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這孩兒怎樣?」
「她成日這樣坐在蒲團上,大半天也不見移動的,腿不酸嗎?」
「我瞧著是不酸的,鄉下孩子身體好唄。」
「身體好?瞧她那瘦得沒半兩肉的樣兒,你說得真虧心。」
「哎,瘦雖瘦,就不能身體好啦?你這樣瘦,還不是健壯得很。還有,別看她小,力氣還挺大。昨天吃完午飯,靜默攆她出門蹓彎,她就蹓到廚房那邊去,看到一堆木枝柴火散在廚房外頭,便摶著柴刀不吭一聲將那些柴都給劈完了。」
「大師姐,你不會是一直偷偷跟在她後頭,才這樣清楚的吧?」
「嘿。」法號靜言的胖尼姑頂了身邊瘦巴巴的大師妹道︰「我實在想知道她跑來廚房,會不會也跟之前那個翠花一樣,瞧見廚房有剩飯,就招呼也不打一聲挾帶回家去。」
「不可能。」瘦巴巴的尼姑法號靜肅,聞言搖頭。「你瞧她阿娘的作風,就知道這孩子不會干這樣偷雞模狗的事。順娘可從來沒挾帶庵里的任何東西回去,就算是自己餐盤里沒吃完的,也沒拿;而這孩兒確實有從庵里帶饅頭回去,但那是從她的口糧里省下來的,可不是從廚房里模回去的。」
「本來我也覺得這孩子不可能忍得了貪欲,畢竟是小遍村的人。可這近兩個月看下來,這母女倆,還真是個好的。」又追加一句︰「比之前雇用的那些別個村的婆子好多了。」
「听說順娘不是這兒的人,我瞧她那斯文樣,做事也有章法,可能曾經是哪個富戶人家的上等丫頭出身。」
「我也是這樣想的。可惜順娘口風緊,也不愛說話,找她聊天,都挖不出個什麼來。」靜言好遺憾地嘆氣。
「幸好順娘是個不愛打探的,不然你八成什麼都給掏光了。」靜肅道。
「嘿,若順娘是個愛打探的,我可不會找她說話。之前請的那些個婆子,我理會過誰了?」靜言駁道。
兩名尼姑躲在經房外的窗口下竊竊私語,聲音雖然小,卻不至于讓里頭的人听不到,自然引出了她們的小師妹靜默。
「你們挑完水了?備好晚上的齋菜啦?打掃完庵堂里里外外啦?」涼涼的聲音自敞開的窗口傳來。
「都好了。」雖然蹲在窗口下的兩名尼姑是堂堂的大師姐與二師姐,但事實上,她們都歸小師妹管轄……
「既然都好了,那你們來這兒,是想抄經嗎?」
「不是不是!我們就來看看你這兒還要不要熱水,我想你茶水也該喝完了,怕你渴著。」管理廚房的靜言很快找到借口︰「師妹,你要熱水嗎?」
「不用了。真得空的話,來抄經吧。《妙法蓮華經》我今日才抄到第十三品,有你們一同抄經的話,就能提早在過年前抄完三十三遍,送回京城供在佛祖前——」
「哎!師妹,這是師父交付給你的重大任務,我們就不給你添亂了。你的字好看,對經義的了解深厚,師姐萬萬不及。我這雙手煮煮飯、砍砍柴還成,抄經這種神聖的工作,我是不敢不自量力摻和的。」靜言連連擺手,就要溜。
「對對對!我們兩人的字也就比房里那個孩兒的狗扒字還好一些,但若想用來抄經,可就是對佛祖的冒犯啦!南無阿彌陀佛,貧尼萬萬不敢。」很穆肅地誦了聲佛號,靜肅扯了大師姐,立馬溜個沒影。
顯然,靜默走到窗邊打斷兩名師姐的閑聊,並不真的想抓來兩名抄寫工,只是想把她們趕去別的地方嗑牙,別打擾經房里的人安靜抄經書罷了。
靜默目送一瘦一胖兩名師姐遠去後,才將窗戶合攏了些,並丟了幾塊炭火到炭盆里,才又坐回矮幾旁,提筆舌忝墨,抬眼看到桌幾對面的孩兒剛寫完一張紙,抬眼偷瞧了她一下。于是問︰
