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睜開眼的一瞬間,他以為自己又當了一次放羊的小孩,第五度沒死成。那些來送他最後一程的人,又白走了一趟。
再怎麼皮厚的人,都該要覺得不好意思了,何況他是個這麼愛面子、喜歡端著公子哥兒身段、希望有個好名聲留給別人去打听的人。
也許……他該換個醫生了。換個醫術不那麼好、醫德不那麼佳,重點是懂得體貼病人心意的醫生。
這個主治醫師簡直像是跟閻羅王有仇似的,專愛跟地府搶生意,他一條殘喘的小命,被擰得細細的像條拔河繩,由著生與死的兩方拉來扯去,玩得不亦樂乎。再怎麼好涵養的人,也是有脾氣的吧!
就算他病得亂七八糟,老是生死一線,也是需要尊重的好吧?!
第一次病危沒死成,會慶幸。
第二次病危沒死成,有點僥幸。
第三次病危還是沒死成的話,就尷尬了。
到了第四次,仍舊沒死成,清醒過來都不好意思睜開眼看任何人了,只想默默挖個坑把自己埋了,順便拉著主治醫生一道……
第五次……還好,第五次,成功了!
是成功了,但還來不及在心底為自己握拳喝彩,就接到晴天霹靂一枚——
「姑娘,你還好吧?」清揚的男中音在耳邊響起。
泵娘?什麼姑娘?在叫誰?還有,這麼古老的稱謂是怎麼回事?莫非這年頭流行起復古風,連遣詞用字都復古了嗎?初初回復意識的金公子滿腦子漿糊,雖然渾渾噩噩的,卻不妨礙他分出一點思緒去天馬行空……
然後,他發現那聲「姑娘」似乎是在稱呼自己。因為他被扶了起來,而男中音再次在耳邊響起︰
「失禮了,姑娘,在下扶你到一旁稍作休息,以免被路人再度推擠受傷。唐突之處,還請見諒。」
是個好听的聲音,不過听在金公子耳中,卻成了雷聲轟轟,震碎了他滿腦子的渾渾噩噩,一時竟神清氣爽起來!他連忙使盡力氣,撐開自己彷佛千斤重的眼皮,想要弄清楚現下是怎麼一回事!
乍然一看,他以為自己見到了熟悉的人!但很快發現,只是肖似,並非同一人……所以雖然一瞬間失望地誤會自己的第五次病危仍是活了過來,但也就那麼一瞬而已,他這次是真的,死了……
那一雙似曾相識的單眼皮大眼楮,炯炯有神地凝望著他,那眼底有著善意,也有一點點淡漠,可見對于一時的舉手之勞只是出于人品太好,但也就這樣了,那隱藏著極深的,還有一絲絲防備。
防備……什麼呢?被賴上?
心里疑惑陣陣的金公子安靜地被眉眼肖似故人的陌生好心人給扶到青石板路旁的邊角地、不會有人行走的地方坐著。背靠著一棵柳樹,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安置自己後,才開始放眼打量周遭。
眼楮隨意掃了掃四周,這里是個好山好水的地方,天上是干淨得不可思議的藍天白雲;地上是古意盎然的天然美景,而且非常應景地塞滿了無數的古人。
是的,是古人。
他們每個人的衣著都非常古意,古得很徹底,從頭到腳、從里到外,都古得一塌糊涂。看到這樣的場景,一點也不會認為是在拍電視劇什麼的。那太自欺欺人了,不願面對現實的人才這麼干。
瞧瞧這些人身上穿的︰有的是華麗的絲綢,有的是粗糙的麻,不管精致或粗鄙,華麗或寒酸,總之,全是古裝;發型更是十分有特色,男的全是梳髻戴冠,女的則花樣多些,但也全都不月兌鬢角戴花、金玉飾品綰髻什麼的。比較講究的婦人,甚至還戴著長長的帷帽,用厚厚的紗簾將自己從頭罩到小腿。
明明是一堆奇裝異服的男男女女,卻極之和諧地融入眼前的山光水色中,不見一絲突兀。
如果這些奇裝異服的人是不突兀的,那麼,唯一突兀的人,就是他了……
金公子呆呆地低頭打量自己,先看到自己的雙手——這是一雙女性的手,更是一雙長年勞動的手。十根手指甲光禿禿的,不見光澤,甚至還有幾處龜裂,指甲的顏色也不是健康的粉紅,而是偏向黑黃;手指更是顯得有些粗壯難看,手背毛孔粗大,紋路深刻;手心粗糙且月兌皮處處,模起來非常硬實,還有些尖銳,簡直可以直接拿來當磨砂紙使用!這樣的手掌,隨便從一塊絲綢上滑過,足以將絲綢還原成蠶絲吧……
一個人到底要出賣勞力到什麼程度、不珍惜身體到什麼程度,才能將自己毀成這副慘狀?
