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大的男人匆匆進入小孩睡房,不發一語,粗魯地把睡著的女娃兒拖起來。
女娃差不多兩、三歲左右,頭骨略寬,面貌似他,正迷迷糊糊眯著眼。
「大妞,爹對不起你!」
她聞到惡腥的臭味,才要說臭臭,忽然間,小頸一陣遽痛,讓她無法呼吸。
「爹!爹!」她的小身體騰空掙扎,小臉脹紅,短小四肢拼命揮舞,甚至打到男人的臉。
男人目眥盡裂,用盡力氣要掐死她,無奈他身受重傷,力氣大減,才沒法在眨眼間擰斷她的頸骨。
「遠哥……遠哥……不要!她是大妞!是你跟我的女兒啊!」女人跌跌撞撞奔入睡房,用盡全力抱住男人的臂膀。「你留她一命吧!大妞是關家子孫!是你女兒啊!」
「留她一命?好讓她將來認賊作父,為賊賣命嗎?」男人咬牙切齒,揮開妻子,要再一鼓作氣讓大妞不受痛苦的死去,卻發現他這女兒不再掙扎,只用一雙眼楮傻傻盯著他們。
他唯一的孩兒才兩歲多,學習能力比同齡孩兒還遲緩,又是女孩家,將來若是認賊作父,甚至被賊人利用,那將是關家最可怕的恥辱,還不如、還不如……
「我寧願她認賊作父,也不要大妞跟我們走啊!」女人哭喊,又沖上去抱住男人。「遠哥,放了她,只要她活著,我只要她活著,你放了大妞吧……」
男人望著還在痴傻的女兒,嘶啞問著︰
「妞兒,跟爹娘一塊走吧。這里不適合你,你這孩子又笨也不能見人……」令他暗自發惱,關家孩兒即使不是神童,也不該會是傻子。他本想這兩年再讓妻子懷孕生子,最好生個男孩繼承關家之名,將來有個聰明弟弟也好保護這傻妞姊姊……可是,現在他的夢破了,他這一生,只能擁有這麼一個傻孩子。
小娃兒還在傻傻地看著他倆,胖乎乎的小手模上他的臉。
「爹……不哭……娘,紅紅,流血了……」
男人虎目里又溢滿淚,用力抱住他唯一的女兒。
「遠哥……放了她……她才兩歲,很快就會忘記我們的……求你……」早服毒的女子嘴角不住流血。
外頭橘光大盛,人聲鼎沸,濃濃的尸腥味與燒灼臭味彌漫關家上下,不須多久,就會有人殺到這里來。
男人無法再痛下殺手,在她耳邊咬牙說著︰
「大妞,你記得,你只要相信自己的眼楮!誰也不要相信,只信你的眼楮就夠了!就算你再傻,你只要認真去看,終究會明白一切的!」一頓,硬把替他擦淚的小女敕手拉下,他聲音更為沙啞︰「以後不準姓關!你只會丟了關家的臉,你不姓關,懂嗎?我關長遠沒有你這孩子!」再用力抱住她軟軟的身子一次,東張西望後,抱著她打開衣箱,將她塞進里頭。
外頭人聲接近,他與妻子彼此深深對看一眼。垂死的妻子含淚點頭後,他頭也不回奔出房門,大喊︰「誰也不準踫我妻尸身!」
女人抹去嘴角流出的黑血,踉蹌奔到衣箱前。她喘著氣,硬把她最愛的孩兒壓回箱里。
「娘……」大妞想伸手抹去娘親的血。
女人勉強露出溫暖的笑︰
「大妞……從現在起,你不要出來……你不要說話……你爹已經不行了……你要被人找出來,沒人能保護你的……你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娘不能看著你長大了,不能陪你經歷你所有開心不開心的事……你也不會記得娘了……誰來救救你誰來救救你啊,我願來世結草餃環……」她哭道,忽地咬牙切齒,面目猙獰地看著大妞,憋著最後一口氣說道︰「你只要記得一件事……你蘭叔叔不是人!不要相信他不要接近他!他是條毒蛇,害死我們的毒蛇!」
