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一古腦兒將水兒送入車廂里,她看見遠方已是火光隱隱、人聲似要一路沸騰而來。
「中原皇帝的使者,可以出發了!」幾乎是同一時刻,阿蓮和陳老伯亦被阿淦送上車。
連句道別的話都來不及好好的說,他們僅來得及互凝一眼──便是訣別。
馬蹄聲聲翻飛,車輪隨之呼嚕嚕滾動,被黑色紗幕遮窗,不知這行車馬奔馳了多久,是由黑夜的盡頭奔至天明的開端嗎?
一路上的行進速度無比雷厲,且令水兒納悶的,由升龍城里到外出了一道又一道重兵把守的關卡,竟也是稍作幾句盤詢的停頓便又放行,可以說是暢行無阻──
究竟是誰有這麼大的本事?
中原皇帝的使者……她記得阿駿如是的喚喊。
如此一來便就說得通了。兩國交惡亦不斬來使,否則便會視為挑起戰端──想來侏皇子在為搜索焦頭爛額之際,也不想節外多生枝吧?否則,哪有如此輕易放行之理?
水兒料得不錯,在進入城外郊野時,這支隊伍才緩下前進速度,讓她一直繃得緊緊的情緒松弛下去。
「是錦龍將軍和張副將的夫人嗎?」似曾相識的男音隨著車門打開傳入。「在下李玉城,是中原天朝的使者──是你?」客套隨即一變為意外的驚喜。
是他?水兒亦詫然,那位在市集內有過一面之緣的貴公子?
「原來你是錦龍將軍的妻子?」李玉城喜出望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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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護送南越皇室一行人離開邊境,進入中國雲南一帶,這支隊伍才筋疲力竭地松了口氣。
「請兩位夫人們暫且在此住下吧!地方雖簡陋,但安全無虞。」李玉城解釋。「至于南越的皇族等人,由于要和聖上共商要事,所以已直接護送入了京城晉見皇上。」
「共商什麼要事呢?」水兒冷哂一聲,「總不是要支援南越多少兵力,事成之後又要南越臣服于中原,年貢多少獻金吧?」
李玉城臉色一沉,「請兩位夫人好好休息,我隨後便會派待女過來。」擺明便是不欲多談,或者是說不願和女人家多談,縱然他頗為欣賞水兒亦然。
水兒冷冷地注視他,那目光竟能在眨眼間產生如見皇尊的錯覺,李玉城連吞數回口水後,幾乎是落荒而逃。
「水、水兒,這是怎麼了?」阿蓮的輕喊轉移她的注意力,「他們說……說什麼阿淦是副將?但他從來沒說過什麼呀……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抱著偌大的便月復,阿蓮慢慢就地蹲下去,一旁也是看得驚呆,陳伯和水兒是不約而同去扶她一把。
接下來連著好一陣日子,水兒為了照顧安胎的阿蓮而忙著沒再去逼問李玉城什麼。
「呀……呀呀……」安兒爬行的速度愈來愈敏捷,所發出的單字音節也愈來愈多。
「唔唔……哩……唔……」她含笑傾听,並拿了只布球兒給他;安兒笑呵呵伸手去接,小嘴流口水地啃著它。
水兒滿面憐愛伸手撫他,他卻在一陣咿咿唔唔中發出幾個異常清晰的字音,「阿嗒……嗒……爹……爹……」
在水兒不及從震驚里回神時,又一記,「娘!」
小小臉蛋開心仰高,看著另一張怔愣的大臉,「爹爹……娘……」然後手中的布球兒被放了開,在床鋪上滾動,再兩只掌兒撐在鋪面上,當真個是使著吃女乃之力──
「依嘿咻!」一聲站了起來。
站了起來!
水兒驚喘一聲,詫喜又激動,「安兒!」縴臂往前伸,屏氣凝神望著那小小孩兒邁步,盡避是一步搖又一步晃,但卻已正式宣告安兒可是月兌離了小小小孩兒時期!
「好棒!安兒,好乖!」她激動地抱住那小小身軀,並不住用自己的側頰去貼住他的臉兒磨蹭,忘我地回身便喚,「阿駿,快來看,安兒已經會走──」倏地笑容頓失。
空蕩蕩房間陡然偌大,空曠了起來。
空蕩蕩,除了她和小安兒,其他哪還有人呢?
阿駿……
「阿駿……安兒已經會走了呢……阿駿……」可他卻無法親眼目睹啊!
水兒驀地感覺喉嚨梗了好大一個硬塊,很痛,但又痛得不知如何是好,怎麼根除才不會疼……
戰爭和沙場,那是男人的天下……女人呢?真個就只能在安全的後方等著,什麼忙都幫不上?
