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的那邊正在上演怎樣驚心動魄、轟轟烈烈的村戰,身為小遍村的兩名小村姑們其實並不在意,也不加入。事實上,她們躲得很好,早在兩個村的村童立于橋的兩邊對峙之前,她們早早便從溪的下游淺水處,忍著溪水凍寒,涉水而過,比那些人早一步來到大樹村的村北處等著。
大樹村雖然不是四個村里最富有的村莊,但也算過得不錯了,至少他們尚有余錢開學館充文氣,還不時幻想著村里再出一名秀才來。
大樹村在二十三年前出過一名秀才,那名秀才的終身目標當然是考舉人,然後考進士,當大官什麼的;這同時也是大樹村民的期望。那名整天只會讀書,除了讀書之外什麼也不會的秀才,應村長之邀,在村里開了間私學,每日撥出一點時間教授村里的孩子們識字,束修就由村里供給,保他一家溫飽。
雖然沒教授什麼足以應考的高深學問,就基本地教會寫自己姓名;學得好些的,再多教些算數以及常用文字。光這樣,也夠整個大樹村擺起「讀書人」的高貴架子啦。處在一群文盲里,能夠寫出自己名字的人,就是高人一等的人上人——大樹村的村民就是這樣自我感覺良好的。
自認很有文人風骨的大樹村人,自然非常重視禮法;而他們對所謂的禮法認知,來源有三︰從城里听人閑扯而來、從戲文里听來,以及,從曾經去縣城考秀才、去郡城考過貢生(失利〕、去州城考過舉人(當然沒中),說起來也是見過大世面的那個四大村唯一秀才口中听來。
大樹村村長深信從這三方所拼湊出來的禮法,肯定是不會有錯的,必然是要訂下規矩的。于是二十幾年以來,一直帶領著全村村民過著很有禮法的生活,要求大家要不計一切代價把禮法落實在食衣住行上,就算沒城里大戶人家那樣資源豐富,也要盡可能不要寒酸。
不要寒酸又愛表現「禮法」的大樹村,每當有婚喪喜慶之類的大事,就是周邊各村小孩兒最開心的時候了,因為有免費的吃食可以拿。
這也是今日大樹村村童群聚在與小遍村相連的橋邊嚴陣以待的原因——防止小遍村那些惡童沖過來搶奪布施的祭食。
今天是大樹村富農大戶葉大爺的老娘親下葬的大日子,由于葉大爺的老娘親是八十八歲高壽過世的,辦的是喜喪,儀式隆重而熱鬧,所準備的祭品當然是極盡力所能及的豐富。一般尋常人就連過年也不見得吃得起的白面饅頭、甜團子、豆沙炸糕等等祭食,葉大爺家都準備了,讓每一個前去拈香的村民在祭拜老夫人的同時,都忍不住對著祭桌上那香噴噴的美食流口水。
這些祭品就算擺在祭桌上已七天,就算有可能壞了,也阻止不了人們對它的垂涎。大人還好一點,吞了吞口水就算了;但小孩們可忍不住,早就聚在一起以拳頭分配好了這些祭品的最後歸屬。
當然,前提是︰別讓其它村的惡童給劫掠走了。所謂的惡童,自然是特指小遍村那些個。
像這種強橫撈過界的行為,放眼方圓百里,也就小遍村的人干得出來;其它村也不是沒有窮人惡童,卻沒見過這樣惡形惡狀的。所以很有先見之明的大樹村孩子王才會早早拉了村里身強體壯的村童守在橋邊,防止小遍村的人過來。
就在兩村村童邊打邊往墳場方向跑來時,小雲與小芳已經立在葉家新墳邊。
葉家人已經做完最後的儀式,年長些的已經隨著村長先回去用飯與休息了,剩下幾個葉家年輕小輩正在收拾東西,就要打道回府。
大樹村重禮法,而這禮法也不知道是怎麼成形的;反正從二十年前,但凡家里有喪事的,都會把最後供奉在祭桌上的供品留在墳場,若是有人家里實在過不去,就來墳場收拾這些已經放得半壞的祭食回家抵個幾頓,算是喪家為亡者做布施積德;要是窮人家嫌晦氣不肯拿去吃,便施舍給野狗野貓。
葉家是大樹村的富農,他們家的祭食當然是最好的,會被人惦記自是一點也不意外。但——也不至于喪家的人還在,就擺出準備來收供品的姿態吧?這樣讓喪家情何以堪啊?照理說,不管誰對這些供品有志在必得的決心,就算等不到明天,好歹也要等到葉家人都走光了才好下手吧?這是禮貌啊。