她听見外頭有人大喊︰關長遠死了!她眼淚驀地滑落,用盡全力把衣箱蓋上,只留一道小細縫讓孩子呼吸後,她毫不猶豫泄盡最後一口氣,氣絕身亡。
有人奔了進來,看見她的尸身,喊道︰
「果然是關長遠的妻子!他孩子呢?怎麼不見人影?有人見到嗎?」
「找不到女乃娘!會不會是先行逃了?」
又有人在外頭叫著︰
「找到關家女乃娘,死了!她懷里抱著的小孩也死了!」
「這可糟,關家一個活口也不留,我們沒法交代啊!黑鷹定要留關家小孩的!」
一下子,小小的睡房空了。
衣箱里的大妞,小眼楮眨也不眨,從細縫里看著睡在地上的娘親。她不能出去,她不能出去,心里有個聲音一直在重復。
她沒有發出聲響,一直看著娘,希望她早點起來替她把重重的箱蓋推開。
平常這時候她該睡了,但爹要她用眼楮看仔細,她得听爹的話,揉揉小眼楮,努力張大。娘,地上很冷呢……真的很冷的,為什麼娘要一直躺在那里呢……
她待在衣箱里好久,娘的身影漸漸被黑暗遮去,她還是睜著小眼,努力望著娘躺著的方向。
突然間,她听見有人說著︰
「關長遠死了,他妻子的尸身就在這屋里,是嗎?」
兩名男子前後步進小睡房。
她從衣箱細縫中窺看著,走到前方的是十七八歲的少年。他的長發以一根碧玉簪隨意束起,面目十分好看,一身素雅白衣,平常,他老是喜歡把她丟向天空,然後大笑著接住她。
他喊她,大妞。
她則叫他一聲,蘭叔叔。
那好看的蘭叔叔,來到她娘躺的地方,垂下目光觀看著。
「果然已經死了,看起來是服毒自殺的。」他冷淡笑道︰「她也算聰明,知道活下來會承受多可怕的折磨。」
他嫌惡踢著尸身好幾下,這一切全落入衣箱中她的一對小眼楮里。
「關家應該還有一個人。」另一個長上蘭叔叔好多歲,她完全陌生的男人上前說著。
「你說大妞嗎?」少年不屑笑道︰「不是有人說,她跟女乃娘死在一塊了嗎?官哥,看看你的手下人,讓你得了一場空了啊。」
黑鷹衛官瞥了他一眼,道︰
「蘭青,你在幸災樂禍嗎?那叫大妞的娃兒,關長遠藏得嚴密,外人不輕易得見,因為關長遠將你視作兄弟,你才能接觸到她,不是嗎?」
「確實如此。」蘭青不以為意道︰「長遠兄一直遺憾這娃兒資質過差,不願她丟關家的臉,不準她見外人。」
「你見過她是最好。你隨我過去看看,那死去的孩子是否真是關大妞。」
蘭青隨口應了聲,與衛官一前一後出去時,「咯」的一聲,在安靜的小睡房里響得輕淺,不易听見。
蘭青沒有停步,直到他察覺身後的衛官不走了,他美麗的眼眸抹過一絲道不明的情緒,才轉頭問道︰
「怎地?」
衛官慢慢回頭,精細地掃過睡房的每一處。最後,他鷹般的黑眼停駐在衣箱上。
蘭青順著衛官的目光,落在可以塞下一個孩子的箱上。他與衛官交換一個眼神,孩子不可能在密閉空間待這麼久,必有縫隙可以呼吸,那麼,大妞此刻正看著或听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蘭青面不改色,大步上前,唇畔微抿,嘆息︰
「這該怎麼辦才是?長遠兄與嫂子都出了事,要是大妞也出事,我愧對長遠兄啊!」
他美麗的面目抹上哀痛,彷如剛死了最親的親人,但越過大妞她娘尸身時,卻是連看也不看一眼。
衛官守在門口,接道︰
「這倒是。我們連夜趕來,就是想救關長遠一家,不料還是晚來一步……只盼,死在女乃娘房里的不是關家女娃,要不,關家就真要絕後了。」他面皮英俊,膚色黝黑,一雙眼陰毒而藏殺氣。
