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記事本里,一一記著所有人的恩情。舅舅墊的學費他早還得差不多了,就是陸家父子這方面比較難搞定,金錢好談,人情難還。
在他自覺最走投無路的時候,是陸家父子拉了他一把,這份恩情他難以計量,只能在日常生活里一點一滴的折算當還了。
考大學後他大病一場,是陸熙知背著昏迷不醒的他上救護車,是陸爸聯絡他信任的醫生,是陸姨炖著雞湯天天來看他。
把他快還完的人情又打回原形了。他都有點混亂了,這些事是爸媽該做的,他們搶著做干什麼?跟舅舅舅媽一樣,入院出院各來一趟,面子上過得去就好了,不是嗎?害得他現在不知該如何計算這筆帳,只能順著走下去了。
就連唯安的事……等他意識到時,他已經信賴陸家父子了,這種心態他自己都無法理解。
喝了啤酒,全身有點懶洋洋的魏安又一張張刷著手機里的照片,有唯安自拍也有他拍的,每次在翻看時他還是有那麼點提心吊膽,怕下一刻照片消失了。
只要照片在,唯安就會在,這是他緊緊攀附著的信念;他不得不去信,否則他不知道會不會陷入無時無刻的恐慌。
當年她徹底消失時,他連個信念的東西都沒有,只能死死盯著每一場雨的到來,明知不會出現卻還傻傻地抱著期望……那種日子他絕不想再經歷。
如果黑色本子還在就好了,或許他可以從中尋找更多蛛絲馬跡來確認唯安到底成功了沒,但他也清楚地知道再來一次他還是會馬上燒掉。
當的一聲,他回過神,盯著手機。
小寶,下雨了。我還在,別擔心。
下雨?魏安一愣,自樓梯間站起他還是有點虛軟,遂靠著牆壁。line又跳出一行字︰
我出來買顏料,在你公司附近,現在我在咖啡廳里躲雨。小寶,等你下班來接我,外帶披薩回家?
他輕笑出聲。「你根本是怕再喝粥吧?」他左手按鍵速度快,回覆著︰
好。披薩配難湯,湯你一定得喝。我們來偷師,看看下次我能不能做出比外面好吃的披薩。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態度自在,令他的情緒也跟著穩定下來。下雨,沒什麼大不了的,他下意識看了眼電子表上的日期才兩個月啊如果現在已經是十年後了多好,他就能更篤定她續命成功了。
line又傳來一張放在椅上很有重量感的背包以及有拉花的咖啡、令人垂涎的蛋糕,蛋糕旁邊放著一張小紙條,上頭寫著︰不好喝。你成功了。
魏安捂嘴大笑。他姐還真的知道他在做什麼啊,每天讓她習慣他創造出來的口味,久了也就離不開他手藝了。她就是個饞包,太好勾了。
line又傳來一句︰背包好重喔,小寶你力氣大,要幫我背回家。
魏安盯著這行字許久,滿意地笑了。
在家里這段時間,所有的重物都不再像少年時期兩人吃力合扛,而是全由他這個男性勞工出面,她從開始想要幫忙到最後麻木地繼續看著電視,這意味著她已經習慣她眼里所謂男人可怕的力量吧?
在老別墅那晚他知道她被他的力氣嚇壞了,但他就是死抱不放,一旦放了,誰知道人會不會又就此消失?
如果她還是會消失,那就一塊消失好了,他抱著豁出去的想法,哪知……陰錯陽差地給她投下震撼彈,讓她很快地意識到魏安有男人的力氣、有男人的感情以及男人的,魏安已經是個成年男性了,為此,他感謝自己那晚所有出自本心的所作所為。
他噙著笑意,興致勃勃地重讀她傳來的line。一開始他只是想確認她每一刻都在,並沒有背著他又消失,但現在他不得不承認,他十分喜歡這種沒有重點、不用戴面具的家常閑聊。
仿佛回到八年前,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姊妹,只要有她,他就有了生活的動力,不像之後……只剩一副軀殼在說話、在工作、在微笑,明知該回到正常的軌道上,心頭就是空空落落地,哪怕陸家父子對他很好,哪怕舅舅、舅媽有心培養良好的舅甥關系,但他始終沒有辦法全心地去交流。
從那個時候起,他才發現,有些事,過了那個時間點,就已經無法再重新開始了。
在這個世界上,魏安願意付出所有的,魏安全心信賴的,從頭到尾,只有一個人。
又有一張圖進來。是一個爆炸頭?他納悶。從側面看,只看見些許的頸子以及短短的黑色卷米粉。
小寶,隔壁桌,我偷拍的,好看嗎?
