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昔
本以高難飽
徒勞恨費聲
五更疏欲斷
一樹碧無情
──《蟬》李商隱
「剪刀,石頭,布!」
「啊!小宛輸了,要當鬼喔!」
泉宛妍蹙起美麗的雙眉,不服輸地嚷嚷︰「哼!人家才沒輸。不算!重來、重來!」
「哪兒沒輸?」
「明明就是你出布,小媚出了剪刀,剪刀剪布啊!」
幾個小男童、小女童齊聲抗議了。
「姐姐,」小媚眨著明亮的眼,怯怯地提議,「我……我來當鬼沒關系的。」
「真的?」泉宛妍得意地朝其他人看去,「小媚當鬼,有沒有人反對的?」
很快的,孩童們一哄而散,紛紛找尋藏身之處。
此時,老柳樹旁,只有一抹女敕黃色的小小身影。
「九十六、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一百!」小媚總算喊完了數兒,這才乖乖地抬頭張望四周。
竹林內傳來沙沙作響的聲音,以及不遠處的潺潺溪水聲。
「嗚……姐姐,你們在哪兒?」不足四歲的小媚立即感到畏懼。
四周空蕩蕩的,她害怕得直想嚎啕大哭。
「姐姐、大明哥哥、小花姐姐……」她一邊呼喚著玩伴的名字,一邊慌張地尋求著他們的身影。
不知不覺的,小媚往一旁的竹林走去,小小的身影漸行漸遠。
沒多久,附近荒廢的城垛邊探出幾顆小腦袋。
「小宛,你妹子走掉了呢!」
「她朝竹林里去了!」
「真糟,我去把她叫回來好了!」一名年紀較大的男童自告奮勇地提議。
「不許去。」泉宛妍忽地開口,並展開雙臂阻去男童的去路。
「小宛?」男童有些愕然。
「我們現在是在玩捉迷藏耶!待會兒她就會回來找我們了!」
「嗯,你說得有理。」
孩童們又躲回荒廢城垛的後頭,一邊等小媚回來,一邊嘰嘰喳喳地聊了起來。
***
「不!小媚……姐姐錯了……你不要過去……不要過去!」泉宛妍驀地睜開眼楮,冷汗涔涔地醒來。
她已經好久沒有作惡夢了,是因為最近太累了嗎?
泉宛妍苦苦一笑後,面容又回復到一貫的嚴肅緊繃。不想了!今天還有得忙呢!
沒讓黎明時分的惡夢佔去太多的心思,她隨即將整副精神埋在上半個月的帳冊上。
由于求好心切,盈門客棧的廂房布置、人力雇請,都是砸下大筆銀兩的。
所以,凡在盈門客棧食宿過的客人,莫不贊不絕口,也讓盈門客棧的名聲更響亮了起來。
正當泉宛妍聚精會神之際,總掌櫃吳非京輕叩門板後進入。
「你在忙啊?」看了看書案上堆積如山的帳冊,吳非京問道。
「還好。」泉宛妍冷硬的面容隨即露出一抹友善的笑意。
「昨兒個你不是身體不適,現在好點了嗎?」
「好多了。」
「那我就放心了。」吳非京懶懶地坐在椅上,「昨天來客棧里找碴的家伙,我已經處理妥當了,你就甭擔心了。听說那家伙之前便在長安城外的各家店鋪硬索錢財、耍無賴,是事先打听好咱們生意情況才獅子大開口‘索賠,的。」
「是嗎?」泉宛妍冷笑,「罷了,不提那種雜碎了。非京,過來幫我瞧瞧吧!」她將帳冊推到他的面前。
「哎喲!我最不會看帳了。」吳非京推拒著。
「非京。」
「不要、不要、不要!」吳非京索性把眼楮捂了起來。
「吳非京!」
「好嘛!」吳非京心不甘情不願地接過了帳冊。
才翻了幾頁,他的濃眉便緊蹙了起來。
「采買東北松江青魚、人參,共計七百三十二兩銀子……」他再往前翻了幾頁,「咦?這里怎麼完全沒提呢?這項采買是誰負責的?」他的神情正經了起來。
「張台生。」泉宛妍冷淡地吐出話語,眼底沒有半絲震驚。
「原來是他。你打算怎麼處理呢?」
「唉!真不知他在想什麼……咳!」輕咳了一聲,泉宛妍伸手就茶杯取暖。張台生是不把她放在眼里了嗎?
