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懸崖邊,狂風自山谷深處直竄而上,卷起雪花彌漫空中,呼嘯的風聲像是嘶吼,淒厲地如同銳利的尖針般刺痛著耳膜。
一道雪白身影顫巍巍地立于懸崖的邊緣,艷紅的血沿著左側汩汩流下,滴落在同樣雪白的大地,渲染出一朵又一朵的紅花。
那人痛苦地摀著左肩的傷口,傷口上插著一枝帶有倒刺的箭,深深地扎在肉里,滲出的鮮血早已將左側的衣袖染成了紅色。
那人四周圍著許多野獸,上方也盤旋著不少猛禽,有些已經氣絕倒臥在雪地,有的則是身負重傷卻依舊死命地保護著那白衣人,獸類與飛禽威嚇的吼聲在銀白無際的原野中回蕩著。
不遠處十多個手持刀劍的大漢不停地發抖,每個人身上都有許多道被野獸或被猛禽攻擊撕咬的傷口,被撕裂的肉塊和凍結的血液粘附在身上,腳邊還有許多同伴未冷的尸身。
宛若修羅地獄乍現人間,空氣中充滿腥味、驚惶與警戒,唯有一名白發老者騎著駿馬立于十多名大漢重重包圍的人牆後方,態度優閑自若,全然不把這令人膽戰心驚的一幕放在眼里。
「拿來吧!反正你今天橫豎都得死,不如爽快地交出『血琉璃』,我答應保你一個全尸,不然….哼哼….」白衣人高傲地微笑,「聶樞,你沒有異能,血琉璃就算給了你,也不過是個普通的玉石。你何必費盡心思,追求這個對你而言毫無用處的東西呢?」
老者表情扭曲,向來和藹的眸子閃爍著陰狠,「有沒有用,由老夫決定,倘若你不交出…哼!倒可惜了這群拼死也要保護你的家伙。剛好,我正缺幾張獸皮,至于這些鳥兒,當我手下未來幾天的晚餐也不錯,就不知大雕烤起來的滋味如何?哈哈哈……啊!」
突然半空中一只小雕俯沖而下,對準老者的左眼猛力啄下,頓時血柱自眼眶噴射而出,瞎了一眼的老者瘋狂揮舞手中拐杖,「射!傍我射下那該死的臭鳥!」
頓時七、八枝箭凌亂地射向空中,卻被小雕機伶地側身閃過,雕兒得意地正要飛回同伴那兒,忽地一物破空而來,狠狠地貫穿振翅的小雕,小小的身軀在空中奮力地掙扎了幾回,終究是重重地摔下,散落一地羽翎。「住手!」白衣人哀痛地抱頭跪下。
「哈哈….封辛爻,看樣子你擁有與禽鳥獸類溝通的能力,若是在當年,你肯定是昆山族的族長,且可入宮擔任佔星官的要職。只可惜….這些畜生們跟錯了主子,保護錯了對象。」
老者持著從大漢手中奪來的長弓狂妄地大笑,空洞的眼眶依舊不停地流出鮮血。「封、辛、爻,老夫再說一遍,交出血琉璃,否則我讓這群畜生陪葬!」「放過它們!」
「可以。」
封辛爻吃力地舉起右手,掏出貼身系掛在胸前的錦囊,倒出血琉璃放在掌心,「答應我!」老者一見到那宛如玉石的血琉璃,僅剩的右眼貪婪地盯著不放,急切地連聲答應。一揚手,將血琉璃拋向老人,後者側馬奔去,接住了痴想了大半輩子的寶物,小心地攤開手掌端詳了半晌後,收入腰間暗袋。
剎那間,老者目光閃動,搭箭上弓,數箭齊發,數只猛獸頃刻間倒臥血泊之中。「聶樞,你──」
「忘了告訴你,老夫的保證向來不曾兌現,果真不愧是父子,一樣的愚蠢,當年你爹為了求我放過族人與尚是嬰兒的你,甘願自縊身亡,拱手將族長之位讓予老夫。族長?區區一個化外民族的長老,怎比得上天朝中顯赫的佔星官一職?老夫滅了昆山一族,還真是功德一件啊!小子….現在輪到你了….」話未說完,又是一箭射出,勁力之大,逼得封辛爻倒在懸崖邊緣,半個身子吊在崖外,下方就是萬丈深淵。失血過多,感覺意識漸漸飄遠,封辛爻倒臥在寒冷透骨的雪地,腦海里浮出一幕幕過往的畫面,最終,停在一張淚顏上──不想害了你,逼不得已將你驅離….結果,傷了你的人,居然是我?
