物、整理房間、清潔浴室,擦擦擦、抹抹抹、洗洗洗、刷刷刷,一副樂在其中的表情,還吹口哨呢!最後居然拿針線縫縫補補起來了。
李亞梅看著看著實在忍不住好笑。好溫馨的畫面,不過嘛……
好像哪里顛倒了。
她已經看過不知多少回這種場景了,越來越覺得于培勛是個非常有趣的人,乍看之下是個很溫和的成熟男人,實際上卻別扭得像個幼稚的小表︰小氣得不得了,對桑念竹卻相當大方;是資訊工程博士,是程式設計師,是威迪生的副理,最喜歡的卻是做家事。
這樣的男人跟女人心目中的完美男人根本搭不上邊,可是很真實,真實得極為可笑。
「小竹,你什麼時候開始放假?」于培勛漫不經心地問,邊忙著為桑念竹修改長褲,因為桑念竹的身材比較縴細,所以買回來的衣服大都要稍作修改。
「十二月第二個星期結束後就開始放假了。」桑念竹也漫不經心地回答,一心只想盡快把工作做完,以便把握和于培勛相處的時刻。
「什麼時候開學?」
「一月第二個星期。」
「三個星期嗎?嗯……往年這個假期你都在干嘛?」
「打工。」
「聖誕節你叔叔也不陪你?」
「昨天他有打電話來,說他現在手頭上的工作若是無法結束,恐怕就沒有辦法抽空來陪我過聖誕了,不過……啊!」慘了,不小心刪錯了檔!跋快到「垃圾桶」里找……上帝保佑,找到了!「不過他還是會送聖誕禮物給我。」
「哦,那……」于培勛的眼飛快地瞟她一下,「你有沒有想過今年的聖誕假期要如何過?」譬如跟他過?
「嗯!我想……」
啊~~~~
話剛起頭,冷不防一聲「慘叫」猝然橫劈過來攔腰斬斷他們的「你儂我儂」,駭得桑念竹差點一鍵按下把所有的檔案全都刪除掉,于培勛更是抽了口氣,連忙將不小心被針戳了一個洞洞的手指頭放進嘴里,沒好氣的眼即刻怒劈回去。
「小姐,你被了嗎?」他忿忿道。
可是李亞梅好像沒听到,兀自指住電視大叫,「看!看!又有凶案了!」
「凶案?!」桑念竹一驚,馬上移情別戀撇開電腦來到李亞梅身邊一起盯住電視听報導,因為之前的她都沒听到,李亞梅立刻興致勃勃地為她做即時重播。
「剛剛在說從八月起的那幾樁殺人案,大家都懷疑是模仿開膛手杰克的手法,可是警方抵死不承認,所以大家都在等,若是十一月九日確實出現最後一具尸體,那就有九成可以確定了,然而大出眾人意料之外的是……」李亞梅故作懸疑地頓了一下——相當失敗的嘗試。
「十一月九日什麼尸體也沒發現,蟑螂老鼠倒是一大堆,大家正想說可以放心了,沒想到現在又出現死人。」
桑念竹畏怯地抖了抖。「又是……又是那種很淒慘的尸體嗎?」
「不,這回是老婦人,三個七十五歲以上的老婦人,而且是被注射過量的嗎啡致死,不是被刀殺死的。」
「三個?!」桑念竹失聲驚呼。
李亞梅哼了哼。「一下子就三個人,如果這回仍是什麼連續殺人魔之類的,看著好了,警方肯定會更灰頭土臉了!」
這件凶案若是與前面那些凶案是同一個凶手,那才真的夠精采!
