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落有致的馬蹄聲重重踩踏在坑坑巴巴的黃土路上,揚起滿天飛塵,驚得方才堪堪恢復一點生機的半枯樹枝上的幾只烏鴉呱呱直叫,掮著翅膀飛上天空,警覺地看著聲音張揚的來處。
三三兩兩在新犁開的田地上耕種的農人,皆不由自主地趴體躲在田地里,借著一小堆一小堆草垛的遮掩,驚怯戒慎地看著唯一一條黃土路上那群像風一般飛馳而過的數匹健馬與人影,眼中除了害怕,更多的是艷羨。
在這個連蝗蟲田鼠都已經抓不著、黃鼠狼以及野狗也看不到一只、什麼家禽家畜都全滅了的亂世世道,能看到那麼大那麼精神的家伙——而且還是好幾匹,實在是稀奇得不得了,就像是看到金銀財寶在路上跑!
「那、那是啥?是老人家說過的牛嗎?」直到那群騎著快馬的健兒已經遠到連黑點都看不到,一名年輕農人神魂不屬地喃喃道。
他身邊另一名農夫搖頭,雙眼也滿是夢幻——
「不是牛,牛跑不快的。我爹以前說過,牛有長角,剛剛跑過去的那些沒有長角,所以不是牛……」
「不是牛,那是什麼?」他們這些出生于寸草不生的亂世年輕人,就算還知道怎麼務農,卻已不認得那些家禽家畜理應長成什麼模樣了。
「那是馬。我太爺爺以前是給畜牲治病的,很有見識,家里藏了一本醫書,上頭有圖的。我覺得剛才那個一定是馬,就是富貴得不得了的人家才用得起的畜牲,听說連縣太爺那樣的富貴人都買不起一匹呢!」
這時又有另一農夫躬著身體小心地挪過來,加入了談話。
「可不是。听村長說咱上頭又有皇帝了,所以就有縣太爺了。去年縣太爺來上任時,整家子二十幾口人,都是自個兒走過來的,听說草鞋都走壞了十來雙;雖然買不起馬,卻也真的算是財大氣粗了。要我,可舍不得這樣糟蹋好東西,赤著腳走路不就好了,這樣草鞋還能留著過年時穿呢。」
「哎呀,竟是用走的?這也太寒酸了,怎麼跟老人家說過的戲文不一樣?戲文里說縣太爺都是乘轎子的咧!」
「去去去,哪兒寒酸了!你是沒看過,縣太爺那二十來□家人,連同腳夫十來個,人人挑著的擔子里裝得滿滿的衣物糧食,那糧食還是大米與白面,重得那幾個挑擔的兵丁腳夫都直喘粗氣。人家可財大氣粗了!你見過那麼多糧食衣物嗎?」
眾人一听到縣太爺家有那麼多糧食與衣物,都羨慕得張大嘴巴,一時都沒了聲音。對于這些從出生以來就刨著樹根草葉裹月復的人來說,大米或白面這樣高貴的物品,他們這輩子就沒機會見識過。
如今好不容易能把荒田給重新犁開,種下的也不過是最粗劣好成活的苦根菜以及黍菽之類的粗糧。而,能夠安心地在地里種上糧食,不必再四處逃亡顛沛流離,已經夠他們心滿意足地早晚叩謝老天爺疼愛了,哪里敢奢望其它,想都不敢想呢。
閑話完了大事,農夫們便又辛勤地投入農事,為著他們的肚皮努力干活。
九匹健馬奔馳在唯一的黃土路上,沿途路過不少正在開荒的田野,見過無數次那些正在耕作的農人听見馬蹄聲就連忙拋下手邊農活,趴倒在地躲起來。這是亂世里的求生之道——遇見強人,首先就要將自己隱藏起來,省得一條小命莫名其妙地交代了去。待目送健馬遠離之後,農人們就會湊在一起交頭接耳地閑話起來。正是這群人沿路習慣了的景象,沒人放在心上。
日正當中,這群提供了新鮮話題給農人們的大漢尋到了一條有水的小溪,決定在這里吃些干糧、補充飲水,也讓馬兒休息片刻再上路。
雖然大伙兒並不在乎連續幾天幾夜的馬不停蹄,反正身體禁受得住;然而此時並非戰時,能獲得稍微舒適點的憩息,自然很好。
「頭兒,雖然已經快到地頭了,不過我還是那句話——您絕對是白走一趟了。」一名長相粗獷、胡須拉雜的大漢以洪亮的嗓門說道。
「不管有沒有白走,這一趟總是必須要走的。這是我老爹臨終前一再交代的,我也應了他,所以一定得做到。若沒走這一趟就敢回鄉祭祖,我可沒臉祭告他老人家。」