蘭青與衛官一搭一腔,訴說對關家被滅口的遺憾與哀慟。忽地,他噫了一聲︰「這衣箱……」他俐落拉開箱蓋,正對上大妞的眼楮。
大妞目光暉暉,眨也不眨地看著他。
蘭青心一跳,勉強嘴角上揚,驚喜叫道︰
「大妞,你還活著!」他心虛地將她抱起,她竟絲毫沒有掙扎。他不由得暗吁口氣,大妞應該沒有听懂先前他們的交談才是。他暗暗撫過她小小軟軟的身體,確認她沒有受到半絲傷害。
「這就是大妞嗎?」衛官上前看個仔細。「這娃兒有關長遠七分影子,就是這眼楮……」這眼神正,但略嫌不清明,看來確實不是個聰慧孩兒。
「是啊,大妞極像長遠兄……大妞,蘭叔叔來晚了。」蘭青抹去她小臉上沾到的血跡,輕聲哄著︰「都沒事了,都沒事了。」
「果然虎毒不食子,我差點要以為關長遠寧要犧牲女兒,也要保住鴛鴦劍。」衛官瞟向蘭青。
蘭青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又朝大妞笑道︰「大妞,你還記得蘭叔叔吧,昨兒個我還跟你玩呢……你知道你爹去哪了嗎?」
她不回答,小眼楮一直看著他。
衛官劍眉聚攏。
蘭青很有耐心,輕撫她細軟的發絲。「你爹去了很遠的地方,你……你乖,以後跟著蘭叔叔好嗎?」
她還是不回答。
「是傻子麼?」衛官低聲問。
蘭青沒回他,低聲說著︰
「妞兒,你告訴蘭叔叔,你是不是曾看過一把短劍?」
衛官立即拿出一張繪有青銅劍的薄紙。
「看,跟它一模一樣的哦。」蘭青語氣放軟︰「你爹一定有提過,是不?叫鴛鴦劍,你仔細想想,你爹說過鴛鴦劍哪些事,你照說了,這位衛叔叔一定替你報仇。」
她緊緊閉著小嘴。
「大妞!」那雙水墨眸子顯怒了。「你不說,難道你要你爹死不瞑目?」
「她一定會知道嗎?」衛官眯眼。如果不知情,又何必留下她?
「大妞一定知道。」蘭青毫不考慮地說︰「鴛鴦劍的秘密只有關家三人才知情,鴛鴦劍向來傳男不傳女,但在這一代有了意外,除非長遠兄將來還有孩子,否則大妞自出生那一刻起,已是劍主,這都是長遠兄親口告訴我的。」
「是嗎……」衛官眼底抹過殘忍。那不如酷刑加身,看這小傻子說不說!
「看來,大妞受到驚嚇了。」蘭青捂住大妞的小小耳朵,淡聲說著︰「你以為兩歲多的孩兒真能在你那套酷刑下熬住命嗎?大妞年紀太小又蠢,不趁此時問個明白,再等她大一點,定會將她爹曾說過的事忘個一干二淨。」
「那……」衛官咬牙。
蘭青思索一陣,又對大妞說︰
「不怕,蘭叔叔跟衛叔叔一定保護你。那壞人要來搶劍,可不能讓你被他搶走……我們還是先離開此處,好不好?」
黑鷹衛官听他說話,本以為他只是哄大妞,誰知蘭青竟然抱著這孩子往外疾步走去。
蘭青越過關長遠妻子的尸身時,發現大妞正直直望著她娘。
他跟著垂目一看,關長遠之妻服毒自盡,至死面目都是恨意,但她雙目已合,想必以為大妞能逃過此劫,才會合眼而逝……蠢啊!真是太蠢了!
必家每個人怎麼都這麼蠢?黑鷹衛官寧願玉石俱碎也不願放過無辜生者,難道關長遠從不去了解這些江湖丑陋事嗎?
蘭青再看向大妞時,心髒猛地一跳。
不知何時,大妞又在盯著他看了。不再看母親,反而選擇窺視他,將他一切表情收入她眼里。為什麼?
「大妞……我們快走吧。」
「等等,你……」衛官一頭霧水。
蘭青回頭看他,那一眼,充滿算計。
衛官恍然大悟。
蘭青是要讓這孩子真心相信他們是來助關家嗎?要讓這孩子在逃難間,信賴他們嗎?