「你的風寒好些了嗎?瞧你咳成這樣。」語畢,吳非京關心地將手覆到她的額上。
「哎喲!你們這是在做什麼?成何體統啊!」
***
人未到聲先到,一名中年美婦雞貓子喊叫著。
她的身後跟著一名少女,少女有著一張柔媚的臉蛋,卻安靜得引不起人注意。
「二娘。」泉宛妍皮笑肉不笑地打招呼。
「喲!你還知道我這個二娘啊?」中年美婦啐了句,「你多久沒來給我請安了?」
泉宛妍忍著反唇相稽的沖動,馬上欠身行禮︰「確實是宛兒疏忽了,只因近來客棧的事務繁雜,還請二娘原諒。」
「哼!」冷嗤一聲後,泉二娘的媚眼睨向拱手退立一旁的吳非京,「宛兒,二娘有重要的事想與你談談,這閑雜人等不好在場吧?」
聞言,泉宛妍望向吳非京,再緩緩地調轉回視線。
此時,吳非京正用哀求的眼神瞅著泉宛妍,只為了貪看泉明媚一眼。
「敢問二娘要談的是公事還是私事?」
「啊?」泉二娘一愣。
「若是公事,非京是宛兒不可或缺的左右手。若是私事,非京也算是泉家人,自是不算‘閑雜人等。」
「你!」泉二娘氣得咬牙切齒,卻又無話可回,「好,既然你不在意,我直說便是。」努力壓下不悅的情緒,她開口說著,「宛兒,二娘看著你長年為這盈門客棧做牛做馬、獨撐大局的,實在是于心不忍,二娘左思右想了好久,覺得應該是替你找個好婆家的時候了。」
聞言,原本站在一旁啜著茶水的吳非京險些將含在口中的茶噴了出來。
見狀,泉二娘惡狠狠地瞪向他。
吳非京則是嚇得趕忙用力揮著手。
「找婆家?」泉宛妍的黛眉緩緩地蹙起,「二娘覺得宛兒該婚配什麼樣的對象呢?」。
泉二娘連忙喜道︰「要做泉家的贅婿自是不能馬虎,要年輕、有才干,最好能擅于打點客棧內的事務,這樣才能替你分憂解勞……不不,這處理客棧事務的重責自是男人來擔便好,而你便可專心地相夫教子,好好做個乖媳婦兒……」
「二娘,我是招贅夫婿,不是要將自己嫁出去的。」泉宛妍隱含諷意地堵住泉二娘欲罷不能的長篇大論。
「咳!」吳非京故意發出清喉嚨的聲響,以打破尷尬的沉寂。
「嗯……你說得沒錯……」泉二娘訥訥地回道。
「听二娘這麼說,我已知您心中的乘龍快婿是誰了。」
「呃……是嗎?」她還沒開始說耶!
泉宛妍精明的眸光望向吳非京︰「必是非京莫屬了,對吧?」
「噗!」吳非京又控制不住地噴出茶水,「宛妍!」
原本安靜站在一旁的泉明媚好奇地睜大眼,不停地在泉宛妍及吳非京的臉上梭巡著。
「啊?」泉二娘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二娘待宛兒真是好得沒話說,還如此關心宛兒疏忽已久的終身大事。」泉宛妍刻意走到吳非京的身邊,「但是,我和非京……可能要再等一陣子才打算公布喜訊。」
突地,一道巨響傳來。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泉明媚蒼白著小臉。方才的巨響是她輕絆到椅腳所發出的。
「小媚……」泉宛妍才開了口,卻被泉二娘硬生生地截斷話語。
「你在做什麼啊?笨手笨腳的,看了真礙眼。去去去!別打擾我們談正事。」泉二娘嫌惡地啐道。
泉宛妍也不方便表示什麼,只是朝吳非京看了一眼,心下嘆息。
「宛兒,有一個人對你仰慕已久,你知道嗎?」泉二娘再次開口,「台生那孩子早對你愛慕有加,再加上這些年他來總是認真、努力地默默工作,對盈門客棧貢獻良多,可是個打著燈籠也找不著的好對象呢!」
泉宛妍在心中冷嗤一聲,不悅地忖著。
張台生若真對她愛慕有加,會鎮日流連在妓院的脂粉堆里嗎?