「娘……爹……爹爹?」安兒抓住她披肩的長發吃著玩,那憨然天真的模樣,終于使水兒毅然而然地將唇一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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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咚!」
李玉城的房門被外頭的人敲得又急又響。他不情不願地從床上爬起來,打著呵欠去應門。
「怎麼了……姜夫人?」這意外的訪客讓他睡意全失,李玉城看著一肩背著只小包袱,雙手環抱安兒的她,清醒卻不解。
「帶我回京城,我要面聖。」很冷靜的說話,她命令道。
什麼?
「姜夫人,你說什麼?」再問一次,李玉城還以為自己的听力出了問題。
「帶我回京城,我要面聖。」下巴微微一抬,再一次,她的氣勢果真萬千,甚至比一個大男人更精采絕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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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的「只是」南越大將軍的奴隸妻子,一個名叫水兒的女人嗎?
愈近京城,李玉城的疑惑愈盛。
愈近京城,水兒外表迅速且點滴的強烈變化便愈教人屏息。
她那張本是平凡無奇的臉孔流露出又媚又艷,同時卻又更顯端莊雍容的氣息,一身的布衣比金縷服更炫耀,好似聖上──李玉城赫然發現自己的想法,隨即失笑。
聖上?他在想些什麼?
「您在想些什麼呢?李大人?」水兒的聲音很清楚,李玉城這才從略微的沉思中清醒。
如同算準了般,原本行駛間的馬車停下,在皇宮禁城的朱漆大門前。
「李大人?」禁衛老隊長率先認出了這輛插有外交使節旗幟的馬車,迎了上前。「我以為您還在邊境才是……這位是?」識人頗多的一雙老眼微微眯起……這名少婦好生面熟啊!
「這位是……呃~~南越來的貴賓,」這麼說總沒錯吧?「她想要覲見聖上。」
「是。」禁衛老隊長放行,且送馬車往宮苑大道更深處而去,才驀地呀然一聲。「她!她是……是……」
經過重重關卡,冗長的稟告與通知,李玉城都不確定聖上是否喜歡被如此突兀吵擾而大發雷霆,他微微的不安和水兒的鎮定如常呈現如此的對比。
「莫擔憂,李大人。」水兒微側臉頰,「一切都會否極泰來。」她也瞧見對方微微不信任的表情,其實自個兒不免仍有絲緊張。
「聖上駕到!」隨著內侍的太監一記接一記的洪亮嗓音,李玉城一听見那接近的急促,不耐煩似的踅音便匆忙叩首著地。
「吾皇萬歲、萬萬歲!」但他沒有得到如慣常一句「平身」,更正確一點的說法,駕到的聖上……怎麼會鴉雀無聲呢?
冒著冒犯龍顏的險,李玉城偷偷抬頭一瞧──
咦?聖上竟是用一種不敢相信的……「驚艷」的眼神直勾勾盯著水兒?
「父皇,」水兒終于盈盈下跪叩首。「兒臣水兒參見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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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的天下,因數位地方節度使的叛變而戰亂,其禍害之嚴重,連皇室都不得不一度棄守京城皇苑而出走,直到有了驍勇善戰的郭將軍挺身而出,才算一舉平定了天下。
但在那披星戴月的漏夜逃亡里,十七公主所乘坐的馬車被一場夜襲給沖散,離了隊伍,就此下落不明。
「……兒臣後來被奴隸販子給帶到南越去,幸而阿駿救了兒臣一命。」
聖上激動地紅著眼眶,上下打量這個小女兒,忽地又疑道︰「阿駿?阿駿是誰?」
「南越的錦龍將軍姜駿──他便是兒臣的良人。」
李玉城在一旁听得嘴巴愈張愈大,但沒人注意到他,全部的人注目焦點都集中在同一處。
「你和他成親了?」聖上果真大感意外。
「是,您也多了一名男孫,取名安兒。」水兒微微一笑,「父皇難道不為兒臣感到高興?」
「高興,自然高興!」聖上頷首。「你不在皇宮內,淪落在外的這段時間一定受了很多苦,瞧你穿著這麼粗糙、丑陋又骯髒的衣服,真是不合乎公主的身分。來人,快帶公主下去梳洗一番。」
「不,我不想更衣。」水兒立即表達了意見。「父皇,這衣服是我針針縫成的,您瞧!」她驕傲的模樣讓聖上吃驚。
「你?自己做衣服?」他終于注意到女兒改變的細節,單單是一雙手,便已由富貴的細致粗化成又繭又糙,看起來……很糟!