即使在兩歲孩兒面前作戲也要作足,這個蘭青……明明只是十八歲的少年,心機卻是過重,為了圖謀鴛鴦劍而潛入關家,費盡心血搏得關長遠的信賴,套出一切秘密……
理智告訴他,蘭青這人不能久留,否則一旦反噬他,他不見得能及時殺掉這少年……可是……
「嗯?」蘭青看著他。
「好,快走!」衛官配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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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甚強,幾乎吹走蘭叔叔蓋在她身上的披風,她緊緊抓著過大的披風,搖搖擺擺在野草里或走或爬。
到最後,她爬累了,小坐在濕濕的草地上,任著比她還高的野草淹沒她的視野。她的小鞋掉在泥濘里,小腳丫都是泥沙,一只灰鼠跳上她的小鞋,小眼猛眨,聞到她身上的血腥味,迅速掩入野草間,再也不見它蹤跡。
冷風強灌,將她眼前的野草分流的同時,也送來斷斷續續的交談聲——
「……大妞本就不是聰明人,長遠兄曾在醉後吐露真言,連他都沒有想到會生下一個傻瓜孩子。要從她嘴里套出鴛鴦劍,說難很難,說要簡單也容易。」蘭青不以為意地笑著。
黑暗里,小眼楮眨也不眨地看著前方。
「那要逃難到什麼時候呢?」衛官有點不耐。「用酷刑怕把她嚇瘋,不逼她又像啞巴。要是到頭來我什麼也得不到,那我就親自凌遲關長遠的女兒吧!」
「好了好了,你小聲點,我好不容易才哄她睡著呢。」
「你說,你有什麼計策?」
蘭青沉思一會兒,揚著眉笑道︰「我瞧她,是不信你。」
「不信我?那就信你麼?」
「你是外人,我是熟人,這半年來她都跟我玩在一塊,你說她信不信我?我也奇怪為何她至今不肯跟我說,想來想去必是你這外人在場。」那眼角眉梢輕挑,明顯輕浮,與在關家時完全不同面貌。
「哼,你想趕走我,好獨自拿走那鴛鴦劍?你休想!」衛官拉過蘭青,竟是抱了上去。
蘭青推開他,怒道︰
「你只會懷疑我嗎?我哪件事沒照你吩咐做了?」
「你以蘭青之名走入關家,關長遠怎會不知你在江湖上的婬浪名聲,又怎會不知你身上有傳說的邪功,誰知他有沒有……」
「關長遠可是條漢子,壓根不信江湖傳說借蘭青之身可盡得邪功,他跟我之間清清白白,哪像你,試了又試這才死心。」蘭青看也不看衛官鐵青的臉色,輕描描地說︰「你要不信我,你就自己去處理吧,省得我還要哄一個傻妞。」
衛官聞言,忍氣吞聲著︰
「是我想歪,是我的錯。依你之見,現在該怎麼辦才能拿到另一把劍。」
蘭青抿抿美麗的唇瓣,不情願道︰
「不妨一賭吧。我找個機會,帶大妞逃。」
「你帶她逃?」
「你有本事就由你帶著她啊!誰教你不自己混入關家,要不現在你早跟傻妞混熟,我用得著這麼麻煩嗎?鴛鴦劍,哼,那對破劍放得進我眼底嗎?」
衛官素知蘭青脾氣嬌貴,如果不是心機頗重,曾有過幾件殺人不眨眼的大案在身,平常的蘭青就跟一般受不得委屈、愛耍驕氣的貴公子沒個兩樣。
要論狠勁,蘭青絕對狠不過他。現在哄蘭青輕而易舉,等劍拿到手,要治蘭青可就容易,這女敕小子挨不得一點苦的。衛官能屈能伸,便道︰
「我知道你為我做了許多事,等這事結束後,我衛官一定不會忘記你。蘭青,到那時在我的庇護下,誰敢再動你?」
蘭青沉默一會兒,才道︰
「我記得前面不遠有一處斷崖,崖身不高,我假裝帶大妞逃難,親自帶她跳下去……」
衛官面露古怪。「你想找死?」
「呸,我找死也不會找個笨娃兒陪葬。崖身不高,我哪會死。我帶她逃,跳了崖,必會受傷,你等天亮後再來找我,那時她早嚇得六神無主,我再拿些話哄她騙她。我就不信這一跳,她不會徹底依賴我!」
「你……不是捱不住疼痛嗎?」
蘭青白他一記眼。「我還不是為了你嘛!」