「有事?」
「我的字已經不是狗扒字了。」低聲嘯囔。
「僅僅只是看得出是個字,卻也沒有什麼好炫耀的。」
「進步好多了。」小雲覺得自己的努力很有成效。
「還不夠。」清冷的聲音仍然沒有半分起伏。
「得像你寫的這樣好看才夠嗎?」小雲看著靜默那筆工整到讓人覺得好看得不得了的字,想著自己什麼時候才能寫出這樣好看的字——
「這字並不算好看,不過,你若能寫出這樣的字,確實也夠了。」靜默頓了下,對她說明道︰「這叫台閣體,一般官場文書都以這種文體為主。若你是個男孩兒,去考科舉,也是得用這樣的字體書寫的。」
「我會學好這種台閣體的。」小雲慎重道。
「當然得學好,我還等著你能真正幫我抄經的一天。」
靜默是個看起來嚴肅不苟言笑的尼姑,說話極少帶有情緒,卻不表示她真的是個古板的人。小雲跟在這個師父身邊沒幾天就已經模清她的性情,直覺知道自己應當表現得老實而勤奮,卻不必顯得機靈活躍;而她老實勤奮以外的優點,最好讓別人主動去挖掘,而不是由她自個兒現了個天下皆知。這是小雲覺得與靜默這種安靜且外冷內熱的人相處的最好方式。
並沒有人教她怎麼去對每一個人察言觀色,好調整自己的定位,但小雲天生就有這種天分——當然,她以為每個窮人家的小孩,都該具備有她這樣的生存技能。
當靜默又抄完三品經文時,停下筆喝茶,也要求小雲站起來走動一下。小雲手腳靈活地起身,第一件事就是跑到炭盆邊丟幾塊炭,然後提著炭盆上的茶壺回到桌幾邊給靜默的茶壺添熱水;做完這一切後,才給自己的茶杯倒一些熱開水進去。
靜默邊喝著熱茶,似是不經意地閑聊道︰
「你來這兒兩個月了,怎麼不見你在得空時去找你阿娘?」
「阿娘是來這兒當差的,我怎好去找她?」
「中午時分你們吃飯休息,並不礙著工作,當然可以相見。」
「每天早晚都見著的,不必中午刻意相見吧。」小雲臉上滿是疑惑。
「你不好奇你阿娘在這兒做哪些活計嗎?」
「為什麼要好奇?你們不是要我阿娘不許說庵里的事嗎?」
「……你阿娘不會連這樣的事都守口如瓶吧?」靜默語氣帶著點驚訝。
「答應的事就要做到。」小雲嚴肅點頭。
「一般雜務小事無妨的。」
小雲抬起手指搔了搔臉頰,有絲赧然地道︰
「靜默師父,我們是沒見過世面的鄉野人家,沒啥靈巧心思,能分得出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既如此,就什麼也別說最好啦。」
靜默望著小雲好一會,眼神里帶著幾絲溫和。
「你不好奇嗎?你看,慎嚴庵里就這麼點人,一些活計我們三個師姐妹輪著做就做得完了;那麼,你阿娘又來這兒做什麼呢?」
「橫豎不是來抄經的。」小雲俏皮地應了句之後,才正色道︰「雖然我不知道阿娘在這兒忙什麼,不過既然慎嚴庵雇了她來,就自然有其需要。而我阿娘也不是願意白佔人便宜的,所以如果真沒什麼工作給她做,她不會願意待下來的。」
小雲的一番話,像是通過了靜默的某種測試,就見她沉吟了好一會,在喝完一杯茶之後,開口道︰
「你阿娘是個好的,你,也很好。那麼,小雲,如果我願意讓你知道慎嚴庵的秘密,你敢听嗎?」
「听了會被滅口嗎?」小雲很謹慎地尋求保證。
「……不會。」這熊孩子的腦袋里在想些什麼啊!