「孩兒,你們是哪村的?」一個葉家小青年好奇地開口問。
小芳下意識就要回答,被小雲一腳踩掉聲音,雖不明白為什麼,但還是乖乖地咬住下唇,低下頭裝害羞。
另一個葉家的小媳婦仔仔細細打量這兩個衣衫襤褸的孩兒,直覺猜道︰
「是小遍村的吧?」
「怎麼就想到小遍村的?」那青年皺眉問。
「哼。」小媳婦輕哼了聲,都懶得說了。誰都知道,這附近四個村子,也就小遍村的臉皮特厚,性子夠橫,讓其它三村退避三舍。
「你們是小遍村的嗎?」青年脾氣頗好,覺得應當問清楚,以免錯怪。
小雲連連搖頭,以著憨厚鄉下小孩特有的結巴語調道︰
「我們、我們是李家村的。我們想、就想趁小遍村的人來之前,拿個窩窩頭——我們不貪心的,就拿一個,最小的一個就好了——」說到最後,臉上滿是窘迫與足夠的可憐兮兮,整張黑臉都脹成了紫紅色。
「難不成小遍村的人還真敢過來搶?!」那名小媳婦尖聲叫了出來。
其他葉家人都已經收拾好東西,听到小媳婦的叫喊,都朝這邊走過來,並七嘴八舌地說起來——
「小遍村的人當然敢過來,不過這回怕是過不來的。一大早我就听陳家媳婦說她家的陳大虎糾集了一群孩兒跑到橋頭去堵人了,那王大成確實夠橫,但咱陳大虎也不是紙糊的,定不會讓他們討到半分好處去。」
「難說難說。陳大虎雖然有一把力氣,但架不住小遍村那些惡童打起來不要命的架式。我瞧,那橋頭,八成守不住,最後這些供品,還是得讓小遍村的人給搶去一半還多。」
旁有惡鄰,是小遍村以外三個村心口共同的痛。他們十足痛恨,卻又不敢招惹,盡可能地不與之有任何往來,平常吃點虧也就認了,但心底終究氣難平。所以不管何時何地何人,只要說起小遍村,都是要皺眉的。
「真是沒有王法了,這小遍村的人真是張狂!」有人迭聲嘆氣跺腳。
「咦!你們听,是不是有一群孩子往這邊跑來了?」有人耳尖,覺得彷佛听到不遠處孩子們的喧鬧聲。
「哎!肯定是小遍村的人沖過來了,我就說陳大虎守不住的。」
這時最早與兩名孩童說話的年輕男子皺眉想了下,伸手拿過小雲提在手上的背簍。
小雲怯怯地不敢攔,只訥訥道︰
「大哥哥,我這背簍里只有兩株苦菜和草根,不值什麼的……呃,如果背簍你用得著,拿走也沒關系,我再編一個就成……」
年輕男子被老實孩兒的話給說得心口一片柔軟,停下正走向供品方向的步伐,回身朝小雲一笑,道︰
「孩兒,你別怕,我不拿你的苦菜,也不圖你的背簍,眼下小遍村那些惡童就要過來搶供品了,我拿一些給你們,你們快從另一邊回李家村吧,也別讓大樹村的孩兒們看到。這些供品他們早就饞得緊,私下分配好了。大家都得不到,還不會有紛爭,若有人得有人沒得,自然得鬧。」
說完,更快地走向供品,三兩下就將那些品相看起來干淨還沒敗壞的給收拾進背簍里,留下幾盤已經沾了太多香灰塵土的、以及很明顯已經變質的供品放在原處。
明顯髒掉壞掉到完全無法入口的食物,相信就連小遍村這樣土匪惡性的孩童也不會願意搶奪回去;所以這些供品就算被他們光顧,也能好好留下來。老祖宗的墳頭總要擺著點東西好看,畢竟是新墳。
「來,你背好,快走。我們也要回去了。」年輕男子細心地將背簍掛上小雲的背後,讓她背住。
「對對,你們兄妹快走!不然等會那些小遍村的惡童過來,你們就連一株草根也別想留下。」小媳婦連連擺手趕人。
小雲仍是做足了戲,滿臉的不安與感激,腳步就有些拖踏,又訥訥道︰
「……大哥哥你給我太多了,我沒想拿那麼多的,我、我可以分一些給他們……」
「你這傻孩兒!窮成這樣了還敢生就這一副老實性格,你這一輩子沒指望啦!快走快走!看你這樣呆就煩!」小媳婦生性果敢俐落,最頭痛這種不干不脆行事拖踏的爛好人。
其他葉家人也是相同心態,既可憐這兩孩兒的貧窮與老實,又瞧不上他們這畏縮樣,便想早早將兩孩兒打發走。
那年輕男子是個有善心的,將兩孩兒領到一條通往李家村最近的捷徑,目送他們消失在樹林深處之後,才回轉與家人會合,一同離開墳場。