金公子養尊處優了四十年,別說自己的雙手肯定是嬌女敕柔軟的,就他認識的人里——包括醫院掃地的清潔女工,也沒有粗糙到這麼嚴重的手。
被這樣丑陋的一雙手打擊到麻木,金公子一下子感到興味索然,對自己的新長相失去了任何期待。即使發現自己的性別改變,也沒有心情去覺得驚濤駭浪了。
他想不透一個應該死去的人,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個地方,還成為一個女人?然後,他想起了之前那片無止境的黑暗,還有,灰色的光……然後,他與那灰色的光融在一起了!這,或許就是他出現在這里的原因了——他與這具身體的原主人融合了,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而重生,听起來也不是太過美好的辭匯,尤其是,重生在這麼一具粗糙的身體里。
男變女,誠然值得以驚聲尖叫來表達自己的震撼,可是,如果貌丑身陋至此,那麼,是男是女也沒有什麼好在意了——嬌生慣養了一輩子的金大少,對于生存的苦難一無所知,即使他常常處于死亡邊緣,但那絕對是兩回事。
所以,對他而言,長得粗陋,恐怕比餓死還嚴重。畢竟他曾經是個美男子,卻不曾體會過什麼叫饑餓。
金大少正在忙著COS雕像,將自己隔離在這個世界以外,一時收訊不良,無法接收周遭傳遞過來的各式訊息,包括她身邊還杵著的那個扶了她一把的好心人。那位好心人一直被無視中。
他的時間正在靜止中,可不代表別人也是,于是,他身邊那個好心人打破沉默開口了——
「若姑娘已然無礙,在下就此別過了。」
「……」無聲無息,是唯一回應。
由于金大少一直沉默地看著人群,目光顯得空茫而呆滯,對于身邊這個雖然有點熟悉,但實際上是陌生人的男子,沒有投以絲毫關注,就連最基本的口頭感謝也沒有。男子並不認為自己小小扶了眼前女子一把,讓她免于被人群踐踏或者被馬車輾過,算得上什麼天大的恩情。他不是那種順手幫了人,就認為別人應該感恩戴德回報的人,只是……這樣的目中無人,也未免太無禮了吧?
還是……這位姑娘還沒有從驚嚇中回神?嚇得神魂不屬了?
「姑娘?」再度試探一問。
還是沒有得到回應。男子一雙筆直軒揚的眉忍不住微微擰了起來。
罷剛那一波人潮疾速而過,他遠遠看到這位姑娘被推擠在地,被好幾個人踩了過去,等人潮走遠了,趴在地上的她仍是一動也不動的,不知道是暈厥過去了,還是痛得起不了身,就怕是被踩壞了骨頭,那就嚴重了。
而周遭的人都各自忙著自己的事,雖然瞥見路上躺了個女子,但也沒有人願意多事,想著反正每隔一刻鐘,都會有巡衛兵過來巡視,維持秩序,一般人也就不用操心了;若自己多事,到時被反咬了一口意圖敲詐,那可就麻煩了。
當然,之所以會沒有人理會這位姑娘的最大原因,恐怕是見她一身粗衣,再者從她枯燥而束得不平整的發,以及,粗黑的手來看,除了絕對不是個有點姿色的女人外,還八成是個低賤的奴籍,眾人也就沒有什麼心思去理會她了。
而,幫了金大少的這個年輕男子,自認並非善良之輩,但不說等一會他家里的馬車會載著大批貨物駕過來,這一個女子躺在路邊,若是被馬車傷著了,可就是他的責任了,光是就這麼放著一名弱勢女性倒在路上不管……他的心沒有別人硬,終究做不到。
但這位姑娘再這麼傻下去也不是辦法。要不是確定沒有人可以睜著眼楮昏迷的話,他還真要以為眼前這名姑娘正在昏睡不醒中!或者,是個耳聾的,重听的?
于是,咬牙,以更大些的聲音在她耳邊叫著︰
「姑娘!你听得到在下的聲音嗎?!」
听到了!比雷還響的聲音,怎麼會听不到?!
「啊!」
金大少被嚇得驚喘出一聲低叫,向來優秀的涵養讓他即使飽受驚嚇也沒有失態地尖叫,走神到天外的思緒終于歸位,呆滯的雙眼也終于有了神采,空洞的黑眸霎時亮得灼人,那眼波切過來,簡直犀利得像把刀。
一個粗鄙模樣的女子,怎麼會有這樣凌厲的眼神?!
