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被一個女人吵醒的。老實說,那種感覺真不好受,好像一縷縷元神都快出竅完畢了,卻被人連頭帶腳地給拖回去暴打醒來。
「小寶……你看,這是媽媽替你求來的菩薩,可以保佑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然後無風無浪到長大喔……」
……謝了,媽。
「……你記得,將來長大後不要太拚,就單單純純的生活,不要跟人爭得頭破血流排第一,也不要掉隊,跟大家一塊排中間就好,這是最安全的位置,好不好?」
……嗯,我明白。他伸了一個懶腰後,還是滿滿的困意,非常想再去睡個回籠覺。
「對了,還有還有……」
……媽,我想征得你的同意,我們先睡個覺如何?剛被生出來的小女圭女圭也是很辛苦的,稍微安靜一下?
顯然他認定的母子連心,被他的母親給屏障了。他感到無奈並且妥協……他看不見,但他母親的嘮叨近在耳邊,因此他合理地認為現在他該是躺在他母親的身邊接受無止盡的荼毒。
他姓魏,小名小寶,性別是有小雞雞的男性,剛出生沒多久……這是目前他窮盡心力所能搜集到的資訊;雖然他有小雞雞讓他覺得有那麼點違和感,但或許這就是所謂前世今生還沒協調好的緣故?沒關系,他相信時間會帶走一切不該存在的違和感;所以,他一定一定很快就能接受他腿間那塊肉是正常的事實。
「大姊,我跟家全來看小寶了。」
……嗨,舅舅與舅媽你們好啊,剛吃完飯嗎?提醒一下我媽該喂女乃了,雖然我不怎麼餓。或者請她抱抱我?听說擁抱可以讓小孩不變壞,這一輩子我肯定想當個好孩子。
他試著用心電感應,可惜在場的全是絕緣體,他還不如回去睡大覺呢。
「姊,你放心,小寶交給我們,我們會把他養得很好的,放心吧。」
「是啊,大姊,你看,小寶跟家全長得這麼像,簡直就像是一對父子,不會有人懷疑的啦。」
「三八,小寶才出生沒幾天,你也看得出來?」男人不以為然。
「當然啊!這就是魏家的臉嘛。你看看,這小嘴、這小臉,天生聰明相,多可愛啊!大姊,你真的放下心,我跟家全沒孩子,一定把他當親生的照顧。」
「我知道你們會把小寶當親生疼,也會想要望子成龍,不過還是別給孩子壓力,讓他平平順順的成長就好,好不好……」
……媽?
「大姊,你這話就不對了。什麼壓力不壓力的,望子成龍有什麼不好?如果家全沒壓力,他考得上公務員嗎?以後小寶就是我們的獨生子,是魏家唯一的子孫,養老還要靠他,怎麼能不給壓力?大姊,你放心啦,適度的壓力可以讓人穩定成長,又不是虐待!我們的小寶一定會賺大錢,對不對?小寶?怎麼這麼可愛啊!啾啾啊。」
「喂,你說得好像把小寶當生財器具一樣。」男人不滿地說。
「你也知道我就是這張嘴,心里愛小寶愛得很呢。」
「是啦,姊,阿惠就是這樣。你看,這些都是她帶來的,小毛衣、小襪子都有,非名牌不要;要我說,小孩子用不著穿到這麼好的。」
……嗨?可以稍微問一下我的意見嗎?他好歹是當事人嘛。現在他要換人養養看了嗎?果然計畫不如變化,本來他是想當個好小孩好好長大孝順他媽的,現在要換一個家庭也是可以,改孝順舅舅跟舅媽吧;這世界轉個念一切還是很美好的,他魏小寶適應力很強,很快地接受大人們之間的「交易」。
……但,話說回來,媽,你還好吧?這算……托孤?他企圖放射強烈的腦波,可惜他媽不給臉,倒是舅媽給臉十足。
「小寶貝。看他連睡著都還能笑成這樣,是在夢里夢到什麼好事嗎?」
……不,舅媽,我沒在笑,我現在很嚴肅。媽,請你正視我的問題。
「別戳他,這麼用力,小心吵醒小寶,到時哭給你看!」男人急聲道。
……舅舅,你放心,我早熟,不會學其他只會用哭鬧當武器的小屁孩。他在心里一本正經地回答後,嬰兒的嚎啕大哭猛地在他耳邊炸開,炸得他暈頭轉向,差點嘔出一口血來。
誰……誰在哭?這里還有其他嬰兒?