從來都沒有氣過你,氣的是自己任由情感決堤;從來就沒討厭過你,討厭的是動了心的自己…如果還有來生,我會好好跟你賠罪,會溫柔地對你說抱歉,如果還有來聲……積雪承受不住他的重量,不停地落下懸崖。頓時大片積雪猛地滑落,連帶那染上了血腥的雪白也一同墜不見底的萬仗深淵……
就在野獸與猛禽淒厲的嘶吼聲中,一道影子跟著一起躍下斷崖。
老者得意地揚鞭,正要離去時,突然自山坳轉折處乍現百余名身著軍裝的士兵,包圍住懸崖上的一干人等。為首之人頭戴鋼盔,身後的旗幟上繡著當今五王爺的蒼鷹標志。
老者表情瞬間轉變,不知情的人見了定會認為眼前的人是個和藹可親的老爺爺,捻須微笑地就像是家中慈愛的長者般。
「這不是五王爺嗎?老臣差點給奸人所害,險些遇難,所幸王爺來的巧,老臣這條命才得以保住。」鋼盔下傳來低沉壓抑的聲音,「奸人呢?」
「那奸人自知不敵五王爺神勇,跳崖求死了!」
帶著鋼盔的那人拔出腰間配劍,眾士兵紛紛搭箭上弓,對準被包圍在中心的老者與其黨羽。「「王爺,您這是何意?」老人臉色大變。
其中一名將士對著王爺恭敬地一欠身,攤開手里銘黃絹紙──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查佔星官聶樞為奪高位,竟假傳前東宮殿下旨意,與奸人聯手誅殺昆山一族上下共一百二十多余口性命,如今又欺騙聖上,假尋昆山遺族,實則意圖將之滅口。
欺君罔上,陰狠殘虐,按本朝路法理當腰斬,朕念之高齡免其重刑,賜以鴆酒,命五王爺依朕旨意就地正法。欽此!
老者驚得當場摔下馬背,頹軟地跌坐在地上,不死心地辯駁︰「不!皇上不能如此對待老臣,老臣無罪,此乃有人欲陷害我。」
五王爺翻身下馬,徒步走到老者前方,「死到臨頭,你還不認罪?」
「不!這是陰謀,老臣絕不認罪!」
「聶樞!你仔細看清楚。」說完,五王爺背對著眾人月兌下鋼盔。
「你…」這張臉….不可能,他竟然還活著。
「不認得了嗎?」
「怎、怎可、可能…嘻嘻….哈哈哈……呵呵呵…」
聶樞瘋了!
冷風中飄蕩著全是老者渙散的笑聲。
五王爺重新戴上頭盔,任由手下扼住老者灌下毒酒,最後親眼見他吐血倒臥在銀白雪地。她伸手在老者懷中模出血琉璃,目光復雜地凝視著掌中的玉石。
一名士兵匆匆跑來,喘著氣回報︰「軍、軍師、秦軍師他──」
「我知道…別說了!」
從那深淵墜下,誰能活命?
敝只怪沒能趁早發現那禍端竟是眼前這猶如風中殘燭的八旬老人,累得兩個年輕的生命就此殞落。一旁的士兵急急地稟報︰「不….不是的…秦軍師他….」
*****就地搭起的軍營大帳內,一名魁梧大漢支著下巴瞅著床上昏迷的兩人,另一人則是詢問著隨行醫官床上兩人的狀況。
醫官收起扎在兩人身上的銀針,「這位公子失血過多,不過性命倒是保住了,不過秦軍師嘛….」「秦羽怎了?」
老醫官扭著臉啐了口,「沒事!」
「什意思?」
「懸崖、是懸崖耶!從那里摔下去,就算下面有張大網,但一路踫撞山,好歹也該斷幾根骨頭或是內髒移位破裂什的,可是這家伙居然只有幾處擦傷….啐!真是浪費老夫的藥材!」
男子送走了醫官,返回軍帳內,見那大漢依舊盯著床上瞧,拍拍他的背,關心地問︰「怎?」大漢嚇了一跳,回過神,無法置信地開口︰「皇兄,我說他…嗚啊….好痛!吧麻打我?」男子箭眉一蹙,「叫我晴陽!五、王、爺!」
「是…是….晴陽兄,怎會有人笨到陪人跳崖啊?」
「他這叫做情深意重!」
「啐!還情深意重?要不是我早差人在下面掛了張網,這兩人早成了肉泥!」晴陽疑惑地看著五王爺,「你怎會在那里掛張網子?」
「厚….我說皇…嗯,晴陽大哥哥啊!要是你有個寶貝女兒沒事老愛往懸崖邊跑,說也說不听、罵又罵不得,做爹爹的為了怕有個萬一,當然是差人掛了張大網,就怕那鬼丫頭一個不小心摔了下去,那我這做爹爹的豈不是要哭死!」
「怪不得你建議將那賊老頭帶到那里。」