為他?衛官內心冷笑。不如說,蘭青為了將來有人能徹底護他,不再受到那些江湖人野蠻的欺凌吧。他尋思一陣,始終有疑,又問︰
「關長遠對你如弟,你卻……」
「所以,我讓關長遠的妻子全尸,等大妞說出劍在哪後,我不會殺她,就將她丟到無人的地方,自生自滅吧。」
衛官仔細想了想,蘭青自私他是明白的,關大妞自生自滅算是蘭青手里最好的結局了,于是終于點頭。
「你帶她跳崖搏信任是大膽了些,但也不愧是個主意,就是委屈了你……」
「瞧你言不由衷的樣子,你是巴不得我快點帶大妞跑,好早日拿到劍吧……你做什麼你?」
「你那勾魂大眼老在欲拒還迎,不就是正在叫我干這種事嗎?在這種夜里,也別有一番風味啊!」明知這賤人天生媚態,隨隨便便就能跟人苟合,跟條野狗沒兩樣,但衛官就是忍不住了。他低哼一聲,撲過去壓倒蘭青,急促地扯開衣物。
「你這混蛋……現在三更天,你四更前結束!我還想趁早解決傻妞的事……喂你……」
奇異古怪的聲音隨風散在天空里,野草里的大妞連動也沒有動,緊緊攥著蘭青的披風。偶爾,野草又被掃開時,她看見蘭青素雅的長衫被風吹走,還有交纏翻滾的身軀。
聲音一直持續著,斷斷續續像她女乃娘的娘娘太老在喘氣,她自始至終沒有挪開目光過。
不知過了多久,蘭青起身撿起長衫穿上,拿起簪子束著長發往她這頭走來,他眼里冷冷毫無感情,嘴里卻笑罵︰「也不知節制。我去看看那妞兒,準備準備……」驀地一頓,望入小女圭女圭的一對小鹿眼里。
他本能地撇開眼,滿面狼狽羞愧,接著,那樣的羞愧仿佛只是錯看,他心思一轉,又是滿面笑容,笑道︰
「妞兒,是剛爬過來找蘭叔叔的麼?」他看見她的小鞋在旁,先是愣了一下,連忙替她穿妥鞋,她小手小腳涼得跟冰塊一樣,分明在這里待了好一陣子。
他回頭看了一眼正警覺望著此處的衛官,輕輕搖搖頭,表示大妞才爬過來。蘭青拿過披風將大妞冷冷的小身體裹緊,然後一把抱起她。
「妞兒,你衛叔叔有點事,咱們先走,嗯?要走遠些,才不會遇見那些壞人。」他懷里的女圭女圭沒有任何掙扎,就這麼任他抱著。
他身上有些異樣氣味,大妞也沒有抗議過。
「你都听見了是不是……」一走出衛官的听力範圍,他輕聲在大妞耳邊說︰「蘭叔叔知道大妞不像你爹說的那樣笨,大妞一定記得你爹說過劍的事,你把劍的下落說出來一切就沒事了,你爹娘不會希望你死守著一把劍。」
懷里的小女圭女圭沒理他。她是真的被嚇傻了嗎?連看見那種惡心的事她都沒有任何反應……他一咬牙,腳步愈來愈快,到最後幾乎是半施輕功。
很快地,他來到斷崖處,又看向大妞。
大妞也在看著他。
蘭青輕輕撫過她的眼皮,略微一笑︰
「大妞,你爹是個好人,可惜太蠢了,竟錯信人,可是,他說的一句話我很感激他呢。他說,妖神蘭青的江湖流言都是假的,那根本是在糟蹋我的謊言。第一次,有人認定我被糟蹋呢。」接著,他面色一狠,低叫︰「關長遠,你女兒我帶走了!」
他護住大妞的頭身,毫不考慮躍身下崖。
必長遠曾說,這里有崖,崖身不高,若是不幸落崖,只要事先防備,必定不會到重傷的地步。
但他忘了今晚強風連連,導致風速疾快,他護住大妞的同時,只來得及護自身頭腳,便墜至溪邊泥地上。
全身遽痛。他咬牙忍著,先看懷里的大妞有無受傷,一掀開披風,她竟不驚不懼,還在看著他。
他失笑︰「好!大妞,你真乖!」他輕動四肢,暗吁口氣,五髒六腑略痛,但這點小痛絕不及這小女圭女圭方才目睹他那野狗般苟合的羞恥之痛。
他慢慢起身,舒展四肢,確定能忍痛奔走後,他才望向坐在泥地上看著他的大妞,柔聲道︰
「大妞乖,我們不能在這里停下,我雖松懈衛官的心神,但他疑心過重,待會就會來窺視我們。接下來,才是你我能不能活下去的重要時刻。」他抱起她小小的身子。
明明這孩子,之前不傻的,就算她反應慢,每次看見他去找她,她都是笑咪咪地喊他蘭叔叔。是他害了她!