被稱作頭兒的年輕人也是長得高頭大馬,渾身上下散發著肅殺之氣,從他筆挺的站姿可以看得出必是出身軍旅,即使此刻他穿著最平常的黑色麻布衣,看起來就跟一般家境尚可的平民沒兩樣,卻也沒人真會將他當成無害的一般人看待。
「嘿!我說啊,明明咱穿得像個地主老爺似的,怎麼那些老百姓偏偏還是叫咱們軍爺?老子當過幾年的匪、幾年的軍爺,現在只想讓人叫一聲地主老爺呢!」另一名男子狂灌了一大壺水後,拿衣袖一抹嘴,不倫不類地裝出老爺作派說道。
這年頭,誰人身上的衣服沒綴上幾個補丁?如果能穿上干淨平整的衣服,就算是舊衣,也能讓人高看一眼,認定是出自殷實人家。普通一些的小地主還舍不得將沒補丁的衣服放在日常穿呢,都留著過年過節穿出來一下就妥善收好,沒人像他們這樣不當一回事地糟蹋,幾日快馬奔波下來,衣料上好幾處都快被磨破了。
他們這一行九人,雖然連日來被沿路的黃土風沙給撲得灰頭土臉,但因為身上穿著沒半片補丁的麻布衣裳,就算夜間向農家借宿,也能得到熱烈的歡迎與招待。
「咱這回論功行賞,大伙兒可不就都成了地主老爺了嗎!可惜頭兒半點不急,不趕著回家鄉搶地,將祖宅方圓幾千幾百里都劃拉到自家名下,若是等朝廷派人下來重新丈量土地人口什麼的,到時可就沒有大便宜可以佔了。想要地,就得花錢買哩!」一個眉眼機靈的漢子說到這個就跌足嘆聲連連。
「吳用,你家鄉的好地兒早都給你佔了去,跟著你姓吳了,這會子又在嘆氣個鬼呢!」眾人忍不住拿鄙視的目光噓他。
「我幫頭兒嘆氣不行啊?咱們這麼多年來在戰場上浴血掙命,圖的不就是這個?只要不死,只要勝了,只要新朝建立了,咱是粗人,也不想著手握兵權去朝堂上跟人掰腕子分地盤比官位,就想著回家鄉給自己的家族立起來,有個安身立命的地方不是嗎?可頭兒竟然半分不著急,就算他老人家自個兒暫時月兌不開身回去佔地,派些親信過去行事也是可以的嘛,偏偏頭兒什麼也不肯做,忙完了大將軍的事,就片刻不停地往涼山這邊跑來,只為了要去接他那不知道還有沒有活在世間的媳婦兒。我說老大,就算您那個從出生就訂下婚約的媳婦兒幸運地活到現在,處境也是難說得很。好一些的正經嫁人生子去了,慘一些的就……不好說了啊。」
一句「不好說」,讓其他漢子皆噤口不語。亂世中的女人能活成什麼樣,大家都清楚得很。四十幾年的戰亂,先有外蠻人侵肆意屠戮,又有無數盜匪自立為王魚肉一方。國破家亡,什麼都敗壞殆盡,被屠殺的人命足以築起尸山、填滿血海。在生存面前,一切都無足輕重,道德、禮教、良善……以及貞潔或氣節什麼的,都已經不存在于人們的思維中。
那些幾千年來在承平時期建立起來的一切規範與世俗常理,在這四十年里,隨著最後一批受過正經教育的文人的老去與死亡,經過兩代人的斷層,一切都輕易地崩潰成灰,再無人在意,更沒有人了解。
也沒有什麼好嘆息的,他們這些年輕人原本就生存在這樣的世道,一切本視若尋常。就見那名頭兒臉色沒有變化半點,語氣更沒有絲毫不忿或勉強,說道︰
「如果死了,就找到尸骨收斂進我秦家祖墳,總不能讓她當了孤魂野鬼。生前受苦也就罷了,畢竟生在亂世,誰也沒辦法。可死後若仍孤苦伶丁,就是我的不對了,名分一場,我必須負責。」被稱作頭兒的人姓秦,叫秦勉,此次帶著親信兼程趕赴東北邊的涼山,就是為了尋找自出生起即被爺爺訂下的未婚妻。生見人,死見尸,不管娶不娶得著,總要尋出個結果給先祖們一個交代。
「可是頭兒,我們擔心的不是您未婚妻死了,擔心的是她活著啊……如果她活著,還活得……不太好的話,您會堅持娶她嗎?」機靈的那個漢子很小心地問著。
「如果她活得不好,又沒個依靠,我是得娶她的。」秦勉完全明白親信們不敢說出口的言下之意指的是什麼。不過他實在不明白他們這些人為什麼會滿臉不情願,要娶妻的人是他又不是他們,就算他名義上的未婚妻為了活命做起皮肉生意,甚至生了一屋子不同父親的孩子,也不是什麼無法原諒的事。這樣的亂世,要活下來,總是得不擇手段的,誰又敢說自己能在這樣的世間活得清清白白的?