「乖乖,小寶不哭不哭,都是舅媽不好都是舅媽不好,拿你的小手手打舅媽一下。哎喲,好疼好疼,舅媽受到處罰了,下次舅媽踫你一定先問你肯不肯,好不好?」
「換我抱,你這三八!要是小寶哭啞了我就找你算帳!」男人忍不住,將小男嬰抱起來哄。「我這抱法還可以吧?小寶。呵呵,真的像我啊,如果我有親生小孩,一定像小寶這樣吧。」
……嗨,舅舅?你抱錯娃了,你在抱洋女圭女圭吧,我沒感覺有人抱我啊。現在是怎樣?別告訴我魏小寶是另有其嬰!
哭聲依舊,非常歹毒地在他耳邊肆虐。他臉皮微抽,這種驚天動地的哭聲……好想打下去。是誰在整他?把這只公小寶送到他耳邊鬼哭狼號!他被哭聲搞得快精神分裂。他投降,不冒名頂替了行不行……
那,我是誰?混亂中他產生了迷惑。沒有人跟他說話,沒有人提到他,他被魏家四口有默契地集體排擠了嗎?
炳,有沒有人看見我?請發個聲好嗎?
一連幾天,雨一直沒有停過。
雨聲中,隱約傳來藤條打人以及咆哮的聲響。
趁著八點檔廣告,鄰居陳媽媽實在听不下去,來到窗前偷偷推開一角。她皺著眉頭,不忍心地說道︰
「真的又是老魏家在打那小孩,這打得是不是狠了點?要不要報警?孩子他爸,你去勸勸,叫老魏別再打,把小孩打出問題怎麼辦?」
陳爸爸跟著走過來,看了一眼,不以為然道︰「報什麼警?老子打孩子,天經地義。要我,我也打。」
「什麼老子!他們都說了,那個小寶是他家的外甥,只是寄住他家。打這麼凶,也不怕人家閑話。」
「什麼閑話?老魏不怕的啦!你們女人都是婦人之仁,沒搞清楚狀況就在同情人。今天小孩做錯了事就要打,不打不成器。都相處這麼久了,你還不知道老魏的個性嗎?如果因為怕人以為他虐待外甥而不敢教,害了孩子的將來,那他也不是正直的老魏了。」
「說得也是……可是,打太凶了……」
陳爸爸臉色一整,嚴肅說道︰「這小孩本性不好,之前一些小打小鬧的小事也就算了,但這一次不行。听說他在班上偷人錢包,還是小勝那孩子看見了及時放回去。你說,不打行嗎?」
陳媽媽被嚇到了。「偷錢?那一定要打。現在偷錢不管,將來就是強盜,這還得了!」
「所以說,老魏的做法是正確的。對了,你可不要對外面八卦這件事,鬧出去對小孩將來成長不好。」
「哎喲,這種事我不懂嗎!小孩子還小,一時做錯而已,不能讓他留下污點……」她是不是該提醒老魏教孩子,別在街上大吼大叫的,鬧得人盡皆知,對小孩真的不好。
陳爸爸要回去看電視時,瞄見書房正在專心寫功課的兒子,他壓低聲音說︰「以後別讓你兒子跟那個小寶玩。」
陳媽媽一凜,點頭同意。是嘛,怎能讓別人家小孩教壞自家的?陳媽媽又往街上的「戰況」看去。
小寶一直閃避,可惜年紀太小謗本躲不過,最後干脆像塊石頭立在那里動也不動,反而讓老魏氣得更凶,下手更重。
這小孩也真是不懂事,忍一忍,懺悔、撒嬌一下也就過了,這樣躲避不肯接受處罰不就表示沒有悔意嗎?陳家搬來這里時,魏家孩子兩男一女,這三個孩子承襲魏家姣好的相貌,與老魏都有幾分神似,如果不是老魏自己說小寶是外甥,街坊鄰居不會看出來的。
這三個孩子里,後面兩個活潑乖巧嘴巴又甜,就是小寶,她最不喜歡……老實說,她試圖公正,但有時人心會偏不是大人的錯。
他看人總是木木地,沒有過多的表情;見人也不懂得打招呼,魏家不缺他吃不缺他穿,他板什麼臉?她相信要是今天換成她照顧外甥佷子,不會比老魏家做得更好了。