「那當然!要是因為這樣讓這兩人送命,你便會自責,你一自責心情就不好,九弟絕對會整死我。連同我家那個崇拜九弟的鬼丫頭,也會不顧父女之情幫著一塊兒對付我….你說,我能不幫你嗎?」晴陽听了忍不住大笑,拉著五王爺離開軍帳,去探望那古靈精怪的小丫頭。*****封辛爻緩緩睜開眼楮,茫然地望著床頂。
「你醒了?」
「這…」這是怎回事?我不是….封辛爻一臉錯愕地看著晴陽。
「我沒早發現那老頭就是元凶,連累你受了重傷….真是對不起。」
封辛爻側過頭,淡淡一笑,「這怎能怪你呢?只是我不是摔落山崖了嗎?怎….」「五王爺恰好在那崖下搭了張大網,這才保住了你的性命。」
晴陽以指扣擊桌面,沉默了一會兒,「只不過….秦羽那笨蛋見你墜崖,居然也跟著你跳了下去….」「什?晴羽他….唔….」
急著起身,牽動左肩的傷口,撕裂的疼痛逼得封辛爻直冒冷汗。
「秦羽呢?」
「你先別激動,這對傷勢不好。」
摀著左肩,封辛爻掙扎地下了床,走向桌邊,「晴大哥,他人呢?他在哪里?」「他──」
「我都沒事了,他一定也沒事的,對不對?」
晴陽嘆了口氣,撇過頭,不忍看急切追問的他,「他在懸崖…唉….」
聞言,封辛爻慘白了臉,不顧傷處的疼痛,匆忙抓了件外衣跑出軍帳,赫見飄影就在帳外低頭引水,便跨上它往懸崖的方向狂奔而去。
晴陽走出帳外,眺望漸遠的人影,嘴角勾起狡猾的笑容。
五王爺自帳外暗處走出,「我說老大啊….你就不能改改那整人不償命的個性嗎?」「我有嗎?難得當一回月老,哪里算是整人啊?」
「是、是、是.──」反正你說了算!
一抖韁繩,飄影幾乎是足不沾地使勁狂奔,沒多久便來到那絕險的懸崖邊。重心不穩地下了馬背,封辛爻步履虛浮地走到崖邊,望著下方的萬丈深淵,他兩腿一軟,跌坐在雪地上。「怎….怎會….」
*****為了引出幕後主謀者,封辛爻與晴陽商議後,認為秦羽此行乃奉皇令尋回昆山遺族,賊人尚不至于加害其性命。狠心將他區哩,是為了怕他遭受禍端,果不其然,他們分道揚鑣的第二天,原本僅是尾隨的人馬拉近了跟蹤的距離。
三日後,到了昆山,這里正是當年昆山一族依山而居的地方。
也就是在這不遠處,軒轅師父巧遇白虎,救下了尚在襁褓中的自己,帶回家中悉心照顧撫養長大,數年後,師父的獨子因病身亡,留下一個剛滿周歲的軒轅閎。
之後他便與那對祖孫一塊生活,他曾問過自己的身世,師父道出當年慘案,推測自己很有可能也是昆山族人,其余細節究竟如何,卻無法得知。
不過當年局勢詭譎多變,既是滅族之禍背後必有隱情,是故師父生前總是交代他不可隨便向外人提及身世,若有人問起,師父也一律以友人後嗣稱之。
小時後,他不知那宛如玉石的東西究竟是什,只是依從吩咐地戴在胸前。直到八歲那年,軒轅閎養了半年的幼兔掙月兌出籠子,給野狗叼了去,最後雖救回了小兔子,但已是奄奄一息。軒轅閎難過得哭了一整天,怎也不肯讓人將懷里的小兔子拿走,哄了半晌才答應將身子已經冰冷的小兔交給自己。
本打算找個地方,將之埋入土中,怎料他才剛接過小兔子揣入懷胸前,那錦囊中的玉石居然隱隱散發光芒,他奇怪地將之拿出擱在掌心,隨著那五彩流光,小兔子居然漸漸有了起色,過了一會兒,竟然張開雙眼,四肢也開始掙動。
之後,自己左腿莫名疼痛,三日後,亦是莫名其妙地不藥而愈。
歲月流逝,無數的事件證明那塊玉石具有將他人病痛移轉至己身,再從自己身上化去的功用。好奇之下,也曾將玉石交予軒轅閎使用,卻毫無效果,亦不會散發五彩光芒,這才知道只有自己才能讓它發揮療病的功效。
半是因為師父的警告,半是因為施展異能對于身體損傷頗大,除了小時後不懂事時為之,長大後幾乎就沒有使用過那「血琉璃」。
就連這名字,還是幾經打探、詢問知曉當年事件之人後,方才得知。
或許因為血緣的羈絆,對于星相佔卜之學,封辛爻幾乎是無師自通,艱澀難懂的語句僅需思索幾回便能通曉其意。
對于堪輿風水之學,也因為師富邦人打造建築時用得上,順道也多少涉獵些。不恨嗎?曾經,軒轅閎這問過自己…
回答他的是自己溫柔的微笑─溫柔,卻敷衍!
