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是我的馬送來了耶!」
樓雪悠驚喜的歡呼,迫不及待的迎上前去。
那位邋遢得好像剛從大牢里逃出來的江洋大盜的大胡子,以令人驚嘆的騎術與熟練的技術,在同一時間里停下四匹奔馳的馬,然後跳下馬等待樓雪悠喜孜孜的審視最後面那兩匹堪稱上品的駿馬,待樓雪悠表示滿意的頻頻領首之後,他就把那兩匹馬的韁繩交給樓雪悠。
「沒問題了?那麼余帳請付清。」爽朗的嗓音,率直的語氣。
「好。不過……」樓雪悠一手掏銀票,兩眼卻瞥向另一邊,目光愛極,滿含覬覦。「真的不賣嗎?那兩匹?」
她說的是另外那兩匹不屬于她的馬。一匹是大胡子自個兒的坐騎,軀體出奇的高大雄偉,神俊無匹、器宇軒昂,皮毛烏黑油亮,那雙眼卻赤紅如火;另一匹恰恰好相反,皮毛潔白無垢,宛若天山上的冰雪,一雙眸子卻如海也似的澄藍。
也難怪她覬覦,就算是外行人來看,也看得出那兩匹馬是可遇不可求的極品龍駒,任何人只看上一眼就會愛上。
瞧,四周站得近一些的江湖人物不都滿眼贊嘆的靠攏過來了。
「非賣品。」大胡子十分干脆的拒絕了。
「你出價,我絕不回價,如何?」樓雪悠還不死心。
「非賣品。」
「起碼出個價嘛!」
「非賣品!」同樣的回答,第三次,大胡子已經有點不耐煩了。
「可惡,既然不賣,干嘛帶著到處炫耀嘛?」樓雪悠也火了。
「不關妳的事!」大胡子很不客氣的說,並伸出粗糙的大手。「請付清!」
「你……」樓雪悠氣結,超想賴帳不給,可是在這種各路江湖人物環伺左右「監視」的情況下,她不能也不敢替綠映莊丟臉,只好心不甘、情不願的故意把銀票往地上丟。「付清就付清!」
奇怪的是,那張銀票明明是往地上飄落的,可一眨眼,卻已落在那只粗糙的大手上,看來倒像是那張銀票自己往那只大手上飄過去似的。
「好,銀貨兩訖,我走了!」偏身,大胡子就待上馬。
走?
不,他怎能走,要走也得等他的戲分結束之後才能走。
綠芙蓉急忙上前一步。「這位,請止步!」
大胡子狐疑地回過頭來。「干啥?」
綠芙蓉堆滿一臉虛偽的假笑。「能否借問,這位可曾成親?」
大胡子挑了挑眉。「不曾。」
綠芙蓉笑得眼都瞇了。「那麼,可願娶小女?」
大胡子那張臉立刻拉得比他身後那匹馬的臉更長,「她?」大手一伸,指向樓雪悠,語氣說有多不願意就有多不顧意。
綠芙蓉忙搖頭,「不不不,是她三姊,喏,是她,她才是新娘子……」一把將身後的樓沁悠硬扯到大胡子前頭。「還有一筆十分豐厚的妝奩喔!」老詞,她也把大胡子看作是一般低下的馬販了。
妝奩?
哼,有啥了不起!
不過……
大胡子上下打量樓沁悠兩眼,聳聳肩。長得還可以,看上去文文靜靜的,似乎是個溫馴听話的小娘兒們,應該不像她妹妹那樣任性無理,最重要的是……
對方是自個兒送上門來的,就跟大哥、二哥一樣。
「好,我娶。」爽快的應允了。
「可以立刻成親嗎?」
「沒問題。」
「很好,那麼……」綠芙蓉故意再把樓沁悠更往前推,使樓沁悠與大胡子之間只相隔著一個手掌距離,好讓樓沁悠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分明,她真願意嫁給眼前這個粗俗又邋遢的魯男人嗎?「妳呢?妳可願意嫁給這位……呃,呃,公子?」
鮑子?
尚未舉眸看,一股刺鼻的馬騷味便直鑽入她的鼻腔內,使樓沁悠不由自主的窒息了,好半天都無法呼吸。
雖然早已下定了決心,但有那麼一剎那間,她遲疑了。
她真的寧願舍棄能夠與她相知相惜的宇文靖仁,而屈就眼前這個陌生又粗俗的馬販嗎?
