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下眼布後,他看見壁上圖的木刻,接著想起昨夜一次又一次的瘋狂纏綿,下意識往身側看去。
一床被子將她卷得緊,只留蜜色的果肩對著他。他微微一笑,眼神微軟,才壓上去吻了吻,就听見她的悶哼聲,隨即他發現她在迷糊的睡夢中把身子全縮進被里去,只留烏黑發絲在外頭。
這種拒絕之意太明顯,明顯到讓他幾乎以為自己是用完即丟的……垃圾?
他把玩著她的發尾,想著果然是因為催情香才會讓人念念不忘麼?那一晚她才踫到他,他就失控了,明明他對催情香無感的。
他又看著那頭如墨般的青絲,心里有了笑意。馮無鹽就像一面鏡子,學習能力強,他有多少熱情她便也回饋,不會扭捏遮掩,就那麼直率地以行動表露她的熱中︰若放在金璧之前的璧族里,她夠資格當璧族的女人,擁有勢均力敵的能力……只是,當下還不覺得,如今想來,昨晚饜足中似乎少了什麼,不如初次那樣不曾有過的狂風驟雨,好似下一刻就會死在床上的瘋狂?回憶總是最美?
他放開指間的秀發,越過她下了床。地上男女凌亂的衣裳交錯,他拾起了被撕裂的衣裙,盯了半天又丟下,翻出自己的長褲穿上。
然後走回床邊看著睡到完全不肯露臉的她,俯下頭模出她的耳垂,含笑低語︰「無鹽……」
「走開。」
「……」他轉頭就走。一出船房門,喜子與鐘憐就在外候著。喜子立即呈上衣衫,他隨意套上後,道︰「別吵醒她,讓她多睡點。」一頓,又道︰「多給她備點衣裳。」
上了甲板,天色大亮,晴朗無雲,彷佛昨晚一切血腥不曾發生過。
燕奔上前。「爺,人都已經送走了。」
龍天運應了一聲,要模上玉扳指卻落了個空,也不知昨晚落哪去了。
「不必跟著李勇他們查幕後,我心里有底。燕奔,你是他們的頭兒,你的部屬出了事,你知道接下來要怎麼做麼?」
燕奔一怔,冒犯地抬頭看他一眼,隨即垂下。「屬下知道。」
「既然你知道,我就不過問了。」
燕奔始終恭敬地垂著眼。「謝陛下大恩。」
「不是說,在外頭不叫陛下嗎?一群小子在越俎代庖替我決定,當我是傀儡還是容易被操控的主子?」龍天運這話說來不疾不徐,似是柔聲細語,燕奔卻是出了一身冷汗。
是啊,普天之下,有誰能為天下君王代為決定?除非是攝政王。但陛下又不是十來歲的孩童。今天外人的決定成功了,它日是不是就要爬上君主頭頂上了?燕奔陪在君側三年,自然明白這位原本不是以養成帝王方式長大的陛下,遠比曾是東宮太子的謹帝還要心硬。
龍天運又不知在想什麼,修長的手指點了點眼角。
燕奔還在等著主子問話,等了又等,听見疑似自言自語的一句——「蒙著眼,有什麼好?」
燕奔向來就是一個指令一個動作,陛下吩咐他就全力以赴︰全力自然是包括性命,這就是他的忠心。但,若陛下不說,他就不會去做,揣測君心一向是喜子那個太監會干的……現在陛下的話說出來了,卻有點撲朔迷離,他要怎麼回?
「爺……蒙著眼好。」
「哦?」龍天運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了。
「蒙著眼練刀,專注力可以提高。」
龍天運聞言,嘴動了動,一笑置之。當年在海上時同伴會聊葷事,他入境隨俗,讓他不是那麼高高在上,也能更快掌握所想知道的知識。不過,現在?他沒有意願提及昨晚的隱私。也許,是因為他已經是帝王了?
蒙著眼,有什麼好?即使因此容易產生刺激,也不及他想看當時她的眼神。當時,她的眼神是怎麼變化的?是在說什麼?
幾度想將眼布拿下,卻被馮無鹽暴力阻止。女人心,太難捉模了。
那頭,鐘憐上了甲板,招去喜子說了什麼︰喜子連連點頭,往另一處走去時,正好與龍天運目光對上。
喜子立即上去,忠實地稟報著︰「爺,奴婢去煎藥。」
「藥?」受了風寒?被子都教她給卷了,這身子是不是弱了點?
