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明遠這個名字,將至末路。
不管是前程、身體或者他未來的所有所有。
「午時游街者有……」年輕官員念著相關罪犯的姓名,每念到一人,獄卒便架出一人,念到罪犯林明遠時,有獄卒進入鐵柵里,將他拖了出去。
他寸步難行,因為他的雙腿早折了。
他被拽過昭告的年輕官員時,那官員連眼皮也不眨地,彷佛過去那段稱兄道弟的日子根本是平空虛造。
「好了,午時游街,繞城一周,好教百姓仔細看看這些貪去民脂民膏的罪人生得何等模樣,竟在天子腳下瞞天過海,意圖謀私。」官員朗聲說著。
「嘻……」
年輕官員眼皮一跳,下意識地看向發出那嘲笑聲的罪人。那罪人,雙腿已廢,滿面污垢,完全看不出曾是個五官秀美的男人。
他眉頭挑起,掩住口鼻,湊了過去,輕聲問︰「林……明遠吧?本官差點認不出你來了。你這個罪孽深重的家伙,可是對聖上旨意不滿?」
「……聖上旨意,罪民豈敢不滿……」他聲音粗粗啞啞,黑漆漆的眼眸有抹異樣光采。「孫兄弟……听說你一躍韓門,將成韓家婿啊,兄弟!」說到最後「兄弟」兩字,加重語氣,充滿惡意。
孫德臉色遽變,一腳將他踹飛出去。
「嘻嘻……」
「林明遠,你不過是個喪家犬罷了。你就這麼一張嘴能用,除此外你什麼都完了!都完了!林家吃了熊心豹子膽才敢在游街後收你……哼,听說你本不姓林,是林家收養你,是不?原來,林家是百年世家,卻出了你這個敗類,是因為你本就是骯髒下作的東西!」孫德靠了過去,幾乎與林明遠面對面地貼上。他咬牙切齒低語道︰
「姓林的,游完街後你走著瞧,你這張爛嘴,實在該永遠地封了。」語畢,他直起身,大喝道︰「拖出去!」
罪犯一個個被架了出去,林明遠也在其中。午時已到,這場游街,由東門起,百姓早已圍在路上等著看好戲。
連同林明遠一塊的貪官污吏,共計十二人;這次案件在歷史記錄中屬于最輕微、最不為人惦記的一件,卻在當下徹底毀去這十二人的未來。
事已至此,林明遠倒是沒有什麼好辯解的。貪污?他確實干了。人嘛,當了官,不同流合污一下,枉他十年寒窗。朝堂好友?有這種東西嗎?這是什麼啊?他也沒當人是朋友過,自他入了牢,誰來見過他一面?
在牢里,他唯一干過的蠢事就是自牢中向韓冬求助,結局是被人打斷雙腿,差點丟了性命。
韓冬是他的恩師,韓朝香是韓冬許配給他的未婚妻,雖未及成婚,但在花前月下氛圍正好時,他把人家女兒給先上了,也算是一家人了,照道理說,無論如何韓冬是該救一救他這個現成女婿,哪知竟換來一雙斷腿。
朝堂之上,哪里來的理字?