不,不,她不能猶豫,為了爹,也為了她自己,她必須堅持下去。
于是她深深吸入一大口氣,讓那股馬騷味肆無忌憚的凌虐她的肺部,希望自己能早一點習慣這種味道,然後她徐徐抬起眸子。
但由于兩人實在太靠近了,大胡子又高了她一個頭不只,想看清他的長相,她就得用一種很不自然的角度仰高視線,而在她雙眼平視前方時,視線也只不過才剛對上大胡子寬闊的胸膛,瞬間,一股更濃烈的異味撲鼻而來,嗆得她差點當場吐出來。
她霍然恍悟,大胡子身上傳過來的味道為何會如此嗆鼻。
她不是沒聞過馬騷昧,雖然不怎麼好聞,但也不會如此令人聞之欲嘔,但如果濃濃的馬騷味里又摻雜了濃濃的汗酸味,臭上再加臭,那可就不只是簡簡單單一個「臭」字可以形容的了,那幾乎是可以謀殺人的惡味。
「你不喜歡洗澡嗎?」她不覺月兌口問。
大胡子吃了一驚,「耶!妳怎會知道我沒洗澡?」旋即,他緊張兮兮的壓低了嗓門,「拜托拜托,千萬別跟我娘說啊!她警告過我,要天天洗澡,若是哪天沒洗澡被她知道了,她會讓我好看!」再委屈的嘟囔,「話說回來,如果不是為了趕在期限之前把妳妹妹的馬送到,我也不會急得連洗澡的時間都沒有了,所以這不能全怪我,對,不全都是我的錯!」
听他憨直的央求、辯解,像個孩子似的,樓沁悠有些兒意外,馬上繼續拉高視線,突然有點急著想看清楚他究竟長什麼樣子的。
可是,目光一觸及他那把亂糟糟、髒兮兮的大胡子,她不由自主又沖口而出。
「你喜歡留胡子,還是懶得刮?」
「見鬼的才會喜歡!」大胡子忿忿道,一嘴的不開心。「是我娘不許我刮的,她警告我,在成親之前,無論如何不許刮胡子……」
「這又是為什麼?」樓沁悠問,視線繼續往上移。
「我也不太明白,」大胡子困惑的搔搔腦袋。「她一再警告我,成親前不許刮胡子,免得亂七八糟的女人纏著我不放;可成親後就不許再留胡子了,得天天刮得干干淨淨的,連胡子碴兒也不許有,說是別像我爹一樣,老是用胡子碴兒刺痛她,其實我的胡子碴兒也不一定跟我爹一樣刺人嘛……」
女人會纏著他不放?
他?
一個邋遢骯髒的魯男人?
樓沁悠的視線終于對上大胡子那雙往下俯視她的眼了,老實說,那真的很不容易,因為大胡子不只那把大胡子又濃密、又雜亂,那頭好像幾百年沒梳理過的烏發更是髒亂,不挽髻也不束帶,就那樣披散在腦後,比披頭散發更披頭散發。
起碼額前的發也要往後爬一下吧?
可是他也不,就那樣任由參差不齊的發披落在眼前,結果,他那張臉一半是雜亂的大胡子,一半是雜亂的發,要從那一堆雜亂之中找到他的眼楮,不騙人,真的很不容易。
然而,一對上他的眼,樓沁悠當下便失了神,直愣愣的盯住他的眸子,再也挪不開了。
好漂亮的眼楮!
那樣深邃、那樣瑩亮,彷佛夜空中最閃亮的那顆星,還有那兩排又濃密、又烏黑的睫毛,長得匪夷所思,微微的翹著,不可思議的迷人,而最最特別的是,他的眼底閃耀著一股奇異的光采,熱情、溫暖,又憨誠、率直。
她從沒見過這麼「真」的眼神!