敷衍下隱藏著的是濃烈的仇恨,就像是冰下的岩漿…沉靜,但卻炙熱!師父他們不知道的是,血琉璃中隱藏的不只是異能,還有那個將血琉璃交付給他的男子,曾經親眼目睹的一切──凌厲的哀鳴、軀體被利刃斬斷割裂的聲音、噴灑出的溫熱血液、倒臥在第上無法瞑目的雙眸…怎會不恨?
怎能不恨?
怎敢不恨?
但是時機尚未成熟,若是輕舉妄動只會白白送命,自己倒也罷了,若是連累到師父與閎兒…那被他從小呵護到大、疼他寵他…心愛的閎兒!
可是沒想到那天真活潑的閎兒,居然愛上了別人….自己甚至為他生氣、為他愁眉不展…也吃味地故意語帶玄機說了四個字─紅鸞星動!
壞心地讓他自己去煩惱,畢竟自己的感覺像是培養了一株可愛的花兒,盼啊盼的花就要開了,天曉得跑出個程咬金,硬是將花摘了去….嘔得很呢!
後來那討厭的男人中毒昏迷,為了不舍閎兒日漸憔悴,他曾提議用血琉璃將毒素轉移到自己身上,雖不知自己能否化解異毒,但至少是個希望,怎知話才說出口,閎兒只是感激地笑了笑,便搖頭拒絕。想起當初兩人的談話─「辛爻,我很感激你,但我不能讓你冒這個險,要是有個萬一….我會恨死自己的。」「可是….」
「辛爻一值都很溫柔,不果我希望用自己的雙手救活燕珩,算是我的私心吧!」頭一回,封辛爻听不懂別人說的話。
*****懸崖邊刮起的強風大得讓封辛爻幾乎站不住腳,兩行清淚沿著臉頰滑落,冰冰涼涼的觸感蔓延,卻未及胸口,因為….心更寒!
終于明白那時閎兒那話里的意思!
可是這領悟….竟是以那人的消逝來讓他明白?
往讀了大半輩子的相卜之書,還狂妄地以幫人批命論卦為業?
什叫做訌鸞星動?什叫做命定之人?
壓抑仇恨佯裝灑月兌,以微笑欺瞞世人甚至自己,為何會不由得對那人特別關懷?為何因為被他看穿內心而動怒?
又為何寧願替他擔下病痛危難,舍不得他有一絲不適或傷害?
這一切一切的行為….是因為愛!
可是那人死了,若是當初不執意復仇,是不是就能夠挽回秦羽的性命?
或者打從一開始就該對秦羽冷絕,兩人形同陌路,也好過現在累得他為了自己墜崖身亡?又或許──「哈哈….可笑、可笑!沒想到我封辛爻竟然也會有如此膚淺蠢笨的想法…哈哈……」封辛爻自嘲地仰天狂笑,淚水卻落得更凶了。
重新來過?
是妄想人與天爭?爭回那早已逝去的光陰?
就算真能重新來過又如何?
不過是歷史再次重演一遍罷了!
就算能重從頭來過,他的復仇之意仍存、對秦羽的戀慕之心仍存、最後仍會與秦羽結伴北行、仍會對他關懷備至、仍會傾全心地愛上他…甚至到最後,還是會選擇狠心將他驅離,還是會寧願自己涉險也不願他受到絲毫傷害。低頭看著腳下萬丈懸崖,封辛爻突然咬破左手食指,將滲出的鮮血抹在眉間,大喊︰「蒼天在上、後土在下,我封辛爻在此立誓,同秦羽結為伴侶,世世輪回永不棄離。如違此誓,天雷轟頂、地火灼身,魂飛魄散永不為人!」
顫抖地拭去兩頰淚痕,理了理凌亂的衣衫。
那人老是那愛漂亮,自己總不邋遢地就這去見他。
撐著刺痛的左臂打散發髻重行束好,轉過身被對深淵,最後看了看這片熟悉又陌生的故土,微笑地後退一步、一步、一步.足下一空,身子猛地墜下。
眼前的天空….很美….真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