迷霧一揭露,他頓時徹悟。果然沒有多久,二小姐韓朝香許給了他的兄弟……嘿嘿,真是兄弟啊。
那姓孫的還歡喜地接了下來,因為可以少奮斗三十年;不,根本是享受一輩子,就跟他當初的想法相同,他能理解。
朝堂上,不但無理,還無恥。
他早該明白的;因為,他也挺無恥的。像他這樣無恥的人都能順利進入朝堂了,那不用說,人不無恥是進不了這扇門的。
一把青菜先是擊中他的臉,隨即四周靜默下來,人人都悄悄往差爺看去;領罪犯游街的差爺不動如山、事不關已,下一刻,一把把碎石自四面八方擊向他與其他罪犯。
要是在以前那段錦衣玉食的日子里,他就痛叫了;現在……他早麻木了。
「不要臉!不知羞恥!」
「丟了讀書人的臉……」
「都是百姓的血汗錢啊!他們還有心嗎?打死他們!打死他們……」
差爺暗地得到上頭的吩咐,任百姓擠過來也不阻止,好幾個百姓拳打腳踢,林明遠雙腿已斷,根本沒有避開的能力,就這麼被飽揍著。
「我認識他!他姓林!他來過我東家的首飾樓。他哪來的錢啊?準是貪來的!報應啊報應!不要臉不要臉!」
林明遠完全無動于衷。這種詞窮到只會用「不要臉」來表達憤怒不齒的,他也沒什麼好說的。
今日正逢秋老虎,空氣悶熱地面滾燙,他就這樣一直被拖著拉著,石礫不住蔽著他的腰與大腿,漸漸地,滲出了血……
由于他是仰著被拖曳,所以他清楚地看見了那些百姓憤怒、痛恨的臉孔,以及……經過的高級酒樓上,有扇窗開著,一名蒙著面紗的高貴女子俯著臉看著這頭,那雙眼如看死人般,跟那花前月下的嬌媚大不相同呢。
林明遠輕輕笑了一下,無由來地高興。至少他沒有白來這一遭;至少,他曾經的恩師,也會下了一著爛棋將他的女兒許了他。這對父女都看錯了人啊。至少他那個好兄弟就算少奮斗三十年,也會有一生的隔閡……也許,這幾年朝堂生活他做得最對的一件事,就是在那個花前月下,順應韓家的暗示……說到底,他勉強算是賺到了。
這場游街,至西門結尾,結結實實兩個時辰。當時間流過大半,他意識早已模糊,同罪的官員有不少比他更慘,幾乎是頭破血流了。
忽然間,一棟眼熟的房子躍進他眼簾。京師他熟得很,各地許多稀奇古怪的建築都會在京師生根,他正想著眼熟的原因時……大門猛地打開了。
他心髒猛地跳了下,終于想起來了。
這里是江湖的記事處,叫什麼雲家莊的。他新官上任時來看過一眼,那時他還想著……
這時,七、八名道姑自大門出來,清一色的寬袖直腰,衣色為清綠;都是年輕的道姑,每一個道姑都面無表情交頭接耳著,唯有最後那一個,微微駝著背,背著背簍,一臉沒精打采。
他心跳更為劇烈,要撇開臉時,最後的那個小道姑察覺了這頭的熱鬧,往這里投來一眼,就這麼一眼,及時與他打了個照面。
不打緊,不打緊,他蓬頭垢臉,不會被識得,不會被發現,都這麼多年沒見了……不會被發現。他如此安慰自己,假裝自然地撇過頭去。
他心跳仍然沒有平復。她……怎麼會在這里?是了,那些江湖人會上雲家莊記錄江湖事,想來她的門派今年終于派出她了……都幾年了,她怎麼還混得這麼糟?不該早就是一家掌門了嗎?
原來,姬家的後人也不過如此嘛……他很滿意,真的很滿意。
「老丈,請問這是怎麼回事啊?這些人是……」女子的聲音自吵雜中清楚傳遞到他耳里。
他眼角一瞥。那些道姑都好奇地跟著他們走,問話的女子就在他的身側。
「都是貪污的官員啊!小道姑,你看看,這些人沒有良知,現在有多少人吃不飽,他們居然合伙貪污,要臉不要?簡直丟了他們祖先的臉!」
「是啊是啊!想想就氣!不是有那麼一句……凍死狗的話……」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背著背簍的小道姑走在最後,補充道。
「是是,小道姑念過書,比起這些寒窗苦讀的假大人要有良知啊……來來,一塊罵他們不要臉!」
「不要臉!」小道姑罵道。
林明遠迅速轉過頭,瞪向她。
「哇,這雙眼有點眼熟啊……」小道姑嚇了一跳。
「來來,跟著一塊打……」
小道姑接過一掌心的碎石。她又對上林明遠的眼楮,嘴形這次很清楚地說著︰「真不要臉。」
一顆石頭用力打在他的肩上。
「太不要臉了!」
再一顆擊在他的額上。
「真是讓人太生氣了!」
再丟!