「朕的水兒呀……你是受了多少苦呢?」聖上慈愛地執起女兒的手,一同在鋪著金緞的座椅上落坐。
雖然這女兒貌不出色,但身上自有股沉謐溫和的氣質讓他極為欣賞,常常找這女兒談心聊事。
她有一雙最適合傾听的耳朵,和一顆最能理解、體貼的心,能將最逆耳的大道理用最柔婉的方式說入他心……
聖上隱約感嘆著,如果不是自己當初的舍不得,年屆十八歲且早該許人的水兒嫁出宮外,是否便可避免戰火流離顛沛的劫數?甚至還淪落到那麼遙遠又野蠻的地方?
思及此,聖上心中憐惜更盛,忍不住道︰「水兒,父皇願給你最好的一切來彌補你呵!」
水兒立即抓住這句話,「那麼,兒臣有個不求之請。」
「說。」
「請父皇盡全力調派兵力借援南越,幫忙平定這場叛亂,造福天下蒼生。」
「南越雖是個蠻夷之邦,但朕有好生之德,自會出手援助,只不過──」
「只不過南越無法答應向您臣服在中原腳下,所以您遲遲無法再繼續借援?」水兒問得不卑不亢,卻又問得一針見血。
聖上皺起眉尖。「朕試著以德教感化蠻夷之邦,他們自然該恭敬臣服在朕的腳下──」
「兒臣以為,如今不是忙著以德教感化之際,出兵解決南越的燃眉之急為首要之務,如此更能表達出您仁心德政的胸襟,如此一來,南越皇室將永遠欠父皇一份恩情,還怕他們不臣服?」
阿駿,你的兵力夠不夠熬過這一時、這一刻?熬不熬得到我說服父皇?
「兒臣以為,南越如今境況如同當年我朝地方節度使作亂之象,兒臣之夫雖有郭將軍之勇,但兵力和敵陣委實差異過大,父皇若想彌補兒臣,便請幫幫您的臣婿吧!」
「但是……」
聖上總在介懷「臣服」這一碼子事,水兒看出來了,便以可有可無的態度輕點了一句,「父皇,以德教感化蠻夷之邦……這不是最好的第一步嗎?」
然後,水兒含著恭謹的笑,表面鎮靜恆常,實則掌心發冷汗地看著再度陷入沉思的聖上。
蒼天呵!□若長眼,求□開開恩吧……
蒼天呵……阿駿……駿……
「水兒……」聖上終于啟唇,順道揮手示意她退下,「你先下去休息,朕要好好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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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半個時辰,金牌令下,聖上親自點閱最勇猛的郭將軍和最優秀的兵力,全速趕往南越。
即便是回到自己寢宮後,仍繃著神經等待的水兒,在得知消息的那剎那,終于濱堤似簌然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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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先行傳回郭將軍抵達邊境與繁皇子等人會晤消息。
第四日,增強的兵力即刻揮軍攻襲。
第七日,傳回侏皇子不敵且開始節節敗退的消息。
第十日,傳回侏皇子開始進行背水一戰之役。
第十二日──
傳回錦龍將軍和他的副將張淦遭敵人不意侵襲,生命垂危、生死不明的消息……
「水兒……」聖上聆听完這則快騎之報,第一個反應便是看向女兒,擔心輕喚。
「父皇……」面白如雪,水兒知道父皇在擔心她,想勉強裝出自我鼓舞的笑容,但唇角才扯開,眼前便頓地一黑。
「來人啊!快傳御醫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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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吼、吶喊,兵刃交鋒時冰冷聲響,人體倒落地面的無聲無息。
這就是沙場。
一換上鎧甲戎袍,他不再是那個住在升龍村里的阿駿。
面無表情瞬凝著一顆落地人頭,手下卻已挾著唰唰風勢砍、劈、削、刺、捅,錦龍將軍有著以一人之勢便可突破千百人重圍的力量──
「喝!」最後一記解決一個敵兵,望著一片似永無止盡的血腥殺戮戰場,有著眨眼的失神──失神在兩張笑意盈盈、殷殷盼他回去的親愛臉孔,他的水兒和小安兒呀……
「阿駿,左邊!」阿淦急促的暴吼及時拉他回神,他倏然揮刀落劍又解決掉好幾個家伙,可仍為這一時失神付出掛彩代價。
懊死!
雙瞳凌銳且布滿血絲,夜半在軍營中,簡陋的燭光下,他和阿淦彼此幫忙相互包扎傷口,兩個疲倦的男人都不想開口,默默的──
「阿蓮啊……」最後是阿淦,認輸似的嘆氣。「該死的,我居然在念著人,還是念著一個女人呢!這是什麼道理啊這?」
是啊!這是什麼道理啊?