「大妞,我差點以為你也走了,你爹竟會心軟留下你,可見我還不夠了解他。」
他埋在那小小肩窩一會兒。
「對不起,長遠兄,我來晚了,既然你留下大妞,那就是給我的最後一份信任,我一定保住她!」他深吸口氣,不理內傷,抱著大妞消失在朦朧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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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奇冷。
隆冬除夕夜,城里家家戶戶大門緊閉,街巷冷冷清清,幾乎不見人。
布鋪隔壁的巷口有一車的糞桶,其臭無比,骯髒的少年倒在牆邊,意識模糊,卻也知道此刻一定要保持清醒。
他十八年的生命里,哪里捱過這般嚴厲苛酷的心靈折磨,他偏好隨波逐流,哪怕是跟些不喜歡的人他也是無所謂,現在他徹底明白原來上的疼痛遠遠不及心理上的折磨。
他還有大妞要顧,對,還有大妞在……美眸終于半張,他瞥見大妞躺在冰冷的地上睡覺。傻瓜,她要真睡著就見閻王去了。
蘭青意志力向來普通,如今也得為大妞強撐起來。
「大妞,會冷的……」他吃力坐靠在牆邊,把大妞撈進懷里,盡量讓自己的體溫溫暖她。「瞧你,都冷成這樣了,怎麼還不肯吭聲呢?」他喃喃著,用力抱緊她。
被驚動的大妞也不抵抗,只是張開一雙剛睡醒的小眼楮。
「大妞……都三個月了你還是連劍在哪也不肯說……嘿嘿,我居然也忍了三個月,這真是令我感到意外。」他掩嘴輕咳幾聲,掌心有血他更不意外。
這小娃兒一直在看他,看三個月還不累嗎?
他輕輕撩開她又髒又冰的劉海,替她把小臉擦干淨。他嘆息一笑道︰
「大妞,我遇過的人不少,就你爹當我是兄弟……他以情義待之,我自然是要回報他了。」他笑容不變,語氣更軟︰「大妞,你是個好孩子,如果咱們都能活下去的話,你把你爹娘都忘了吧。」
她還是沒有回應,難道真是被家破人亡的巨變嚇到呆傻了?她娘死在她面前的那一刻起,她就傻了嗎?
還是,她听見那晚他跟衛官的計劃,認定他始終在假面相待?兩歲的孩兒能記得多少,能理解多少?這麼干淨的小孩,怎能看見那一夜他與衛官的骯髒事?
蘭青輕輕捂住她的眼楮,想起關長遠曾苦笑︰
「蘭弟你可別笑,我那孩兒,反應較慢……所以,你見了她,她若搭不上話,你就將就些。太復雜的事,你一個吩咐,她一個動作,她總是會的。」
必家人就是如此待大妞。還是,現在沒有人給她吩咐,她便不知如何去做?
蘭青自忖自己最初的記憶是在兩歲左右,但要清楚地記住每個細節甚至理解它反應它,也要到四歲以後,大妞就算看見那一夜他跟衛官做的髒骯事、說的惡話,也不可能去理解它,何況是防他長達三個月呢……
她反應天生已是遲緩,若真受到刺激而成了傻子,他如何對得起九泉下的長遠兄?
何況,他在關家與大妞最是親熱,這小大妞單純又笨拙,天生就是個只懂喜樂的孩子,他根本生不起任何防心。
他用指月復輕輕蹭暖她的頰面。胸月復一陣絞痛,他連忙把她的頭塞進他懷里,嘴—張,噴出血泉來。
紅色的液體染在大妞的背衣,他無力又懊惱地倒在地上,緊緊以胸身壓著大妞,不讓她被寒風給蝕了身骨。
「……大妞乖……」真的很乖,這三個月的逃亡生活,大妞沒有帶給他任何麻煩,甚至,這麼小的孩兒也沒有因此得病,健健康康的,比起他來真的很好。
「為什麼……我要這麼辛苦呢?」蘭青喃著。以前他可沒受過這種苦頭呢。
近日他時常出現「算了,把娃兒交出去」的念頭。只要把她交出去,他不必再過著這種逃亡日子,可是,每次當他一對上大妞那雙神似關長遠的眼楮,他就會想,關長遠一直透過大妞在監視著他,看他有沒有辜負最後的信任……
這樣的日子再過下去,他也活不了多久,在那之前,他能把大妞安頓在哪呢?天下之大,竟然沒有他足以信賴的人。
「哈哈……」他唯一信賴的人,已被他害死。大妞能托付給誰?
他的意識模糊不清,遠方似乎有人在唱曲兒……除夕夜,哪來的曲兒?
「咦,有人?」歌聲停了,少女跑了過來。「兄弟,你……娘咧,都是血,是遭人追殺?怎麼有只小手……有娃兒在!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可不好,大冷天,娃兒會成凍死骨的!」
蘭青心知有人接近,但渾身冷硬,無力再反擊,只得任由黑甜鄉淹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