林明遠憤怒地不肯移開目光。
她一路跟著丟石頭,丟到最後,發現石頭沒了,消失了一會兒,又跑回來,這一次她手里拿的是拳頭大小的石頭。
「我真是……感到滿腔的火,就要從我的嘴里噴出來了,不泄不行啊!這種人,怎麼可以被原諒呢?一想到有這種人的存在,我就感覺到我沒有未來我的人生就這麼枯萎了……」
「姬師妹,冷靜、冷靜。你真是太沒見過世面了!快冷靜!我們還要趕著上路呢。」道姑們爭先恐後地阻止她。雖然沒有再跟著游行的隊伍走了,但她還是及時丟出那顆拳頭大的石頭。
石頭擦過他額際,疼痛立刻蔓延開來。
人群一直丟著石頭,他理都不理,死死瞪著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他的視野範圍內。這也是……最後一眼了吧!他內心惱怒,怨恨上天不公平,怎能在他人生的最後,被她看見他最慘的一面。她怎麼不在三年前出現?那時他光彩煥發,人人稱羨,她該在那時看見他才對啊。
若在三年前相遇,他一定要讓她看看他的風光,然後……然後……
秋天的天氣說變就變,行到西門外時,已經刮風下起雨來。官差將人扔下地,有的家眷偷偷模模抬了轎子,塞給官差好幾張銀票,將人迅速地扛走了,到最後只剩下林明遠一人。
這些罪犯,永不錄用,永不得入京,甚至,有些人將會被「封口」,以後再也沒法翻身,因此這些坐在小職位上的官差向他們獅子大開口也不用怕。
他們掃視過躺在地上的林明遠一眼,有意無意地在旁站著,來回模著刀鞘。
「說不定啊,待會有小老百姓看不過去,捅上幾刀也不意外……」
「我們看見了就當沒看見吧,這也是為百姓積福……你看你看,雨愈下愈大,蒼天有淚啊,連老天都不容這種人吧……」
大雨如豆,啪嗒啪嗒的,林明遠就躺在那里,發呆地看著天空落下的雨珠。
雨勢過大,路上早不見一人,四周起了淡淡的水霧,讓人看不真切,刀身出鞘的輕微摩擦聲也無法讓他轉移視線。
要殺他的人太多了,他早有心理準備。腿斷了能去哪?所謂的家勢背景與他根本不親,他一出事立刻被揮刀斷絕關系,在這一刻,不哭不求饒就是他所能維護的最後自尊。
咚的一聲,巨物倒地。
「是誰……」
接著又一聲。
隨即,一個戴著斗笠穿著簑衣的小胖子走了過來,一張普通到讓他印象深刻的小臉湊近他的臉。
還用袖子擦乾他的臉。
「真是你啊……林明遠?叫林明遠,對吧?」
「……姬憐憐?真是你啊……叫姬憐憐,對吧?」他聲音沙啞,譏誚地說著。
她嘆氣。「真是好麻煩啊。」她活動一下筋骨,一把拉起他的手臂。
「做什麼你……」他猛地天旋地轉,下一刻整個人已經負在她的背上。
她又嘆氣。「帶你走啊。相識的人,不能見死不救,這就是江湖道義啊。怎樣?贊美我吧,這些年我在江湖學得很好,不是白混的。」
「你……」
踫的一聲,林明遠才感到下沉得厲害,就發現她雙膝已經跪在地上。
「林明遠,你是不是太胖了點?」
「……」
她奮力站起來,走了三步,踫的一聲,又毫不猶豫地跪拜天地。
「……你……真的練過武嗎?」他遲疑地問。他想問的是,怎麼連個人都背不動?這真的是江湖人嗎?這是個廢物吧。
「林家表哥,你放心,我九歲入青門,至今已經榮升為師姐的身分,一身武藝,笑傲江湖。」話才說完,她好不容易再走了三步,雙腿一軟差點又跪在地上,幸而這次她雙手死命撐在地上。