今天他的工作還算輕松,等其他兩人進公司了,他才需要進入情況,到時陸哥會通知他,因此他悠閑地回著她,寫著︰
好丑。是女人吧?
他等了五分鐘,才有新訊息進來。
小寶,是個美女耶,你尊重點。
他眼底傾泄著溫暖的碎光,左手指迅速打著︰再怎麼漂亮,燙了那種爆炸頭跟花媽差在哪里?我喜歡直的,長的,順的,像你那樣剛好。他想了一下,帶點趣味地搜尋卡通里的花媽照片傳過去,補了一句︰你看看,你隔壁桌的是不是很像她?下次找卡通給你看。
騫地,他心里又是一動,課了一聲,寫著︰等一下,姐,你不會是想去動頭發吧?千萬別染別燙!
line又送來一張雜志上的圖,大波浪的。我想燙的是這種。
魏安皺了皺眉,又笑。他寫著︰愛了?
愛了。
魏安嘆了口氣,喃道︰「真遺憾啊。」在他的春夢里,她一直是柔滑的直發,他還以為有一天可以夢想成真呢,叫她換回離子燙不知她肯不肯?雖然這麼想,他還是非常積極地回著︰看起來還不錯,自拍一張給我看,嗯?
他腦中開始搜尋著有關大波浪的贊美詞。
這次又過五分鐘,久到他都以為手機壞了,照片終于傳了進來,他笑著一看,僵住。
一顆黑色的花椰菜?
他特地定楮再看一次,沒錯,自拍的女人像一個在賭氣的洋女圭女圭,眼眸沒對著鏡頭,就這樣黑白分明含怨地看著另一頭,抹著亮色唇膏的唇瓣一如往常讓他想親吻,但她的頭頂怎麼回事?爆炸的黑雲?她手里還拿著一張紙條對著鏡頭,紙條上寫著︰我就是花媽。
他作接打了電話過去,還沒說話呢,她就悶悶不樂地說︰
「小寶,這是怎麼回事?明明我要的就像是雜志上那樣,為什麼會弄得這麼短這麼卷?這個世界是怎麼了?設計師以為我是黑人還是歐巴桑?電視劇里的歐巴桑都是這種發型吧?我看起來很老嗎?我走錯世界了是不是?」
「這……咳,這也很好看啊,姐,你挑的哪家啊?」
「你公司附近,我看人多就進去了,一定是哪里溝通不良。」唯安至今感到納悶又欲哭無淚。「是我中邪了才會走進那家店還是設計師吃了錯誤的翻譯米糕,才會燙成這種頭?」
他皺起眉頭。「什麼中邪了,你恐怖片看太多了吧?那家設計師心不在焉,以後別再去了,最壞是小事,傷到人怎麼辦,不對姐,以後你想動你身體的任何一部分,都必須先經過我的同意。」
「……這就叫霸道嗎?」她不滿地問。
魏安冷靜地回答︰「這是身為男友的權利。」
「哦……那女友的權利呢?我怕我又走錯世界搞混了,小寶你先說明一下吧。」
魏安垂下眼,忍住笑。他可以說他姐每次不懂時虛心求教都呆得很萌嗎?真是他說什麼她信什麼。
他正經地說著︰「你有任何金錢上的需要、心靈上的需要甚至……上的需求,都可以跟男友要求。听起來你賺很大,是吧?」
「听起來很合理。可是,小寶,為什麼我覺得你同時也賺很大呢?」
他實在忍不住直笑。「所以說,這就是互惠嘛。你得利不就是我得利嗎?那個……咳,姐,你也知道這種互惠並不是一個短期性,它擁有比較長的一段時間才能感覺到這種互惠的好處。情人走到婚姻,從婚姻到老……很長……」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小寶,你想跟我玩短線?我不玩短線的。」
「不,你信我,現在我只做長期投資。」魏安很鎮定地說著,在心里則大喊「yes」。是啊是啊,是他沒有想仔細,自己居然還在那里埋頭想著要怎麼把她拐到另一條路上。
她老愛嫌電視劇的感情線不合理,老是叮嚀他就算早戀也要以婚姻為前提去交往,現在他算是豁然開朗了,她所受的教育與她當初身處的風氣多少還是根植在她空白的記憶里,讓她不自覺地反應出來。
靶情對她來說,從來不是一個短期享樂的東西,而是慎重考慮後,一旦點頭,在她心理上就是一條長遠共走的直達路。所以,他已經跟她走在這條直達路上了嗎?
