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天運負手在寺里大廳門前,並沒進入。他的目光落在正聆听著僧人解說石刻畫的女人身上。
從他這里看去,只能看見她的背影︰依舊是寬袖素衣,袖上繡著牡丹,墨色長發簡單披在背後,耳上戴著紅珠,並不過分招搖。
……多久沒看到人了,居然一看見背影,就認出是她。
他實在不願意花心神去數到底是多久,就只是一個女人而已。驀地,他想起最後那一夜里她忍著顫抖的樣子。
他暴怒時,確實會嚇到人,也一向只有他人承受的份,萬無他憐惜的時候。
他不否認,當下雷霆之怒是嚇到她了……沒人教過他怎麼安撫人;要怎麼讓一個人在他盛怒時不怕他,這種事哪遇過啊,他煩躁地又轉起玉扳指。
「皇……爺?」劉耶小心地上前。
「正巧,無鹽女也在這里,你瞧瞧,那就是想殺我的女人?」
劉耶順著看去,眼眸驀地大張。
「不是三頭六臂很令你吃驚麼?」龍天運道。
「爺,真是她?」看起來中人之姿,儀態端雅沒有妖媚之氣,衣著也相當保守而目不斜視……誰啊?別弄假的來啊。
「你有這本事讓我去特意尋人來冒充這無鹽女?她是雕版師。」
「雕版?那不是跟太後一樣嗎?」
龍天運終于從那背影抽回目光,落在劉耶蒼老的面上。他譏諷笑道︰「要不要賭,她會不會成為太後第這話里話外不對勁!劉耶下意識又看了一眼那個女人。那女人正因听見解說者說了什麼而露出笑來。
他轉向陛下正要說什麼,見到陛下直盯著寺里,往側走了兩步。
那個角度可以看見無鹽女的笑容。
劉耶心神大驚。「陛……爺,你要讓她入宮?」
龍天運轉頭看著他,淡淡說道︰「如何入宮?」
「太後那里……」
「你先把太後以及康王殺了再說吧。喔,順道把外戚一並解決了,我會感激你的。」
「奴婢不敢!」他嚇到連忙要跪下。
龍天運毫不憐惜地推他到門後,面色隱怒道︰「做什麼?在這里下跪?!讓人知道我是誰?!」
「奴婢不敢……」
「這不敢那也不敢,就敢藉著預言之名來左右我?!你到底是哪里生出的天大膽子!劉耶,認清楚她的臉!馮無鹽就是我的女人,你要敢動她,你沒有後代我就從你認識的人開始殺起,哪怕到最後,只跟你說過一句話、只看過你一眼的,都殺!我要讓天下人知道你背負了多少罪孽!竟敢連我的孩子也想毀去嗎!嗯?劉耶?」
劉耶臉色大變,實在變得不能再變,青青白白又紅又黑。他先是驚愕皇上殺氣如此可怕,後來再听到龍子出現,他都快昏厥過去了。
「她……她有……有……」
龍天運挑起眉,不予置評。
事實上,沒有。
鐘憐鉅細靡遺地把每一件事都稟報了,包括連這兩天她癸水來了都說,讓他還真是……都不知道該說鐘憐夠忠心,還是心頭帶著那麼點失望。
或許,現時她還不適合有孕,他想。
劉耶垂頭想了一陣,啞聲說道︰「陛下可曾想過‘得帝而毀’另有其意?大晉歷代不愛江山愛美人的例子比比皆是,開國主因以江山為重而開啟金璧一朝,如今陛下卻為了一個女人而舍棄江山,如何對得起開國主、對得起列祖列宗?」
良久,龍天運沒有回應。
劉耶忍不住抬頭看去,對上那雙沒有熱度、近乎看死人的目光,無法控制地連退,直到背抵住牆無法再退後。
「朕記得,你跟在父皇身邊多年,一心一意地做事,從無大錯。父皇看中了你的忠心,要你等太子登基後跟著他幾年再還鄉。」那聲音雖平平漠淡,卻隱含著一絲冰冷,「朕十二歲離京,與你接觸不多,卻也知道你的一片赤誠之心。劉耶,若不是你的忠心,朕不會在此跟你多費唇舌。一個底下人,是要有度的,你要越過那個度,再忠心對朕也沒有意義了。朕一點兒也不介意替你的腦袋轉個彎,讓你看清楚此時局面。」
劉耶囁嚅,似是要說話。