林明遠開始懷疑,她打算三跪九叩一路逃亡。
「林家表哥……商量一下好不好?拿出你的意志力,用你自己的雙腿跟著我走吧。」
「……」
*
遙想當年,姬憐憐出生時,小小的身軀像小貓一樣大小,發出的哭聲也像小貓一樣喵嗚喵嗚。
第一個抱過她的長者嘆息地說︰這真是一個令人憐惜的小娃兒啊。
第二個抱過她的長者說︰這真是一個可憐的小家伙啊……
以此類推,第三個、第四個……只要是在她出生後的那一、二年看過她的人,都會輪番上陣來這麼一句;也因此,大槌一落,她的閨名就叫憐憐;至于「憐」這個字,到底意指憐惜或者可憐,那就很值得玩味了。
姬姓,是一個大家族。正確地來說,所謂的大家族是以姬姓為首,其余秋山鳳家、世族林家皆隱含其中。
在約三百年前,三姓互不相識,直至世家子弟林鳳歌入贅青門掌門姬滿,其後代因故分布在江湖青門姬家、江湖秋山鳳家以及世家林姓;長久下來隱性的互助與利益,令得這三家有不言明的驚喜與認知——既然三家在台面下合一能夠得到最大的利益,那為什麼不能抱在一塊呢?
三姓皆出于青門掌門姬滿與世家林鳳歌之後,要說親如兄弟姐妹,那絕對是正確的;于是不知從何時開始,三姓一家人有了共識,小孩在幼年時就要找對方向,一生才不會浪費太多時間在走錯路上,對三姓成就只有利而無害。
于是,凡是怙恃已失的娃兒在大家族的扶持下,選定未來後,安排進三姓各家,開始他們順利而精采的一生;當然,如果是非本家不受重視的小孩也有意向尋找自己的未來之路,大家族照樣支持——反正都是林鳳歌的後代,三百年前本是一家生。
而姬憐憐就是幼年找方向的其中一名。
她七歲那年,就很清楚自己未來的家是三選一,江湖青門、江湖秋山派以及百年世家。
足有一年的光陰,姬憐憐猶如沉思中的雕像,不管她在哪里,總是會因為煩惱自己未來的人生而發著呆,最後她還是猶豫不決——要窩一輩子的地方,誰會不猶豫,她的頭就給誰踢。
本來她是傾向林家,但經過她明察暗訪,世家女子其實挺辛苦,光是基本的讀書習字她就頭痛,更別說是琴棋書畫都要有一定的成就,將來還得要以林家女孩身分嫁給門當戶對的人,到時不是像一般婦人操持家務、倚門望夫歸就好,因為世家子弟的女人絕不會只有一個,說不定還要在內院勾心斗角?
扁是在三姓的孩子群里,她就是被斗掉的那一個;更不用說,若為世家妻,她絕對是最先陣亡的那一個。
……或者為人小妾?當時年幼的姬憐憐,其實並不是那麼精準地明白正室與小妾的差別,反正都是吃丈夫飯的,只是大碗跟小碗的差。那,如果能夠嫁給世家弟子,當個躲在後院好乘涼的小妾也是可以?
「別傻了,人家小妾不是靠才情就是靠臉蛋,你哪位?人家賢妻一看你這個小妾說臉皮沒臉皮,說才情沒才情,自家相公還會納入房,那表示你在他心上地位太崇高,這危險性過大,保證你一懷胎,雙尸命案等著你,仵作替你開膛驗尸,讓你全尸也留不得。」
當時,有位長者這樣告訴姬憐憐。那時她年紀小,雖然對懷胎生子還很懵懂,但大體上她是明白了——如果為人小妾,她很快就會成為再也說不出話的姬憐憐,這可把她驚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