他還是有點回不過神來,好大一塊餡餅幸運地砸在他身上,讓他想再憤世嫉俗都做不到。
他垂著眼,笑容擴大。忽然間,他想起一事,十分嚴肅地說著︰
「對了,你別在乎那個徐思平,別因為人家說她跟你長得像,你就去弄個頭發來區別。在我眼里,她什麼都不是,連路人都不算,你別被她影響。」
「我從來就不做這種無聊事,不過就是有點像而已,她能取代我的價值嗎?」
這種臭屁的驕傲他還真是習慣了,他笑道︰
「對,她根本取代不了你。你感冒才有起色,記得在店里也穿著外套,知道嗎?把地址念給我,我下班後馬上去接你。」他听著她念出的店面與地址後,復誦一次,就相互道別了。在切掉通訊的瞬間,他听見她輕聲說道︰
「雨好大……逢魔時刻快到了吧……」
魏安一怔,要再撥打回去問她在說什麼,但又認為自己太神經緊張了。
唯安那語氣分明是在自言自語,他幾乎可以想見她一邊看著窗外一邊自說自話。她看電視時也會這樣,但,什麼是逢魔時刻?她想看的電影?
他一頭霧水,才一抬頭,就見有個女人站在安全門那里。
長發過肩,劉海平齊,一身套裝有著出乎意料的俐落感。
魏安突然想起在國中畢旅前後,班上玩真心話大冒險,問著各自喜歡的型,那時他對女生一點興趣也沒有,滿腦子只有出人頭地,但又得配合大家,最後直覺月兌口他姐的型,長發絕對要過肩不燙不染,劉海齊平……那還是為了幫他省錢,唯安自己剪成女圭女圭劉海,直到她發現電視劇里有個惡毒女人也是這種劉海,她迅速就改了。
不管她改成什麼樣,在他眼里,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她順眼的女生了,當時他一心這麼想著,現在似乎也沒變。
他從頭到尾都沒變,很明顯地,徐思平也沒有變過,她一直維持這樣的發型到現在。
怎麼會有人以為,不用付出,不用費心相處,就端著架子保持著那個外形,遲早喜歡的人會去追求她?這是什麼神邏輯?
他站在那里動也不動,就這麼面無表情地看著她,沒多久她轉身走了。
他唇畔冷笑。這下子,她听得一清二楚了吧?他說盡難听話,就差沒有殺人放火了,她還當他是騙人。
女人總是信賴所有能夠偷听到的話,因為在她們眼里,這才是真實。
女生的想法他以前不理解,也認為沒必要去了解,她們又不是唯安,浪費時間做什麼,現在他卻深刻地明白,有些女人不是你保持距離就不會惹禍上身的。
如果沒有唯安,他跟徐思平會有緣分?放屁!她會看得上一個沒出息的混世魔王?
如果不是想要讓自己跟他姐過得更好,他不會緊緊攀著出人頭地的信念,抓住每一個機會。
他甚至清楚地知道,沒有徐唯安,他連念到大學都會在寄人籬下里憋屈著,承受每一次的被誣賴,更不可能在學業上保持著出色的成績。徐思平想要坐享其成?做夢!
他這個人做事就愛斬草除根,現有法律跟徐家的勢力讓他不能狠著來,但他可以迂回著來,哪怕她現在終于信了,他也會繼續未雨綢繆將她推銷出去。管她跟什麼男人有緣沒緣的,那張臉在她身上,真是令人惡心之至。
她連他的本性都不知道,也妄想他付出他的感情?神經病!
陸熙知自辦公室出來,在走道上看見他,說道︰
「正好,人都全了,在下班前開個小組會議吧。」
魏安應了一聲,跟上去,隨手將啤酒丟進垃圾桶。他突然問道︰
「對了,陸哥,什麼是逢魔時刻?」陸熙知頭也沒回地回答︰
「你不知道?也對,你很少看這方面的書。逢魔時刻大概指日落時刻的前後,正是白天與黑夜的交接,聳動點,也可以說是太陽消失的剎那,陰與陽生與死交換的一個模糊時段。」
魏安聞言,臉色微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