那應該是屬于稚齡孩童的「真」,竟會出現在一個高頭大馬的成熟男人眼里,這使得樓沁悠十分驚訝。
「她說得簡單,也不替我想想,留胡子真的很麻煩耶……」大胡子還在咕噥咕噥、抱怨抱怨。「吃飯喝湯,自己都不曉得自己的嘴巴躲在胡子里頭的哪里了,老是沾得滿胡子飯粒菜湯;去跟人家買馬,人家以為我是干搶劫的獨行大盜,看我有多冤……」
听著听著,樓沁悠不覺抹起一彎笑。
好憨直的男人,也許他會是個好丈夫,就算不是,也應該很容易被「塑造」成一個好丈夫。
于是,她的決心堅定了。
「我願意嫁給他。」
話一出口,除了大胡子之外,四周所有人全體轟然,特別是綠芙蓉,一整個嚇壞了。
「妳妳妳……妳在說什麼鬼話?」她失控的尖叫。
「我要嫁給他。」樓沁悠平靜而堅決的重復道。
「妳要嫁給他?」實在拉不下嗓門來,綠芙蓉只好繼續尖叫。
「是。」
「不可能,妳不可能是說真的!」
「我說的是真心真意的。」
「妳妳妳……」
綠芙蓉氣急敗壞得差點抓狂,正想破口大罵樓沁悠不識好歹,忽地腰際被人狠狠的頂了一下,她怒氣沖沖的橫過眼去,卻見樓月蘭神色緊張的拚命對她使眼色,並意有所指的掃視周遭一圈;她下意識跟著環視左右一圈,背脊涼了一下,霎時冷靜下來了。
周圍所有人都用一種看好戲的目光,興致勃勃的盯住了她。
「呃,我是說……說……」冷靜,冷靜,她千萬不能失了分寸,在沒有外人看見的地方,她大可以隨心所欲的飆到飛天遁地,但此刻,眾目睽睽之下,她絕不能讓人抓到任何話柄。「妳真想嫁給他,這個馬販?」
「是。」樓沁悠依然盯著大胡子那雙漂亮的眼,移不開。
「那……那很好。」綠芙蓉言不由衷道,「不過呢……」她朝大胡子投去鄙夷的一眼。「今天就得成親,恐怕你父母來不及……」
「娘,不強求父母一定要親臨主婚,這不是您自個兒說的嗎?」樓沁悠輕問。
對,是她說的,而且還是不久前才說的,證人一大票,數都數不完。
「這……」綠芙蓉窒住了,「呃,對,對,我,呃……一時忘了。那……」目光拉向大胡子。「聘禮總該要有吧?堂堂綠映莊嫁閨女,起碼也要有相當的聘禮,不然人家會笑話的!」
任何人都听得出來,那是硬蹦出來的借口──誰那麼閑會隨身攜帶聘禮?
然而那也是合情合理的借口,辛辛苦苦養大的女兒要雙手奉送出去,討點補價也是應該的。
起碼伙食費也該付一付吧?
「娘,您明明知道他不可能……」樓沁悠想為大胡子提出抗議。
「我不要嫁妝,至于聘禮……」大胡子轉身取下掛在馬鞍頭的粗布包裹,「這趟出門前,我娘就交代過了,沒娶到老婆就不許回家,這……」打開包裹的布巾,將里頭一只木盒子遞給綠芙蓉。「是我娘交給我,給媳婦見做聘禮的。」
還真有人隨身攜帶聘禮?!
眾人全都錯愕的傻住了。
「這……」綠芙蓉不知所措的接過木盒子,遲疑一下,打開,霎時間,瞪直了眼。「天!」
靜靜的躺在木盒子里的,是一尊由一整塊火鑽精雕細琢出來的火麒麟,鬼斧神工、栩栩如生,連最細微的鬢角長須、神態表情都仔細雕琢了出來,比玉更細致、比翠更滑,卻流燦著耀眼奪目的艷紅光芒,微微閃動間,彷佛火焰在吞吐。
而那雙麒麟的眼瞳更是一對比龍眼還大的夜明珠,木盒子一打開,明明是夕陽即將殞落的黯淡黃昏,竟在剎那間又恢復了白日般的光亮,眩目得令人幾乎睜不開眼來。
就算綠映莊送出的嫁妝是金山銀海,恐怕也及不上這尊火麒麟一半的價值,要說是價值連城都不為過。
「你這是從哪里來的?」綠芙蓉失聲驚叫。
般不好他是馬販兼職獨行大盜,搶來的!
不然就是馬販兼職夜行盜,偷來的!
總之,絕不可能是正正當當得來的!
「剛剛不都說了,我娘交給我的呀!」話說著,大胡子又反手拉來那匹白馬的韁繩,筆直的伸向樓沁悠。「喏,這是給妳的,我大哥說,想要老婆好好伺候我,我就得先對老婆好;而我二哥說,女人家就是要多給她禮物,她就會開心了!」
雖然這種論調很值得斟酌,可是……
樓沁悠不由得又綻放出另一抹笑,看來這個魯男人根本不需要被塑造,他本來就會是個好丈夫了。
因為,他已經被「教」得很好了。
「謝謝。」無視大胡子那只髒兮兮的大手,她毫不遲疑的接過疆繩,驚嘆馬身那潔白無垢的皮毛,愛極了。「好漂亮!」
原來是娶媳婦兒的禮物,難怪他說是非賣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