這小孩真的太不明白事理了。他也不想想親生父母可以原諒他無數次,但舅舅舅媽能原諒他幾次?真是不知節制。
是該好好地教,不然她兒子被影響了怎麼辦?將來社會多一個流氓強盜,還住在她家附近,她只要一想到這隱患就渾身發麻。
思及此,她放棄婦人之仁,充耳不聞地關上窗。
小孩今天穿著圓領卡通T恤跟藍色的小小牛仔褲。卡通T恤不是名牌貨,但勝在質料好,顏色又明亮,如果小孩站在那里,不要說話不要用那雙眼楮直視人,那他看起來會是一個非常可愛又乖巧的小男孩。
但此時,藤條打在他的背上、上,大顆大顆的雨珠順著他黑色的劉海滾到他黑不見底的眼里,他強睜著不肯閉上,一直死死盯著自己的舅舅。
雨愈下愈大了,舅舅的吼叫顯得模糊而遙遠--
「叫你跪你不跪,打你兩下你就跑,你本事!你舅媽是不想惹閑話,不敢管,帶著你表弟表妹躲出去,但我一定要打,不然對不起你媽……」
小孩一臉麻木。
「早知你是這德性,還不如你一到我家就先掐死你!我是短你吃短你住還是虐待你?你非要去做歹代志!魏家怎會有你這種基因,一定是你爸的錯!不是我無緣無故要教訓你,今天我不打,明天我就要去探監了,我丟不起這個臉啊!」
魏家全的背後,就是魏家敞開的大門。小孩就像個悶葫蘆,嘴巴緊緊閉著,渾身濕透到微微抖著,但仍然倔強地站在那里……猛然間,他睜圓眼,瞪著魏家全的身後,小嘴微張,一臉傻住。
他的注意力突然被轉移了,小小的身體因此沒有那麼防備,當分岔的藤條再度落在他的背腰上時,就顯得格外的刺激,他不由得吃痛地慘叫一聲。
「你也懂得喊痛了?你舅舅也會痛你懂不懂?我真沒有想到我養出來的孩子會變這樣。你說,你說,你爸到底是給你多少壞基因才把你搞成這樣的?上梁不正下梁歪,人家還以為我魏家全教育出了問題!」
魏家全愈說愈氣,又要揮下藤條,在打下去的剎那,小孩還在呆頭呆腦地看著他的後面。
他微地一愣,很久沒有看見他這個外甥這種傻得可愛的模樣,絕大部分他都像個小面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剎那,他心里閃過這念頭,手還是不留情地打了下去。
然後,藤條在雨中飛了出去,落在濕答答的地面上。
「舅舅,喔,不,你叫魏家全。魏家全你打夠了吧?」陌生的聲調,在滂沱大雨里響起。
魏家全暴怒的表情還來不及收回,狠狠地轉向發聲處,罵道︰「這小孩不教不行,你別管!你誰啊……」而後突然僵凝住。
巷里的住戶他都熟,這少女看起來很陌生,不是這里的人……等一下!這條巷子是死巷,今晚各家的大門都緊緊關著,只有他為了追小孩而門戶大開,任何人進入這小巷,都必須經過他跟小孩……
那,眼前的少女是從哪冒出來的?
少女的發型是清湯掛面,穿的是花色的寬松睡衣褲,腳上藍白拖的尺寸有點大……好眼熟好眼熟,昨天他還在想阿惠這件睡衣太老土了點,一點情趣都沒有,今早看見這件睡衣放在臥房椅子上……
那雙藍白拖是他的吧?少女手里的綠色竹竿他家也有一支,長度、顏色都吻合。
她用他家的竹竿打飛了他的藤條。
「你……」他回頭看看自家敞開的大門,再慢慢地看向小孩,小孩的眼神還在發直,傻傻呆呆地瞪著這女生。
魏家全發誓,他真的從小孩眼里看出隱隱的恐懼……剛才,他打小孩時,小孩確實是面對著魏家大門的,所以……小孩親眼目睹了她從魏家出來?