「是啊,鐘憐去找衣裳給馮姑娘。奴婢去煎藥,幸而奴婢有藥……」
龍天運眼皮一跳。「什麼藥?」
喜子愣了下,答道︰「不留子的藥啊。」
龍天運頓時沉默。良久,含笑問︰「誰允你擅自作主的?」
喜子背脊有了冷汗,連忙辯解︰「爺誤會了,不是奴婢擅作主張,是馮姑娘讓鐘憐去做這事的。」
一連幾天,馮無鹽都在天亮前轉醒。
夜光木隔著薄紗透出淡淡的光芒,壁上是木刻,因光不足而顯得陰暗不明,倒是身邊男人寬肩的線條明顯可見。
寬肩窄腰體力猛,這話她曾在有著圖的書上看過,那時沒放在心上,如今想起這句話,實實在在的中肯。
她小心翼翼地下了床,看一眼另一側彷佛獨睡的男人。她就不懂,已經習慣各睡各的、各蓋各的被,回去睡不好嗎?
她吃驚地拾起終于沒有破碎的衣裳,迅速地換上。走了兩步,酸痛襲來,想起十六曾在馬車里跟她說的話,璧人……真是……真是……
鐘憐就在外頭等著,陪她走進另一間房,協助她略洗了下。她的身子微有紅印而已,這絕不是龍天運過分小心,而是她體質如此。那種被折騰到紅痕斑斑的樣貌,是完全不可能的,也幸而如此,才能在鐘憐面前免去尷尬。
……要說過分小心的話,她有點奇怪地看著胳膊上的傷布。這只手臂好像常被他避開?雖然他蒙著眼,但,激情中他若察覺踫到她這只手臂,動作便會緩下來。他不覺得很別扭、不盡興嗎?她納悶。
她接過鐘憐手上的溫水喝下,頓覺嘶啞的喉嚨得到舒緩。
馮無鹽不笑時神色嚴肅,並不具有親和力,可當她眼眉放松下來,意外帶著溫暖的柔和。
「多虧有你了,鐘憐。」馮無鹽實在感謝有她陪著走過那條走道,她安心不少︰至少,再有「刺客」也會看在鐘憐的面上改日再來吧。這話卻不好說出口。
「姑娘哪的話,應該的。」
「藥呢?」
鐘憐面不改色端過藥盅。馮無鹽當是苦茶,一口口喝來暖身子。趁這時候,鐘憐又取來另一條藥膏,解開她的傷布,好細心地上著藥。
藥膏的味道十分好聞,讓人心情甚是愉快。「難怪女孩子都喜歡在身上弄花香味。」
「姑娘若想要,我也幫你弄吧。」
「不不,我現在就很好了。」馮無鹽笑道。听說這藥膏是祛疤,但傷口實在不小,要完全祛疤恐怕不容易。
鐘憐以為她在擔心,便笑道︰「傷都好了,其實傷布早可以拿下了,現在就是專心祛疤就好了。」
「那以後都拿下傷布吧。」
鐘憐一愣,欲言又止。
馮無鹽看她一眼,又盯著臂上不好看的疤痕。「你主子不喜歡女人身上有疤?」
「奴婢不清楚……不過,男人總是喜歡毫無瑕疵的人事吧。」
馮無鹽嗯了一聲。這就是鐘憐在她傷好後仍為她纏上傷布的原因?因為太丑?這也是他蒙著眼仍會避開的原因?可是,這是她身體的一部分。
等鐘憐上好了藥膏,想再纏上傷布,馮無鹽說道︰「別了。既然都好了,就不必遮了。」她坐到桌前,畫紙已經鋪妥了。
鐘憐沒有再針對這點作勸說,跟到桌旁,輕聲說道︰「姑娘,天還沒亮,其實可以多睡點。」
「沒關系,以前我常徹夜不睡,趁著有感覺時下筆,會有出乎意料的驚喜。」馮無鹽見鐘憐一臉不解,溫和道︰「你不懂也沒有什麼關系,人人各有喜歡的事物。鐘憐,你喜歡什麼呢?」
「我?我沒有想過。」
「沒有想過或許才好。」話題一轉,她主動問道︰「你會武功嗎?」
「會一點兒。姑娘怎麼發現的?」
「你走路的姿態跟燕奔有點相似。你在你主子家里是教武藝的嗎?」
「不,是念書給老人家听,或者侍候小少爺茶水……」鐘憐見她一怔,連忙解釋道︰「是主子的弟弟們。主子在家中只有一位長兄,可長兄三年前不幸墜馬,因而目前家里全靠主子作主。」
馮無鹽喔了一聲。她本意不是要探問龍天運的家事,雖然確實有那麼點好奇︰但,現在她真的只是隨意與鐘憐談天。說來慚愧,這一路行來,其實陪她最久的是鐘憐,船上有女子令她安心,她卻因為個性關系不太容易與人親近。