阿駿以無語來表示和阿淦一樣的同感身受。
水兒呵……
漆黑的夜色才偶爾允許這一刻的思念,下一刻哨兵的緊急傳報便由帳外傳入他們的耳中。
「啟稟將軍,九十里外又燃起求救烽火!」由滿臉的思渴瞬間整頓為厲鬼似肅殺,兩人二話不說又沖入沙場……
爭先恐後嗎?或許吧!唯有如此奮不顧身的投入,才能逼迫自己冷硬起來,不再魂牽夢縈于兒女情長……
中原那邊的皇帝……他知道繁皇子等人正為了借兵的難題忙得焦頭爛額。
中原的皇帝借兵有著苛刻的條件──臣服,南越人怎肯?他們國力、財力或許富庶不過中原,但尊嚴仍是屹立著,南越的歷史是由南越人自己來書寫,斷不假他國之手!
也因此借兵的協議一直無法成功……
這下子,這一仗,態勢本來便較薄弱的繁皇子一方打得格外艱苦,就算是巧婦,也有著無米可炊之難!
他很清楚自己過往的錦龍將軍盛名固然有穩定軍心之效,但兵力、囤糧著實禁受不住一日日削減卻無遞補,軍醫更早在日前便私下稟告藥材的用盡……
他們駐守在京城外並努力往里攻克,卻仍未擊破這座固若金湯。
侏皇子更是猖獗放出風聲,「降我者,免于一死!帶錦龍將軍首級來歸者,賞銀千兩!活捉錦龍將軍來歸者,賞金萬兩!」
「呵呵呵……阿駿,原來你還頗有身價的嘛!」阿淦取笑道,算是苦中作樂。
呵呵呵……他還真是笑不出來。當初他散盡家產、辭官隱居時,可也還沒「富貴」到這般地步的說。
侏皇子的猖獗風聲果真制造出人心浮動的效果,繁皇子這方的軍營中,某種蠢蠢欲動的不安氣息──
「媽的!你怎麼又掛彩了?」今日又是一整天沒有結果的廝殺,攪得阿淦格外火大,也因此在發現他身上又多了兩道得縫起來的傷口時,一邊呼傳軍醫,一邊又回頭咕噥。
他反常的臉色蒼白,一語不發,讓趕來的軍醫動作迅速地清理傷口、縫合,在揮手要軍醫退下後,才沉聲道︰「是自己人。」
「什麼?」阿淦先是一怔,有听沒有懂,「什麼叫自己人……自己人?」
驀然領悟,臉色也跟著難看起來。「你……你是說,你的傷是我們這邊的弟兄砍的?!」音量壓得極細微。
他幾不可見地將頭一點,滿腦子如塞入黃連般的苦澀滋味,沉重得讓他幾乎要嘗不出來。
那名拿矛刺殺過來的小兵,他在第一時間里完全沒有戒備,因為對方穿著的是屬于他麾下色彩的戎裝,直到第二矛虎虎生風逼近,全身動作反射性揮舞而出,輕而易舉斥回致命的危機,一招漂亮解決。
但是,他始終忘不了對方刺殺過來時的眼神──不顧一切、窮途末路般、恐懼之極的豁出去──那就是絕望。
絕望嗎……他吐出一口氣,仰望帳頂,一片混沌不清的黑影子。
絕望嗎?他何時起竟也有這種婆婆媽媽的心境了?
以往那種枯骨葬沙場的「豪態」消失了,阿駿發現自己一點都不想死……他想平安地回到自己妻小身邊,回升龍村繼續那平凡又平淡的漆行學徒生活……對了,他答允要給水兒換蓋一棟較大的屋子,如此才有足夠的空間來養孩子……他想像著他們共同為孩子的事忙白了發;卻又不時能互挽手兒相視一笑的悠久光景,心下又酸又甜了!
任憑想像千百,但,也要能留有一條命才能去實踐!
所以他不想死,想好好保護自己離開沙場。
戰者若是心有所懼,便無法勇悍!
這根本的道理他豈會不知?但是……但是……
囤糧開始空倉了,人心再也無法單一地被安撫,錦龍將軍的人頭已懸賞至三萬兩,那種孤軍獨奮戰的滋味在每一人心中悄悄栽下不祥的根苗。
「我們……也許該降服侏皇子吧?」細細小小聲,有人開始這麼耳語。
「是……是啊!傣皇子本就體弱多病,侏皇子也是皇室所出,或許由他來掌理南越……」
「噓噓~~小聲,不能說的,這是叛國的想法啊!」
「怎麼能算是叛國呢?」
「我……我不想死在這里。」
「是啊!我也是,我……好想家呀……」
「我也是。」一道沉聲驀地加入這群「三公六男」里,喝!每個人都差點當場屁滾尿流。
「將……將……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