現在他家里不可能會有人,何況還是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陌生人。
「魏家全,你忘記你對魏寶平媽媽的承諾了嗎?你是怎麼說的?我,魏家全發誓,一定好好照顧小寶,拉拔他長大,讓他成為魏家值得驕傲的子孫。現在你是怎麼做的?」少女嚴厲地問著。
魏家全瘦高的身體不由得劇烈抖動。當年只有他、阿惠跟姊姊在場。對了,小寶也在,但他只是嬰兒啊,其他連只鳥都沒有!為什麼她能一字不漏地說出來?!
「……我……有在實踐我的承諾……所以,在教導小寶啊……」魏家全本能地輕聲解釋,他覺得喉口干澀,有點發不出聲音來。
「你連真相都搞不清楚,魏盛勝說什麼你就信,你昏不昏庸?你好歹學一下岳不群,就算心里不情願,但面面俱到一下不為過吧。」少女沒有叉腰地潑婦罵街,她甚至沒有拉高音量,只是微微抬著眼皮看著他,就能讓人感到她的盛氣凌人。
「等一下,我沒有不情願……」魏家全臉麻麻的,渾身上下都麻麻的,他不敢看少女,近乎喃喃自語︰「現在是……連列祖列宗都看不下去,出來教訓我?我真的做錯了嗎……」
小孩听見他的話後,露出疑惑。列祖列宗他知道,舅媽每天都要燒香的供桌上牌位就是列祖列宗。原來,那里頭藏了一個大姐姐,他居然都沒有看見過。
他一直盯著這個大姐姐,因此注意到她听見舅舅的話後表情變得十分微妙。小孩年紀太小,一時捕捉不到精準的形容,只覺得她此刻的神色很像是班上的同學在書包里一直找不到日記本,最後終于在抽屜里驚喜地看見它。等他再大一點,他這才知道,這時她的表情叫恍然大悟。
她很快地掩去她的大徹大悟,說道︰
「魏家全,有些話還是不要點破,泄露天機你負責,嗯?要不是你做得太過火,我也不會現身。有話好好說,打小孩算什麼?魏盛勝說的你就信,魏寶平說的你就不信?那我說的你信不信?昨晚阿惠跟你說什麼我都知道。」她附在他耳邊低語︰「家全,如果當年沒說要帶小寶回家就好了,也不必替他收拾這麼多麻煩。」她模仿得唯妙唯肖,甚至連他妻子的懊惱都仿得十足。
剎那間,魏家全渾身打了一個結結實實的激靈。阿惠那話是在臥房里說的,當時只有他們夫妻在,沒別人!沒別人!他嚇得捂著臉,大叫一聲,連藤條都忘了撿,拔腿踉蹌地逃回屋里去。
少女眯眼望著魏家全的背影輕輕哼了一下。「祖宗都不敢面對,連個孩子都不如。」她側過臉,居高臨下地對上面無表情的小孩。她赫然發現,這種能夠俯看人的高度令她充滿愉悅的變態快感。
「你就是那個魏寶平?」她挑起眉。
小孩身側的拳頭緊緊攥著,強忍著不退後,就這麼直勾勾地盯著她。
「你是偷听狂嗎?半夜不睡覺到你舅舅房前偷听,害我也得當個偷听賊!」
他瞪大眼。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魏寶平,你確實沒偷你班上同學的錢包,可是你一直在盯著錢看,那時你心里是想要偷的,對不對?」
小小的身體抖了一下。今天在班上……只剩他……只有他……他確定過!昨天晚上他經過舅舅房間前,走廊上也只有他一個人。真的!
驀地,她朝他伸出魔掌來,他渾身僵硬到動彈不了。不會有人來救他的,舅舅自管自己逃了;緊跟著,他感受到柔軟的掌心在他發頂上亂揉一通。
「原來你是長這樣,滿可愛的嘛。如果不是你有……嗯,那個那個的話,我還以為你是女生呢。搞半天我才是女生,我也是剛才才知道的。」
「……」他連強調他是男生都說不出口,只能死盯著她。
她俯頭湊近他的小臉,滿意地看見他眼底的懼意陡增。
「魏寶平,你就不能看完電視再跑出來嗎?岳不群到底練了葵花寶典沒你要讓我听完啊!」她一想到就恨,毫無內疚地把恨意轉嫁到小孩身上。「你就不會哭給舅舅看嗎?會哭才是王者之道,你卡通都白看了是不!在地上打滾耍潑都好,你讓他打什麼?打好玩的?小時候你不是很愛哭嗎?」
「……我沒有哭。」他梗著脖子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