「那好。你願意說多少,我就听多少。我嘴嚴,只听不傳的。」再怎麼懂事,小雲也是個有好奇心的孩子,自然樂意收听別人分享出來的秘密,並且一再強調自己很有听眾的道德。
然後,小雲在進入慎嚴庵混了近六十頓午餐之後,終于以她的老實勤奮,學會了使用筆墨紙硯、取得了慎嚴庵三名年輕女尼的好感與信任,然後,獲得了知曉慎嚴庵不為人知的秘密的權利。
慎嚴庵是個尼姑庵,卻不是善堂。
小雲第一次被她阿娘領到靜默面前時,就知道靜默對她的表現是不滿意的——因為她根本不會握筆,更遑論寫字。眼看靜默就要將她打發回去,小雲突然開口背誦起阿娘教過她的那些篇章,並拿著一根小樹枝在地上寫了起來,證明她是讀過書、會寫字的,沒眶人,這才險險通過靜默的初次面試。
接下來,靜默就是不斷地觀察她,不動聲色的。
隨著小雲的毛筆字進步得異常快,靜默並不讓她馬上抄經,反而拿來《三字經》、《千字文》、《幼學須知》、《增廣賢文》這四部蒙書,要求她反覆又反覆地抄寫。就算知道小雲有過目不忘的能力,也仍然堅持要她每天重復這樣枯燥的抄寫——只是抄寫,卻從來不給她講解內容。
靜默在磨她的性子,在觀察她的秉性。靜默需要她足夠听話,但不能愚鈍;需要她足夠的聰明,卻又不能自作聰明。
身為一個即將七歲的鄉下小女孩,小雲當然不會知道靜默對她的心態是怎樣的,但她本能地知道自己應該有怎樣的表現,並且,偷偷地猜測著︰靜默師父其實並不需要她幫忙抄經,教給她這樣多的東西,怕是有什麼意圖吧?或者說,就算本意是讓她來抄經,現在也有其它想法了。
小雲不是沒有好奇心的人,但她懂得以察言觀色的方式去印證,從中滿足自己的好奇,無形中也鍛煉著自己的思考判斷能力。
「阿娘,靜默師父說等後天回慎嚴庵里之後,要我跟在你身邊幫忙。」明天是白家娘子的休假日,小雲被娘親拉著手,趁著黃昏的一點天光,兩人快速疾行下山,偶爾才說一會兒話。
「靜默師父不讓你抄書了嗎?」白家娘子驚道。
「還是要抄的,不過叫我吃完午飯之後再去經房,早上就跟著你干活。」
「靜默師父為什麼突然做出這個決定?」白家娘子有些擔心靜默不願讓女兒學習了,才將她打發出經房。
「她告訴我,慎嚴庵後邊那片樹林里有另外的院落,里頭住著三個京城里來的貴人,以及貴人的教導嬤嬤。要服侍的人多,能干活的人少,所以你每天都很忙.,要忙著料理她們的三餐、洗她們的衣服、打掃屋子,忙得都沒有歇下來喝口水的時候,所以問我是不是應該過來幫你忙。我說應該,所以她便叫我日後挪出半天時間跟著你,午飯後再到她那兒抄書。」
「這是為什麼呢?」
「靜默師父說你那邊的午餐好吃。」小雲撇撇嘴。
白家娘子聞言,也知道靜默只是隨便說個借口應付小雲。輕嘆了聲道︰
「確實是比較好吃沒錯,但那院子里的人可不好相與。小雲,到時你緊跟著我,就算我正忙顧不上你,你也別往院子里湊,就在柴房那邊做些輕省的活兒,然後把你近來學會的知識都背上一遍。總之,離那些人遠遠的就是。」
「知道了。」小雲應了聲。在別人的地頭,她向來謹慎,好奇心這種東西,她從來不主動觸發。眼下她比較好奇的是︰「阿娘,後院那邊的午餐有多好吃?難道還能吃到葷食?」
「當然沒有葷食。」白家娘子搖頭。「慎嚴庵的師父們是出家人,齋飯里不放蔥姜蒜,無油少鹽,更遑論醬醋糖這樣的調料,都是沒有的。比起後院吃食,師父們吃的確實粗糙寡淡。」
「師父們吃的還叫粗糙寡淡啊?那我們糧食里挾沙摻糠的叫什麼啊?」小雲覺得這世間的衡量標準實在太奇怪。「慎嚴庵一天三餐都讓人吃得飽足還有剩,簡直比村長家還富裕了,村長家的雜糧窩窩頭也得摻糠。阿娘,為什麼慎嚴庵如此富足?明明也沒見她們做些什麼營生,庵堂旁那幾壟菜地根本養不活人,我瞧不過是種來打發時間的。難道日日抄經念佛,佛祖就會從天上丟糧食下來嗎?」