男子身體不由自主地緊繃起來,原本滿身的不耐煩、一點點的關懷同情等等雜七雜八的情緒一下子收斂得干干淨淨,表情嚴肅,教人無法從他臉上讀出任何想法。
「你……」這人是誰?認識自己現在這具身體的原主嗎?金大少在腦內搜尋了下,有點遺憾地發現那里只有一片空白,至少,記憶里沒有儲存過眼前這張臉譜……男子給他的熟悉感,來自,嗯……前生……
「如果你沒事了,在下——」雖然對這名女子產生了一點疑惑,但畢竟素昧平生,就算她身上有什麼不妥當,也不關他的事了。男子心中下了決定,正打算告辭。
不過,話還沒說完,就被身後傳來的叫聲給打斷——
「哎啊!寶生姐,你在這兒啊,我們在前頭找了你好久,都沒看到你,想著你會不會已經到明興宮前的大廣場等著了,結果跑到那邊還是沒看到你,誰想你竟然落在這兒了!你這是怎麼了啊?!」
金大少抬眼看去,見到三名跑得氣喘吁吁的十三、四歲少女正站立在她面前,為首那名圓臉少女從大老遠的就劈哩啪啦地說了一堆既擔心又牢騷的話。
這三個人……金大少以為自己空白的腦袋不會提供任何有用的資訊的,可是,嘴巴卻極之自然地開口喚人了︰
「梅香、秀竹、阿惜。」隨著對三名少女的名字正確喚出,金大少的大腦立即有了搜索引擎的功能,在輸入三個人名為關鍵字之後,自動列出了眼前三人的來歷,以及自己這具身體與她們的關系——嗯,就是資深老鳥與資淺菜鳥的關系。她們共同擁有著一個很不怎麼樣的職業︰宮女。還是非常不吃香,超級沒前途的那種。
「你們來得正好,我剛剛跌倒了,現在還痛得站不起來呢。是這位……好心的先生幫助了我。啊,失禮了,一直忘了向你道謝,謝謝你了。」金大少終于記起禮貌,連忙補救。他可是一個風度翩翩、氣質高貴的公子哥,不容許自己有任何不恰當的失禮舉止。
男子臉色有點奇怪,他不是先生,也不以教書為業,不明白女子為何要如此喚他。還有,對于她直白而有禮的道謝,也不知道該怎麼做出合適的反應。更別說,她的道謝……禮貌多過真心感激,不知為何竟給人高高在上的感覺。
好奇怪的女子……
算了,這不是他該好奇的。他在這名女子身上耗去太多無謂的時間了,巴不得在最快的時間內將她擺月兌掉。于是,他道︰
「區區小事,不足掛齒。在下失陪了。」拱拱手,起身,走人。
金公子望著男子轉身而去的背影,習慣性地屈起手指輕敲著大腿,終究忍不住,于是月兌口揚聲問道︰
「呃,先生,請問,你是不是姓趙?」
前方已在五步外的男子被問得頓了下腳步,略略回身看她一眼。眉頭有些皺,眼神帶著防備,卻是沒有回應,以更快的步伐離開了,很快地沒入人群里。
竟然猜對了,是姓趙呢!
金公子嘴角勾起一抹笑,覺得心情突然好了許多。
對這陌生的新天地,也不再那麼抵觸了。
好吧!既來之,則安之。他會適應的,他已經做好心理準備要吃苦了。
「扶我起來吧。」他舉起雙手,理所當然地對三名小泵娘要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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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于靈魂的研究始終沒有絕對的定論,而金寶生的上輩子縱使常常在生死之間拔河,也不表示她應該對這方面很了解,所以她不知道自己是跟原來的金寶生的靈魂融合了,還是說他將她吞噬了?總之,很奇特的,在金寶生遭受意外失去意識時,他金公子就「醒」在這具身體里了,而且還接收了她的所有記憶……
嗯,怎麼說呢,這些記憶讓他了解了自己的情況很不美妙。
這具身體自十二歲起進宮服役,至今已經工作了將近十一個年頭,是個混得奇差、運氣黯淡,沒什麼本事也沒有靠山的低級宮女。若不是年資擺在那里,一些後進的學妹(小爆女)、學弟(小太監)必須表面上恭恭敬敬地叫她一聲姐姐,而她可以將一些粗重的、不想做的累活丟給他們來給自己掙取一點小小埃利的話,這個高齡老宮女差不多該羞愧地去死一死了。