于培勛嘲諷地暗忖,沒多大興趣地瞄向電視一眼,旋即又回到他的縫紉工作上。只要「那家伙」不來找他,這一切都不關他的事,但是「那家伙」若真的又來找他的話……
「幸好,死的都是老太婆,」凶案報導結束後,李亞梅即深感僥幸的下此評論——凶手的目標絕不可能是她,她離那個「老」字還遠得很哪。「她們都已經活夠本了!」
「也不能這麼說啊!」桑念竹也慢吞吞地回到電腦前坐下。「也許之前人家都過得很辛苦,現在才剛開始過一點好日子,這樣一定很不甘心呀!」
「也許她們時候到了,不死也不行嘛!」李亞梅聳肩道。「不過若是真的繼續死人下去,這個聖誕節可就不好過!」
于培勛咬掉線尾,再穿針。「你不回去嗎?」她最好快快滾回新加坡,不要老是這麼不識相的跑來插在他和桑念竹之間點生日蠟燭。
「要啊!票都買好了,」李亞梅無聊地按著電視遙控器,螢幕不停的變換。
「我要是不回去,你看著好了,老爸老媽一定會親自殺過來抓我回去!」
既是如此,倫敦的聖誕節好不好過就與她無關了嘛!
「那你呢!小竹,你打算如何度過今年的聖誕假期?」又轉回原來的話題了。
「我?唔……」盯住電腦螢幕,桑念竹又一頭鑽入漫不經心的世界里了。「我想……」
「她要多打一份工啊!還是我幫她找的呢!」李亞梅繼續按著遙控器,怎麼看都找不到一台好看的節目,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插插嘴打發時間也好。
「呃?」皺眉,針停了。「多一份打工?」她不想和他共度聖誕夜嗎?
「而且啊……」哎呀!實在太無聊了,制不住腦袋里的小惡魔作祟,李亞梅突然興起捉弄于培勛的念頭。「那兒還有個超級大帥哥,所以小念念兩眼一直,馬上就滿口答應了喲!」
「超級大帥哥?」某人溫和的臉型突然固定在某種僵硬的線條上。
「沒錯,」見狀,李亞梅暗自竊笑不已。「金發藍眼,身高六呎四吋以上的大帥哥,還是劍橋的學生喔!」其實她也沒說謊,是真有這麼個人,而且這個人對桑念竹也確實是很有興趣。
「劍橋?」
牛津和劍橋雖然不算對立,但在每一年的學院評鑒上,兩校卻拚得很來勁,不是牛津第一就是劍橋第一,有時候平分秋色不分上下,彼此學生踫上面雖然都很有風度,你痴笑我傻笑,大家拚命比誰牙齒白,誰知道他們心里又是怎麼想的。
一根手指頭輕輕搖了兩下,「是準碩士喲!」眼見于培勛的臉色開始像萬花筒一樣變色,李亞梅心里簡直樂翻天了。
放下工作,于培勛徐徐將那張跟棺材一樣平板的臉轉向桑念竹……的背。
「小竹,放假後你真的還要打工?」
「嗄?什麼打工?」這個要歸那個檔案夾,另一個要歸這個檔案夾,重復的要刪掉……「啊!對了,我要打工。」
弊材板上開始出現發霉的黑漬。「不能不做?」
「當然……」桑念竹心不在焉地說。「不能。」真討厭,今天這些資料的檔名郡差不多,害她老是搞錯!
「當然」不能?
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是因為……
「那邊真的有個……」冷硬的語氣里夾雜著咬碎牙齒的聲音。「大帥哥?」
完蛋,又刪錯了!垃圾桶、垃圾桶……
「有了!」幸好,又找到了。
有?
她也覺得那家伙是個大帥哥?他比不上的大帥哥?
「你是因為那個家伙……」風雲逐漸變色……「才答應那份工?」
這個應該放進哪個資料夾里呢……啊,那邊!
「對啊!」
對?!
意思是說他不但比不上那個家伙,而且在她心目中,那家伙比他重要,所以她選擇和那家伙共度聖誕夜?
暴風雨即將降臨……「真的不能不去打工?」再給你一次機會!
「不能。」唔……這份資料又該放入哪個檔案夾里呢?
不能?
可惡,她竟然又一次毫不遲疑地拒絕了他!
「……你確定?」最後一次機會!
「確定。」奇怪,怎麼找不到可以放這份資料的檔案夾呢?
確定?
她居然說確定!
好,既然如此,那他就……就……「不再考慮?」再給她最最後一次機會!
「不必。」記得昨天還有的啊!
不必?