「你要說,你不怕死嗎?為了朕,你可以拖所有人下水也值得,是嗎?」、龍天運輕輕笑了,笑聲冷意入骨髓,「由此可見,你在宮里多年,蓄積了許多勢力,才能夠讓一個奴才有這種想法啊。」、「老奴……不敢……」
喜子繞了一大避開馮無鹽,才回到門外,看見龍天運正與劉公公說話,不由得緩下腳步。
「你還沒有發現嗎?」龍天運表情播播,上前一步,杜絕了劉耶所有逃生的路線,依舊以播然到令人悚栗的口吻道︰「金璧之後,至今只有一個太監擁有宮中八方勢力,那是因為,開國主肯給。父皇念你忠心,讓你留著你的勢力,等太子登基後好幫上一幫。你以為朕直通晉城的目的在哪?是來掃尾的啊。不論將來帝位是朕或康王的,都不想有個人隨時以忠義為名干預金璧之事。」
「陛陛……」劉耶全身衣裳已濕透,聲音微微顫著。
龍天運盯著他看,忽然問道︰「你怕朕?朕在好聲好氣跟你講理,你怕什麼?」
「陛陛……帝王氣勢,世上有誰能不怕?無論是誰,都只能跪在陛下面前,老奴……老奴……」
龍天運聞言靜了一瞬,而後眼底露出些許的煩躁。他模上玉扳指,不耐煩道︰「朕有個異想天開的想法,听麼?」也不管對方有沒有應聲,繼續說︰「開國主是唯一看完龍運史的人,他卻讓這本龍運史留到後世。劉耶,你不認為疑點重重嗎?他大可燒了,先皇就不會知道太子顯龍七日死,朕也不會在太子死時留在宮中,而是直接出海了︰也許會因皇位而造成短暫的動蕩,但最後不管是康王也好,其他皇子也好,都能在如今的金璧一朝里穩定登基。無論誰登基,都絕不會是朕。」他靜了一會兒,讓劉耶吸收後,才又道︰「你想想,寫預言的神棍不就是看見了未來而留下預言嗎?他到底看見了什麼未來?看見太後跟你偷窺了預言,看見朕被逼到出來找你,看到若沒有你跟太後的偷窺,朕一世都不會遇上馮無鹽?只要他們不留下預言,神棍看見的就是另一種未來。那,你說,開國主跟那神棍到底是為了什麼要留下預言?」
「等、等等,陛下,讓老奴緩緩、緩緩……」他有點混亂……
「腦子不好使沒關系,不要破壞金璧的龍運,否則你就是金璧的罪人。朕,言盡于此,你心里要有準備了。」語畢,他轉身入寺。
此時,馮無鹽已去寺里其它地點看石刻。他抬起頭看著開國主的石刻,不知是不是這些石壁年代太久遠,竟有沁寒的空氣撲面而來,彷佛帶來了亡者的氣息。
即使死了也要干擾未來的人,往深胡思亂想了就是開國主可怕的連環計,他想。可惜,他不打算往深想去。
龍天運收回目光,瞥向跟在身後的喜子。「瞧你們說得開心,嗯?」
喜子還有些恍惚,下意識接道︰「馮姑娘提到她有十幾個姊妹,馮夫人是正房,她排行十二。」身為底下人,他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看主子臉色說話。
主子想要什麼、想听什麼,主子不必說完全,他自動補上。
龍天運聞言,本是播播的臉色有些訝異。「就這些?」
喜子想了下,又道︰「她說她前世必是晉人老爺,多妻多妾,今生才會是這性子。」
這一次龍天運面上明顯出現了疑惑。
喜子實在忍不住,輕聲問道︰「爺,您說的異想天開想法是真的嗎?奴婢是說,開國主留下預言的原因究竟是什麼……」其實他想問的是,他听過有預言,卻從來不知道預言里說什麼,而顯然,陛下一直瞞著他。這表示,他還不值得信賴嗎?這讓他感到心慌。
「假的。」龍天運漫不經心地答著。
「什麼?」
龍天運嗤笑一聲。「開國主留下預言的真正目的是什麼,誰都不知道,我也不想去庸人自擾。我說的,只不過是給劉耶最後的保命符。」
喜子怔住。他看著高高在上的帝王……璧人是天生高大的,但這並不是他覺得陛下高高在上的原因,而是身為皇子的氣度與帝王的積威讓人感到可怕的距離。「保命符?」他的思考跟不上陛下的。