白家娘子沒好氣反問︰
「你說呢?」
「當然是不可能啦。真那麼好,天下人全出家剃度了,誰還辛苦勞作?」小雲猜道︰「阿娘,慎嚴庵不給人進香供奉是因為不需要對吧?她們自有營生的方式……或許光是把後院租借給人住,就足以抵得上慎嚴庵所需的開銷了。」
白家娘子驚異于女兒的敏銳,忍不住低頭看了女兒一眼;小雲也正抬頭看著娘親,見娘親這樣的神色,便知道自己猜得沒錯,不禁得意地笑了。
母女倆已經走完山路,在天色完全黑透前,走進小遍村的外圍區,雖然沒有火光照路,倒也不用怕跌跤或遭遇蛇蟲攻擊了。
「不管你知道慎嚴庵里多少事,記住,都別說。」白家娘子只能再一次慎重交代。
「知道啦知道啦!」就算為了每天那一頓飽足的午餐,小雲也會非常謹慎的。
當家門遠遠在望時,小雲眼尖,咦了一聲道︰
「啊!咱家亮著?難道是小芳又來幫我們燒火暖屋了?」
自從小雲每天勻一顆饅頭給小芳之後,小芳家的人覺得無以回報,每天幫她們把水缸挑滿水,撿來的柴火也分了一半過來,每日算準了母女倆歸家的時間,提早過來幫她們燒水暖屋。就算小雲說不用這樣,白家娘子不時上門懇切地推辭,但小芳的父母還是依然故我。
母女倆走進屋子,果然看到小芳正蹲在灶旁燒柴呢,而灶上的水已經冒出白煙了。
「白嬸,小雲,回來啦!」小芳回過頭來打招呼前,先抬袖抹了把臉,卻仍然看得出來哭過了。
白家娘子眼神微動,微笑道︰
「小芳,又麻煩你了,謝謝你。回到家來能馬上有個熱水可以洗臉,真是太好了。」將小雲往前推了一下。「小雲,你把饅頭拿出來熱一下,讓小芳吃了。我先去柴房洗手臉。」
兩人等白家娘子從灶里自了熱水提到後邊的柴房去時,才看著對方。小雲先開口問道︰
「你在哭啥?家里發生什麼事了嗎?」去年冬天小芳哭過一次,因為她姊姊死了,小雲實在怕再听到類似的消息,卻又不得不問。
「沒死人。」小芳也知道小雲擺嚴肅的表情是為了怕听到什麼不好的消息,很快給正確答案︰「不過,我阿娘又有身子了。」
這……實在也不算是個好消息。小雲覺得她還是別收起嚴肅表情的好,繼續擺著吧,換上笑臉說恭喜的話,八成會被小芳丟白眼。
「所以,我決定了,過年後,村長要駕驢車帶王詩書進縣城備考,到時請村長梢上我。」深吸一口氣,小芳臉上閃動著前所未有的凶橫勁兒,道︰「我會讓周牙婆收下我,並且幫我賣個好價兒,她要敢退回我,我就放火燒了她家。」
難得的休息日,白家娘子一大早起來就忙著打理家務——縫縫補補、洗衣洗被、打掃屋子,將家門口闢出的那點菜地給翻土澆水,爬上屋頂將幾處漏水的地方拿木板給釘補上……
「阿娘,咱要去挑水了嗎?」小雲站在家門口往屋頂上叫著。
「吃過午餐再去。你寫完字了嗎?」
「寫完啦!既然還沒要挑水,我找小芳去,我們說好一同進村子里找村長的。」揚著手里的細樹枝,證明自己有好好做完功課。
白家娘子看著天上難得冒出頭的太陽,算了下時間,吩咐道︰
「中午就回來,知道嗎?」
「知道了。阿娘,我走啦!」邊說邊往外沖。
「等等,把帽子戴上再去,別著涼了。」
「啊,對,要戴上。」連忙轉身鑽進屋子里去,將那頂氈帽戴上——不是為了防著涼,而是為了遮她那顆才長了兩寸多一點的頭發。
「小芳!咱進村去啦!」小雲飛快跑到小芳家門口,朝里叫著。
「來啦!」
然後,兩名小孩兒為了不浪費時間,也為了保持身體的溫暖,皆放足狂奔,往村子里的是下坡路,跑起來順暢得很,一點也不吃力,像是要飛起來一般,兩人一下子就跑個沒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