張台生若真認真、努力地默默工作,會挪用公款嗎?
張台生對盈門客棧貢獻良多,是為了娶她以圖飛黃騰達吧?
「為了盈門客棧和泉家的未來著想,你就將台生招贅進來吧!」
雙手交抱在胸前,泉宛妍氣定神閑地道︰「可是,我對大表哥只有兄妹之情,並無男女之愛。」如今張台生的作為更是讓這份兄妹之情不復存在。
「宛兒,台生可比吳非京要好太多了。」一時情急,泉二娘不由分說地指著吳非京 哩叭啦地說了起來,「台生長得好看又體面,自幼又飽讀詩書,哪里是吳非京這臭小子比得上的?」
「二娘,‘情人眼里出西施-,您應該听過吧?」泉宛妍淡淡地道。
「你真是不識好歹啊!拋棄了可憐的台生不說,還勾搭上這種低三下四的下人!」泉二娘氣得口不擇言。
「二娘,還請原諒宛兒。」泉宛妍滿不在乎地道,「對了,二娘,煩請轉告大表哥一聲,明天開始客棧里的采辦事宜,他不必操勞煩心了,我會另外派人接手。」
「啊?」泉二娘一時反應不過來,「等……等一下!你是說,你要撤了台生的工作。」
「沒錯。」
「泉宛妍!你有沒有搞錯啊?台生是哪里得罪你了?」泉二娘駭得大喊出聲。
「二娘,我只是怕大表哥太辛勞了,才會累到……有些帳都沒記清楚。」泉宛妍踱回書案旁,刻意拿起帳冊揚了揚,滿意地見到泉二娘瑟縮了下的模樣,「所以,還是請大表哥這陣子多多‘休息-吧!」
「你……」泉二娘心虛地看看她手上的帳冊。這死丫頭不會真的發現什麼了吧,「我、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要死了!台生那小子還同她再三保證過絕對不會有人發現的。
「不明白?」泉宛妍冷笑了聲,「明白也好,不明白也罷。二娘,您只要明白泉家現在當家作主的人是我,我有權利也有責任替泉家挑個最好的贅婿,沒有任何人能左右我的決定。」
***
「泉宛妍那個賤人!爛人!婊子!妓女!」一連串不堪入耳的字眼從泉二娘的口中滔滔不絕地吐出來。
她怒氣沖天地回到院落,泄恨似地拿起東西狂砸,服侍的丫頭早嚇得遠遠地躲開,只留下泉明媚一人。
「娘,您不要這麼生氣。」泉明媚說起話來細柔婉約,和泉二娘的潑婦罵街全然不同,也和同父異母的大姐泉宛妍截然不同,「大姐不想和大表哥成親也就罷了……」
「你這個死丫頭懂什麼?」一怒之下,泉二娘甩了女兒一記巴掌,「她不和台生成親,我們就不能乘機掌管家產,將來若被趕出家門、流落街頭,怎麼死的都不知道,你這個死丫頭到底懂是不懂啊?」
「大姐不會這麼做的,我們都是一家人啊……」
「呸!老娘沒生過她,誰跟她是一家人啊?」泉二娘自私地說,「我看她就討厭,她一定也視我們為眼中釘,不然改天你去問問她為什麼拖著不肯成親,還不是因為怕和台生成了親,大權不在掌握之中才不肯成親。」
「娘……」
「笨蛋!娘這是為了你好,你怎麼都不懂啊?她不成親,你怎麼嫁?這是規矩,你不明白嗎?」她胡謅著,「她不嫁,自然也不會替你找一門好親事……你瞧瞧你的腳,都已經被她害跛了,還想替她說話?」
泉明媚不說話了,原本純真的眼神蒙上一層陰影。娘說的的確是事實,卻也是個意外,是個大家都知道的意外。
「算娘白養你了,一點兒都不爭氣,死丫頭!哼!」
泉明媚只是呆立在原地听著母親的訓話,靜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