「他若不願听,一意孤行,我留他也沒意思了。」他看著喜子,「你也是,喜子。我身邊的人,聰不聰明無所謂,听不听話、扯不扯後腿才是我在意的。」
「奴婢一向是听話的。」也是聰明的,他在心里強調,「只是……陛下,預言……預言里有提到馮姑娘嗎?」
龍天運看著他。
喜子脹紅臉。「奴婢不是有意追問,而是怕在馮姑娘面前說溜嘴。」
「是提過。」
「那……有提到明喜公公嗎?」他實在又忍不住問著。
龍天運看他一眼,輕視道︰「明喜?他是什麼東西,也配?說起來常听你提及,你崇拜的對象?我不妨告訴你,今天劉耶要是有明喜的勢力,我不會給他最後的保命符,他必須死。」他又看向開國主的石刻,露出不可一世的笑意,冷冷說道︰「當年正因長得像他,我才能順利為帝,這點我似乎要感謝他。不過,就算長得再像,我叫龍天運,他不是我,我也不是他。」
天色將要暗時,寺內點起了燭火,里頭只剩馮無鹽與鐘憐兩人,燕奔已不若白日那般遠遠跟著,而是近身在後。
本來已經要去借宿一晚的地方,待隔日再來看,但她停在壁上石刻前良久,任著石刻上的人像在燭光下忽明忽暗。
都一炷香了,鐘憐不得不佩服馮無鹽的痴迷。她上前柔聲道︰「姑娘,明日一早再來?」
馮無鹽的手指撫上凹凸的石壁,正是開國主的衣角部分,她的臉上仰,換個角度看著。
鐘憐耐心地等待著。她懷疑如果這一塊石壁能搬,馮無鹽就直接扛走了。又等了一會兒,天色更暗些,鐘憐正要轉身去拿燭台好方便馮無鹽繼續看時,听見馮無鹽說道︰「好了,走吧。」
借宿的地方在寺後面,雖然稍遠些,徒步還是可以的。馮無鹽明顯就是心不在焉,燕奔在後,鐘憐在旁準備隨時扶上一把。
馮無鹽忽然轉頭對她說︰「剛才的畫像在戰場上。」
「可是開國主的畫像卻正在做一個動作。他對著某個方向做‘回家’的手勢。在璧族未建金璧前,有時為了狩獵,可以不言不語長達數日而藉由手勢溝通,直到金璧之後,這樣的習慣才日漸式微。」
燕奔在後頭聞言,向來少話的他,搭腔道︰「是的,馮姑娘說得對。」他是璧人混血,多少知道璧族的事,「那確實是回家的手勢,姑娘好眼力。姑娘是怎麼知道的?這種手勢早在金璧初期便沒落了。」
馮無鹽微側過臉,對他說道︰「我娘喜歡收集書,我幼年時在里頭翻到過。只是我有點納悶,開國主當時是在對誰做這個手勢?戰場不是他的家,那,一定是有個被視作家的人站在那個方向。」
「馮姑娘心細如發。」燕奔答著,認真地想了想,「也許是雕刻的師傅幻想之作。」
鐘憐不動聲色往他看去一眼,又看向馮無鹽。
馮無鹽沉吟道︰「依照雕刻的陳大師年齡推算,當時他非常有可能是在戰場上,必是看見了才會留有印象。」
鐘憐在燕奔難得熱情的回答前,插上話道︰「那一定就是開國主的妃子了。開國主上戰場時,帶了有戰力的妃子並肩作戰。」
馮無鹽點頭。「也是。」又補一句︰「開國主的家真不少。」
鐘憐一怔,往燕奔看去尋求個解答,但燕奔還沉浸在開國主的戰事上頭。鐘憐尋思片刻,柔聲道︰「姑娘要是想與人聊璧族里的傳統習俗,主子必能給你很好的答案。他是璧人出身,家中對此甚是重視,代代都知道璧族的事。」馮無鹽看她一眼。「好。」
那個「好」字回得不是十分熱情,鐘憐可以感覺得出其中的敷衍。
回到屋內,鐘憐正要服侍她入睡,馮無鹽卻站在那里一動也不動。
「姑娘,是肚子疼嗎?」
馮無鹽回神,彎起嘴角。「還好。我是在想,何時能回京師?我花了三年的時間研究分套版印,一直反覆測試,成功了之後我想用在京師夜市那幅圖上。這些日子其實我一直盼著何時能再試,今日看見石刻後,心里真是有一種迫不及待的感覺。若以陸路回京,要多久?」