如今行程將要結束,她總想釋出點善意與回報……因為知道回京師後,她絕不會再見鐘憐。
不是鐘憐不好,而是鐘憐背後有那個男人。
有些事到了時候,該斷則斷。有些話鐘憐不說,她也不會主動問。例如,這碗藥她去要來,鐘憐從不阻止,那表示龍天運屬意事情就是要如此解決︰又例如,鐘憐會專程陪她過走道來到另一間房獨睡,卻從不勸她與龍天運同房共睡,是鐘憐確實知道龍天運跟女人歡好後習慣一個人睡。
那,為什麼龍天運沒離開?因為累壞了?有可能。馮無鹽為他下了結論,同時也在心里強調.?是她睡了龍天運,而不是龍天運睡她,是她留房間給他,不是她被留在那里。
其實心里明白自己個性是事事要出于主動才放心……雖然她的確不習慣跟人一床共睡。龍天運也是啊,一看他不喜歡跟人肢體踫觸的睡樣,就知道他從來不跟人睡吧……果然是體力消耗透支,下不了床。
「姑娘?」
馮無鹽回過神,發現手指在空中虛畫著男體的線條。她的臉微微熱了下,開始打起底稿。鐘憐退守一旁,不再說話。
等到天略亮了,馮無鹽才倒向床上,埋進棉被里吁了一口氣。
鐘憐迅速收拾桌面,來到床邊,正要為她蓋好棉被,馮無鹽突然問道︰「你都給你主子家里的老人家念什麼書?」
鐘憐笑道︰「都是些璧人的故事。老人家就愛听璧族的事,好比她們最愛听的一則故事一開國主還在草原時娶不到妻子,有天來了一個神棍,不,是大師︰他指著開國主說︰往東走吧,東邊有你想要的美人兒。于是他跋山涉水,千里迢迢來到大晉,見著前朝靈帝,可惜,才這麼一面之緣,靈帝就自盡了。從此,開國主心心念念前朝這位舊帝的美色,後來征戰各地也不乏有尋找美人轉世的目的,直到駕崩仍忘不了那樣的絕色,這也是他一世無後的原因。每次听到這段,老人家們總是撫掌大笑。」
馮無鹽聞言,表情有片刻的呆滯。「書里寫的?」
「是啊。」她在宮里看的。
馮無鹽見過書里寫的什麼開國主出生時天降祥雲、天兵天將下來相助,才讓一個蠻邦佔了大晉的土地,卻從來沒有看過這樣貶帝的寫法……這不是暗批開國主性好漁色嗎?誰敢出這種書?
鐘憐見馮無鹽有些吃驚,想了想又道︰「金璧史上,開國主曾親自殺了妃子,姑娘曾看過這段嗎?」
鐘憐回憶道︰「因為那個妃子給他老人家戴上綠帽。好像是被發現跟開國主身邊太監有了首尾,他大怒之下,就這樣斬殺那個前朝公主。」
「……首尾?跟太監?」
鐘憐掩嘴咳了一聲。「前朝這種事很多,只是姑娘不知道。」
「你看的書真……雜。」全是她沒有听說過的,「那,那太監呢?開國主怎麼解決他?」
「明喜公公被迫殉主了。」
「明喜?」她讀過金璧史,並沒有明喜這個名字。通常會流傳後世的,必是做了什麼大事的人物,顯然這個明喜不在其中。「他被迫殉主了?」
鐘憐笑道︰「姑娘,剛才我說的你不必當真,這就跟我在外頭書上看到開國主騎著金龍來大晉一樣,不一定都是真的。」
外頭?馮無鹽捕捉到有點格格不人的兩個字。龍天運的家底到底是多深?有這樣的一艘船,又听鐘憐這樣漏了口風,恐怕已非富人階級,而是更往上的……打住。她想,不管發現了什麼,都當什麼都不知道。
鐘憐沒有察覺她轉瞬間的千回百轉,繼續說道︰「雖然兩族融合已久,如今心性都差不多了,可在早年是不一樣的。早年璧族心胸開闊,擅于自嘲,開自家人的玩笑。我們認為不管開了什麼玩笑,當事人的所作所為都是一直存在的,不是後人來定。後來所言,多少失了真。我剛說的那些故事,就是後來的璧人寫的。真要說歷史,誰說得準?開國主當年到底是怎麼下定決心東來大晉,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真相。」鐘憐又笑,「不過後來發現晉人容易事事當真,所以有些文章只收在……璧人的家中。」