這個宮女身上有著一些不太優的性情,比如說善良溫吞;比如說軟弱怕事;比如說學不會虛張聲勢或者倚老賣老,偶爾還會被那些年資淺的小爆女給指使得團團轉,就因為她不會計較,也絕不跟人交惡。這種性情放在任何一個時空的職場上,都是非常不妙的。
金大公子前一輩子雖然沒有上過班,也沒進過職場——誰讓他手上有錢,一開始接觸商業時,起點直接就是老板了。他沒當過員工,但當過老板,也面試過人,那些老實本分、懦弱安靜的人,他只會安心地派他去當總務,專門管理公司的文具用品發放、茶水間沖泡品的補充、廁所衛生紙的有無,一輩子也別想翻身了。
無疑的,金寶生宮女就是頂頭上司眼中那種最佳低階員工,雖用得安心,但也可有可無的那種。
真是超級沒前途。
包沒前途的是——這女人工作了十一年,居然身上沒有存下半毛錢!當宮女的月俸都如數寄回老家,給兄弟姊妹買地結婚生子去了。就指望著等二十五歲放出宮時,家里的兄弟可以看在她多年的奉獻上,接納她,給她一個容身之地……
多麼沒志氣的心願,多麼卑微的念想。
金公子不是個容易喪氣的人,但手上沒有錢的感覺,實在教他感到不安。在商場上投資多年,他知道用一千萬去賺一億是很容易可以辦到的,但若想用一塊錢去賺回一百元則是困難重重的,更別說他現在身上一無所有。
沒有錢,沒有朋友,沒有尊敬,沒有地位……
在金公子終于翻檢完金寶生宮女二十三年的人生經歷後,嘆了一口氣,雖然周遭跟他相同命運的人很多,她不是唯一慘的那一個,但這一點也無法讓他覺得好過一點。他試圖為自己這具新身體找出一點值得安慰的事,或許……戶口身分為良籍而非賤籍算是所有悲慘里唯一還算得上好消息的事吧。
金公子重生在一個叫做永盛王朝的國家,至于到底還算不算是地球居民?他可不敢確定。仔細搜索完金寶生的記憶,也無法知曉永盛王朝的疆域到底有多大,國家屏障是山呢,還是海?周遭還有什麼其他國家存在等等。
這個見識貧乏的女人,頂多記得自己出身于洪昌縣金家村,屬性是良籍里的農籍,腦中除了洪昌縣之外,就只知道永盛王朝的首都叫做恆安城,又可簡稱天都。從金家村走到天都,步行要十天,搭驢車要四天,中間要越過兩座山頭。除此之外的地理概念,一片空白。
听說在永盛王朝建立之前,曾經有過長達兩百年的亂世,一群擁兵自重的人殺來殺去,毫無節制,導致人口大量死亡,偌大的土地,一片荒蕪,即使走在號稱繁華的城市,街上人口依然稀稀落落到教人心酸,簡直跟山村荒野沒兩樣。
然後,永盛王朝建立起來了。在做了一番翔實的人口統計之後,發現比起兩百年前,最後一個王朝滅亡時的人口數,竟然少了五分之三……
于是,人力成了寶貴而緊缺的資源。除了大量鼓勵生育之外,在稅收與徭役上,更是非常有彈性,可以用家中丁口的服役來抵消稅收;而且服役的丁口,並不僅限于男丁,女子亦可為國服務。
如果一個家庭僅有一名獨生子女的話,是不用服役的,但必須盡可能地為全國人口數做出貢獻,若是十年之內再無所出,就必須比別人繳交更多的稅金;而若有兩個子女的話,則可以挑一名子女出來服兵役或農役、工役等等;若是家中有兩名以上的子女,又是不同的計役方式。總之,在開國之初,皇帝為了充分而有效的利用人口勞動力,制定了一大堆律法,並要求嚴格執行。
即使如今永盛王朝安安穩穩地成立一百五十年,一切都算是安定下來之後,這些服役條規,仍然被執行著。雖然朝廷里已經在討論這些役法的修改方案,不過這些對金寶生而言,一點用處都沒有。法案修改不修改的,對她而言都沒差。反正再過兩年,她就要被放出去了。
金寶生目前的兄弟姊妹有五個,不過當年她進宮服役時,家里就只有她跟大哥金天寶——長子男丁是多麼珍貴稀罕的存在啊,自然是不可能放大哥去軍營服役的,所以服役的人就只能是她了。
像她這樣身世的宮女,宮里隨便一抓就一大把。
很慘,但還好不是最慘的。在她們之下,還有那種幾輩子都翻不了身的賤籍呢!沒有人權到就算突然暴斃了,都不會有人聞問的那種。
若是良籍宮女突然在宮里死亡了,皇宮則必須給宮女的家屬一個解釋,並且付出一定的賠償金加以撫恤;而賤籍則是相當于牲畜的存在,宮女是貴人們的奴才,而賤籍宮女或太監,則是宮女的奴才,簡稱宮奴,性命比螻蟻還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