「這怎麼可以!如果那女人沒能為您守住清白,您就不能娶她!就算頭兒您想娶,我想天威大將軍是一定會反對的。頭兒您可以不在意我們這些下屬的反對,但是天威大將軍的話,您可不能不听呢!」
「對對,大將軍的話得听!」一個口舌不利索的連忙點頭應和。
「別逗了你們,這世道還講什麼清白!能活著就是老天保佑了。我們原也只是山野村夫,上不得台面的角色,現在也不過才當了幾天小闢,就當自己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窮講究起來了,還非黃花大閨女不娶呢,哪來那麼大的臉!」秦勉受不了地丟了個白眼過去。
哪知道他的親信們卻是不接受他如此妄自菲薄的。一人道︰「別人咱不管,我們這樣的粗人也是不敢想娶個清白閨女,就想娶個能持家的就好。可頭兒您不同啊!您可是個將軍呢!大將軍給您請功,說這回功勞大了,一定封個將軍的!」
「切!封賞還沒下來,你們就幫我封了將軍,作夢果然比較快。」秦勉連白眼都懶得翻了,抓了一把草料去喂愛馬。
「才不是作夢!大將軍這次回京時就說了,一定給您討個將軍的!大將軍從來說話算話。還有,大將軍一定不會同意頭兒您娶個上不了台面的村婦的!」
「是啊是啊,大將軍一定不會同意的!」眾人連忙點頭,一時都心安起來。天威大將軍是秦勉的上司,一直非常器重秦勉,從秦勉還是個不入流的雜工兵丁時,就看好他的勇武與狠勁而收在身邊,從親隨開始一路提拔到今天鎮武將軍的職位,赫赫戰功從來沒有被人吞去,全都如實上報,該他得的賞格半點沒有折扣,正是天威大將軍一路護航的結果。
可以說,天威大將軍不只是秦勉的上司,還是他的伯樂與恩人。如果天威大將軍想干涉秦勉的婚事,秦勉是無法拒絕的。不是因為屈于上司的權勢,而是基于對恩人的敬重。
「所以我才趁大將軍被召回京師時,趕緊跑來涼山不是嗎?同不同意又怎樣,反正我找到人就立馬娶了,大將軍到時也只能罵兩句,還能怎地?」秦勉勾唇微笑,原本看起來剛毅嚴謹的面容,竟一下子顯得狡猾,有種詭計得逞般的得意洋洋。
「啊!原來如此。頭兒您就是想趁大將軍沒空分神管您,來個先斬後奏把這事兒給辦了!大將軍一定會生氣的!他以前說過會幫您挑個好女人,大將軍是國公府出身,听說在前朝時也是當大官的世家呢,家里好女一定很多——」
「不過是玩笑話罷了。我跟大將軍說過家里曾經給訂了個未婚妻,大將軍後來就沒再提這事了。」揮揮手,秦勉一臉的不以為意。「再說了,咱們這些粗漢子,在新朝沒建立時,說是兵,其實也就跟匪差不多,只是我們好運跟對了人,才有如今這樣的好結果。我是粗人,從來沒想過與那些京里被精細養大的好女有什麼將來。當然,如果你們想要的話,我倒是可以跟周軍師提一下,看看他們國公府里精心養著的美貌丫鬟還有沒有可以配出來的,娶個大家婢幫忙持家,你們想興家旺族的夢想絕對可以達成。」
「我們倒是想,可人家哪里看得上?那些大家婢眼楮長頭頂上呢!上回我們跟著軍師去國公府混飯吃順便長見識,見到幾個細皮女敕肉的小娘皮,還以為是國公府的千金小姐哩,連忙行禮,後來才知道那些一輩子沒干過粗活的小娘皮,竟然只是府里侍候一般來客的三等丫鬟而已,也不算是什麼有臉面的。可就算是府里沒什麼臉面的小丫鬟,卻也是瞧不上咱們這些區區校尉,眼皮都不夾我們一下,」
「可不是!連個白眼也懶得朝我們飛來。」另一個曾經同去的漢子也點頭說道︰「想想實在沒道理得緊。我們就算再粗鄙,好歹也是個小闢。再說了,我們可是良民,而那些小丫鬟也不過是可以隨意買賣的奴婢不是?怎麼反倒是她們在看不起咱們呢?」搔搔頭,想不通。
「仗的不就是國公府的威勢咩!像這樣高貴的「好女」,咱可高攀不起。不過,頭兒,大將軍器重您,定然不會隨便給您挑個丫鬟的,搞不好正在給您張羅個國公府偏房庶女或遠房親戚呢,那可是真正的貴女。所以對于這個幾十年前訂下的□頭婚約,您還是再想想吧。」親信們苦口婆心地勸著。
秦勉見這些人怎麼都說不通,也就懶得多費唇舌了。將水袋裝滿水,又將手上的干糧幾口囫圇吞下,拍了拍愛馬,說道︰
「看來大家是休息夠了,那就走吧,趕在天黑之前進入涼山村。」一個干淨俐落的飛身上馬,「叱!」地一聲,馬月復一夾,一人一馬便在眨眼間跑個老遠,很快變成遠方的一點黑影。
其他八個親信連忙各自收拾,嘴巴上嚷叫著「頭兒!等等啊!」跨上馬,很快跟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