馮無鹽道︰「是啊,我差點也當真,忙著與我看過的歷史對照呢。」
「姑娘也愛看書?」
「以前看,現在少看了。」
鐘憐笑道︰「那是我多言了。」
「不,能跟你聊這些我很愉快。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我不知道的事。」
這沒什麼,鐘憐心里想著。相較于她跟其他女官定時說笑話,開著歷代皇帝的玩笑,說給謹帝的那些明明尚青春、心境卻已如枯燈,彷佛待在墳場的妃子們听……跟馮無鹽聊好多了,至少會給個反應。
思及此,鐘憐有些猶豫,最後硬著頭皮自己作主。她柔聲向道︰「今天跟姑娘聊得盡興,眼見天都要大亮,姑娘可否借床角給奴婢合個眼?」
馮無鹽一怔,說道︰「好。」這種時候也不好意思說習慣自己獨睡。她退到床的內側。
鐘憐拆下簪子散發,和衣上床。「姑娘家里有婢女嗎?」
馮無鹽笑笑。「曾有過。後來覺得麻煩,就送走她了。」
鐘憐對于同工作不同命的婢女不表示任何意見,又狀似隨意問︰「姑娘有姊妹嗎?感情應該是很好了?」
「……我家主張多子多孫。我姊妹許多,感情倒是尚可。」至少還沒跟哪個姊妹抵足而眠過。
「原來如此。姑娘,分點被子給我?」
馮無鹽在心里嘆了一口氣,依言分過去。她真的不太習慣跟人一塊睡,但鐘憐待她極好,怎能拒絕對方?有時她明明覺得自己心硬,連十六她們也認為她鐵石心腸,偏此時此刻她發現其實自己是隱藏性的心軟。
「姑娘,我們剛說到哪了?明喜公公被迫殉主了……」
「不是說假的嗎?」
「人都是真的,故事是假的。真的有明喜公公這號人物,而且,他確實也被迫殉主了。」
鐘憐真是個歷史痴,而她不是,正巧互補。馮無鹽微微一笑,同時分了心神在她說的事上,捧場問道︰「然後呢?」
「前朝靈帝曾讓宮里的奴婢殉主,明喜公公就是當時的一員。他是少數逃過靈帝毒害的宮里人,卻沒想到在開國主故去前,親自點了明喜,要他殉主。」鐘憐轉過頭,看著馮無鹽的眼眸微合,更加輕柔地說︰「明喜逃過第一次的殉葬,卻逃不過第二次。因此我們璧人總取笑他,該是他的就是他的,逃也逃不了︰晉人則諷他,忠義之臣怎能侍兩主,他早該死了。要奴婢說……嗯,當人奴婢的,真不容易,這是我做過最出格的事︰但願姑娘你習慣了有人一塊睡後,有一天再回到獨睡,能夠如我們璧人一樣,不論悲喜,做過的事絕不反悔。」
馮無鹽被請上了甲板。
她上甲板的次數不多,夜晚更是幾乎不曾,除了那次采選的船經過。黑沉沉的夜里,站在甲板上本來是看不見四周的,但河面上行進的船只各自燈盞熒熒,竟小幅照亮了河面。
遠處有奇怪的聲音,好像有人在叫?不,又不像是人……
陪在一旁的鐘憐也是一臉茫然。
喜子走過來,表情復雜。他收拾情緒很快笑道︰「馮姑娘看過河上夜景嗎?」他指指岸邊,「其實白天上來,有時也會看見岸邊有鋪子,賣雜物的也有。我記得,這樣一路往京師時,岸邊還有賣胭脂水粉的。」他指著船舷那方向,「爺那頭比較能看得清楚,不如我領你過去吧。」
馮無鹽舉步尾隨。
今晚,甲板上空蕩蕩的,不似那天地方兵丁上來時,還有船工與護衛守著。她看見站在船舷邊的高大男人,心里已不似一開始的保持距離。
……但,應該也沒有太親近吧,她想。
雖然有著情動下的纏綿,可也不是每夜都如此。她不想,沒感覺時、熬夜設計版畫時都是拒絕的,他也沒有特別的強迫。馮無鹽觀察過他,他的身分地位極有可能出乎她想像外,因此他的自尊不允許去強奪一個不情願的女人,這令她感到安心……至少,主動權在她手里。
馮無鹽停在龍天運身旁看著他。是他喚人請她上來的。
龍天運笑道︰「怎麼不披件斗篷上來,半夜風大。」