葉家人才走出墳場,打頭的人就險險被幾個村童給撞翻,認出了小遍村的王大成,葉家人撇撇嘴,也沒說什麼,退離這些橫沖直撞的孩童幾步,看著他們呼嘯著要拿光供品的吼叫聲,葉家人彼此對視了幾眼,臉上有抹快意。
但凡能讓小遍村的人吃癟的事,都能讓其它三村的村民樂上老半天。
沒多久,葉家人看到陳大虎領著三兩個孩童氣急敗壞地跑過來,甚至顧不得向葉家的人打招呼,逕自沖進墳場,怒言要讓王大成好看——很明顯,是吃了大虧的。
葉家人又相視幾眼,偷笑了下,便靜靜走回村里去了。
雖然這回大樹村沒得了個好,但小遍村大費周章地沖過來搶,卻是什麼也沒搶到,實在是大快人心。
「小雲,他們為什麼提到咱小遍村就皺眉?」小芳問。
「因為咱窮,窮到極處,就不要命了。」
「他們看不起咱窮嗎?」
「不是。他們看不起咱不跟他們講道理。」
「都活不下去了,還講什麼道理?」撇嘴。
「都活不下去了,你還有力氣管人家看不看得起你?」小雲淡淡兩句話就將小芳自卑又自傲的自尊心給打散無蹤。
「小雲,大樹村的人滿傻的,要我才不會把食物給人呢。」忍不住第三十二次探頭到小雲的背簍里,將鋪在上頭的草根給撥開一點,吞著口水對著那些好吃的甜糕、白面饅頭傻笑了下。這些供品看起來就好好吃的樣子,她一輩子見都沒見過,更別說是吃過了。
她們幾天前就計畫好了,要趕在王大成他們過來搶食之前,先拿一些好的再趕緊溜掉。大樹村的風俗是祭祀了七天的供品會放在墳場,任人取用或任其敗壞。她們早早就相準了這些供品,決定要來搶一些,卻沒想到葉家人會親自給。
主動去拿與受人施舍,感覺還是不同的。
「也許等你有很多食物了,吃都吃不下時,也會把你不想吃的送給人。」小雲也不喜歡被施舍的感覺,但她現在別無選擇。
「我才不。把食物送人之後再被人在背後笑傻?我又不傻。」小芳哼聲說完,想了一想,又說到︰「如果我會給人食物,定然是那人幫我做事了。就算是看到快餓死的乞兒,我也絕不白給。等我不再餓肚子,就可以跟人講道理了。我的道理就是︰幫我做事,我就給糧食吃。」
覺得自己很有雄心壯志,卻沒有得到小雲的附和,小芳不滿地跑到小雲身邊,扯了扯她衣袖道︰
「你說,我這樣的道理是不是很有道理?」
「嗯,你覺得有道理就好。」小雲回答得很敷衍。
小芳推了她一下,道︰
「你是怎麼了?我們今天拿了那麼多好吃的耶!你還有什麼不滿……啊,我說,你不會是介意人家把你認作男孩兒吧?那也沒辦法啊,誰叫你光頭——」
小雲橫過來一眼,將小芳的話給瞪掉。
「我會在意那種無聊的事嗎!」語氣很沖。
明明就很介意……小芳只敢在肚子里月復誹。
「不然你一臉不高興是怎樣?」
「……剛才那個葉家小扮,是個讀書的。」小雲語氣悶悶的。
「切!整個大樹村不都說自己在讀書嗎?上次遇著了陳二妞,還對我說她全家都會寫自己的名字,還寫在地上給我看呢,欺負我不認識字,明明就胡畫一通,偏偏說那就是她的名字。她說是就是啦,我又看不懂。」
小雲沒接口下去批評大樹村民的裝模作樣,以及總是擺出那種高人一等的姿態。她低頭想著那名葉姓青年將能吃的供品都拿給她時所說的話,總結出來,不正是娘親胡亂教她的一些字句里的某句——不患貧而患不均。
娘親總是要她背誦一些奇奇怪怪的句子,卻又解釋不了這些句子在說些什麼。只有很少一部份,娘親能夠說得清楚,更多說不清楚的,娘親只能強制要她背下來,說是等她長大後就會慢慢明白了。
雖然娘親沒跟她說她一直以來死硬背下的那些字句是什麼意義,但現在,小雲發現自己好像有點理解了。
她背下來的那些並不完整的句子篇章,應該就是所謂讀書人會學到的東西;並不是娘親隨口哄她的那樣,只是她家鄉的一些俚俗童謠野句。
突然發現自己也很有挺直腰桿的膽氣,小雲因為背著沉重背簍而朝前彎著的小身子驀地直挺起來,然後——
噗咚!
「哎啊!小雲!怎麼仰倒了?快起來快起來!別把那些好吃的壓壞了!」小芳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