「我懂了!」
于培勛那張臉已經黑到不能再黑了,一旁的李亞梅卻捧著肚皮悶聲笑到快掛了——這輩子沒看過這麼有趣的戲,一個太敏感,一個太遲鈍,雞同鴨講,這樣竟然也能進行兩方通話?這是哪一國跟哪一國的滑稽外交?
緊繃著一張清俊的臉,「好,既然你是這個意思,」于培勛吐出冰冷冷的一字一句,決定現在就把話說清楚,他的包容是有限度的。「那麼我……」
誰知才說到這里,桑念竹突然回過身來,把一雙苦惱的眼可憐兮兮地對上他。
「勛,你快來幫我看看,我是不是哪里弄錯了,為什麼找不到可以放deta檔的資料夾呢?」
「呃?」于培勛怔了怔,猶豫了下,隨即起身到她旁邊看了看,「在這里,有時候他們會把它隱藏起來,你要到資料夾選項那邊改變檢視形式……」他一邊解釋一邊動手替她把所有隱藏的資料全顯現出來。「哪!這樣就有了。」
「原來是這樣啊!」桑念竹無限欽佩地低喃。「你真的好厲害耶!」
「我是念資訊工程的呀!」要是玩電腦不行的話,還能「混」到拿博士嗎?「而且這是最基礎的知識,任何人都知道的。」
「我就不知道」桑念竹沮喪地低低嘟囔。「其實我們也常常要上網查資料,可是我就是怎麼都熟練不起來,每次都會出錯,好遜喔!」
「我教你。」于培勛月兌口道。
「真的?我很笨的喔!」
「當然……」咦?請等一下!「是……真的……」于培勛蹙著眉,滿臉疑惑——現在到底是怎樣?
李亞梅再次笑翻了。
于培勛的個性陰晴不定,有時候脾氣實在不怎麼好,可是無論他有多惱怒,一旦面對羞怯的桑念竹,堂堂牛津博士的腦筋就會自動打結。
將最後一份資料移入檔案夾里,桑念竹終于松了一口氣。「好,大功告成!」
默默地注視她下線,關機,于培勛終于決定再追加一次「最最最後的機會」給她。
「你真的不能不去打工?」
「你不喜歡我去嗎?可是我已經答應人家了,何況……」桑念竹悄悄覦他一眼。「我有一樣很想買的東西,但是好貴喔!我實在買不起,所以那家精品店老板的兒子就承諾我,如果我願意在那里打工到二十四日下午三點,他可以打折再打折賣給我,那樣我就買得起了。」
于培勛呆了呆。「二十四日下午三點?你……你不是要和那個金發大帥哥共度聖誕夜?」
「金發大帥哥?誰啊?」桑念竹茫然反問,繼而啊的一聲恍然大悟,「你是說精品店老板的兒子嗎?應該是他,因為精品店里只有他是金發的。呃!他……」雙頰驀然浮上兩抹羞澀。「他是有說要請我在聖誕夜去參加派對啦!所以我就跟他老實說我有男朋友了,那樣不方便。我想……」期待的眼神宛如小鹿班比似地瞅住他。「雖然你沒提,可是你一定會帶我到哪里去吧?」
于培勛頓時傻眼。為什麼他們老是上演這種無厘頭式的笑鬧劇呢?
怔忡片刻後,于培勛終于想通可惡的「前因」和可笑的「後果」,憤怒的眼立刻殺向房間另一頭的罪魁禍首,同一刻,李亞梅也忍不住失聲爆笑出來。
「天哪!你們真是太可笑了,正經八百的對話居然能講到這樣!」
「李亞梅,你……」
無視于培勛忿忿不平的目光,李亞梅兀自來到猶不知發生何事的桑念竹身後,趴在她肩上,繼續笑得喘不過氣來,並提出良心的建議。
「我說你啊!下次跟大博士講話的時候,千萬千萬要記住,先說結果再講過程,否則大博士的IQ不太高,他會听不懂,OK?」
「咦?」可是這樣不是顛倒了嗎?
桑念竹一臉困惑,李亞梅加倍爆笑,于培勛則憤然地坐回床上去繼續他的縫紉,差點把針線縫到自己手上去。
總有一天……總有一天他會找到機會整得她變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