馮無鹽坦白道︰「我不冷,如果沒有必要遮,還是輕便點好。旁人看我個子小,就以為我身子弱,其實我比一般姑娘強上許多。」
「喔,也對。」這話的語氣有些意味深長,彷佛想到了什麼。
馮無鹽充耳不聞,帶著好奇轉頭看向河面。河面船只仍在行進,速度卻是漸緩許多,模糊的殺價聲傳進她耳里,似乎有人在岸邊叫賣。微弱的燈光映出她眼瞳所看見的河面夜景。
「……每天晚上都如此熱鬧嗎?」她驚嘆,定神東張西望,不是走馬看花匆匆掠過,而是一段段留存在眼瞳里,才又移看下一段。
龍天運看著她眼里燃著微微的火苗,低笑道︰「不是每一個夜晚,河岸上也不是一定有人,我讓你上來,是因為這段河岸最熱鬧。」
「你常經過嗎?」她轉頭看向他。
「少年時期過了幾趟吧,這幾年還是第一遭。」
馮無鹽想起那塊夜光木,語氣略有羨慕︰「你也出過海?」
龍天運的眼眉彎起。「海上,就是我的家。」
馮無鹽看著他的笑,有些驚訝。這個男人看起來很和氣,可也僅止于看起來。他常笑,卻是帶點漫不經心的高高在上,並非從心里涌出的喜悅︰而此刻他僅僅眼眉微彎,就能感受他心里的愉快……因為提到他的家嗎?
龍天運見她直盯著自己,笑意深刻了些。「我十二歲出的海,從此愛上它。你十二歲呢?在做什麼?」
「我……」她想了下,毫無防備地回道︰「那時候我在雕刻。」其實問十三歲、十四歲的答案都一樣,見他神色像解了一個長久期待的謎題,她抿了抿嘴又道︰「你在海上待了很多年吧……你身上有海潮味。」
他怔了一下,用只有兩人能听見的低語,低笑道︰「你雕版也是多年了,你身上有書香混合著干爽的木頭味。」
馮無鹽臉色微熱,很想向他是不是男人都喜歡女子身上有花香味,但她及時停止這個想法,改而向道︰「你以後還是會回‘家’嗎?」
龍天運聞言,眼神晦暗不明。他轉了話題道︰「你听,那是什麼?」
先前听見的奇怪叫聲由遠漸近,小船紛紛往兩岸邊靠去,騰出中間的河道來。馮無鹽靠在船舷往遠處看去,滿天星斗下,有一艘船自遠方河面現形,吃水量頗重,叫聲就是從那艘船上傳來的。
動物嗎?什麼動物?她怎麼听也听不出那是什麼動物的叫聲,直到船近了,上頭隱約有個巨大的籠子。
鐘憐在她身邊將燈高舉著,河面上也有舟船依樣畫葫蘆,共同凝聚熒光。當那艘大船錯身而過時,籠子里的動物顯了形。
馮無鹽輕叫一聲,籠里巨大的體積讓她下意識退了一步,隨即又直挺挺地站回原處。
「是……」馮無鹽舍不得移開目光,「是大象?」
「好眼光。見過?」龍天運笑道。
「不不,沒見過,也見過,在書里見過的。要入京?」她目光膠住。
「是啊,都是馴過的,是要進貢獻給宮中皇帝的。」
「當皇上真好,能夠看盡世上稀奇古怪的東西吧?」
「……」千萬別告訴他,預言里這姑娘滅帝是想當女皇,就為了看大象。龍天運留意到她熾熱的目光根本離不開籠子,甚至到最後還微拎起裙擺,沿著船舷快步尾隨著那艘船,直到遠遠看不見了還依依不舍著。
她轉過身來,在鐘憐的燈盞下,不夠鮮眉亮眼的五官竟散發奇異的光采來。好似滿天的星辰都在她周身瀲灘,整個河面上只剩她在發光。
此時,她連思考都沒有,就沖著他露出璀璨笑容,彷佛這笑容承載了天底下所有的歡喜。
龍天運的目光停在她明亮奪目的眼眉上。
「謝謝你,讓我看見了它,我居然能夠看到我這輩子不可能看見的事物。我很高興能夠……」遇見你。「遇見它。在海上,一定也能看見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吧。」說到此處,那張不常笑的臉蛋帶了點豁達,懷著幾分嘆息地柔聲說道︰「原來,世界這麼大,而我,尚不及一絲一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