鐘憐心一跳,鎮定下來。她笑,「姑娘,我也是第一次來晉城,這要問問呢。等回宅子後我去問就是,小事。不過話說回來,我留意到了,這一路上雖然有雕版的工具送上船,但顯然還不足以應付姑娘的需求。其實府里有一套雕版工具,是當年主子受人之托在晉城訂的——」
「是船上版畫的那位雕版師?」馮無鹽插嘴問道。
「是的。那位雕版師住在京師,卻在晉城托訂工具,可見晉城在這方面確實比京師專精,何況晉城版畫多,姑娘何不留在晉城專心版畫,也較容易有靈感?」鐘憐想了想,擅自作主,「那雕版工具一直放在府里,姑娘可以借來用,主子應不會說什麼,若有不足,直接在晉城訂制即可。」
馮無鹽聞言,頓時心動。每個人雕版的工具略有差異,她在船上就一直想要收集那位雕版師的圖。她不得不承認,那位雕版師雕的人體線條比她的要傳神許多,這令她十分心癢。工具是無需保密的,最重要的是技術,如果可以用到對方的工具……
她的眼眸亮得驚人,盯著鐘憐不放,甚至主動執起鐘憐的雙手。「真的行嗎?」
「是……主子一直擱著,似沒打算送往京師了,放在那里也是浪費,或許過個幾年就丟了呢。」
「是嗎?」馮無鹽笑容漾深,「我們明天天一亮就回去……」她想了想,眼底亮到水汪汪,抿著嘴期待地看著鐘憐。「天色還不晚,今天?」
鐘憐轉頭看向已經暗色的天空,再看著眼前如同孩子般的馮無鹽。她想起宮里一些寂寞妃嬪養的貓狗……剛才她的目光有離開過馮無鹽嗎?也許瞬間被人掉包了……一個興趣而已,竟可以熱中至此?陛下知道嗎?
鐘憐面不改色,柔聲笑道︰「天還不晚,今天回去當然可以。寺里改日再來便是,總要先滿足姑娘的願望。
我去找燕奔,馬上就能回去。」
馮無鹽眼里溢出笑意。「謝謝你,鐘憐。」
臨出去前,鐘憐忍不住又看她一眼。是不是……不要與陛下扯上關系,這位姑娘才會過得快樂些?可是,陛下看中的人,誰又能拒絕呢?
龍天運看著宮里送來的秘信。
秘信就攤在桌上,喜子連瞄一眼都不敢。這信是京師送來的,上頭是康王的印監。
良久,龍天運才自言自語道︰「這樣子認罪好麼?我都不知道該不該下狠手了呢。」
喜子在旁當什麼也沒有听見。宮中大婚,皇帝卻不在場,康王寫信來認罪,又扯上什麼預言不預言……他就算不夠聰明也察覺到不對勁了。
「還是海上自由些。我幾乎都快忘了大海的味道。」他收回信件,隨意拋給喜子,「收起來。都歇息了吧。」
喜子連忙收好,上前替龍天運解衣。
拿信過來的齊總管前進一步,問道︰「爺,要人侍候嗎?」
龍天運與喜子同時往他看去。
喜子正要說馮無鹽在寺里呢,哪來的人侍候?就听見龍天運笑道︰「在宮里跟在宅子里都差不多,是吧?我做了什麼,你們這些底下人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齊總管連忙道︰「老奴不敢!只是、只是怕爺夜里想尋個樂子……」
「人哪來的?」
「是晉城的大美人,才掛牌一年。其實許多人都對這宅子有了興趣,」晉城數一數二的華宅,岸邊幾艘大船都是這宅子里的主人所擁有,偏宅子的主人長年不在府。「今日老奴擅自下帖,她就來了。」
龍天運應了聲,又笑。「比喜子好看嗎?」
喜子插道︰「美不美不重要,重要的是女人比較好抱。」
龍天運看向他,似笑非笑。「瞧你緊張的,我對太監又沒興趣。」
喜子紅著臉低下頭,實在不敢反駁——天知道啊,帝王自己打自己臉也沒人敢吭聲的。
齊總管顯然不了解他的惡趣味,訥訥道︰「喜子公公的美,還真是少有……明月姑娘是晉女相貌。」
一句晉女相貌,就可以解釋這個女人的美貌有一定的程度。龍天運隨口道︰「那就讓她來侍候我吧,帶琴過來。都下去吧。」
喜子與齊總管安靜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