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才听到一記輕喊,張眼欲轉身,頭頂上便多了一雙緊張的小手。
「忘記了,忘記了……」她九官鳥似的反覆著。
原來,她剛剛是幫他衣也寬了,鞋也月兌了,獨獨忘了解開他頭上的梳髻幘巾,不知道現在補救來不來得及?
手指拙拙地一扯,幘巾松開,髻落發散,她這才寬下心,小手不覺一松,那塊幘巾便不知怎地越過他肩頭,一路飄落到大浴桶內,在水面上打漂兒。
「哎呀!」想也沒想的往旁邊跨了一步,橫在他的身前,異兒沖動地一手抓著桶子邊緣,藉勢使力把身子往前一伸,半懸著身子想構到那幘巾——
「哇啊——嘩啦!」前面是她慘遭失敗的尖叫聲,後頭那一聲則是她整個倒栽蔥跌入水中的巨大水花聲,真個是「好不痛快」啊!
「異兒!」慢了一步的張伯冠只來得及傾身伸臂探入水中,從她身體底下,由下往上把她給撈了起來,救了她差點丟了的小命!
「你……」他又駭又怒,激昂的情緒將他的左半臉扭曲得更是丑惡恐怖。「你在做什麼?你差點就沒命了!」他先是用力抓著她的肩膀搖晃,旋即又把她狠狠摟入懷中揉弄著。
「呃……」一下搖、一下揉,可不管是搖晃或揉弄,都教異兒吃不消地哀哀叫。她開始扭身反抗,想掙月兌出這陰晴不定的懷抱。
「放開我、放開我啦!」她才一動,他的雙手十指就倏然緊緊掐入她的雙臂皮肉里,讓她更是痛喊著,「我要離開——」
離開?「我不許!」張伯冠的腦海中浮現一片赤紅的霧氣。那赤紅,是蜜絲當年月復下腿間的血流,還是燒在她身上的火焰?啊,他眼花了、看不分明了,可是,他手中的觸感卻是真實存在的,他怎能輕易松放?
「我不許……」他又將她狠狠摟入懷中揉弄了,可是這一回更順勢吮上她的小嘴。
突兀且強烈的偷襲,教異兒想起第一次見到這個眼熟的主子時,自己也是這麼激動的強吻上去……這算是「一報還一報」?
「唔……唔唔……不要了……」異兒毫不保留地流露出最純最真的反應,教他再也無法克制,「嘩啦」一聲在水中站了起來,將她往床邊抱去,亦將自己的身軀隨後重重覆上……
從那一夜開始,異兒便不曾回到丫頭們所睡的大通鋪去。
錦繡莊上上下下沒有人端詳得出張伯冠究竟是瞧上異兒的哪一點?
這個異兒明明長相很普通,身材也尚可,說話動作也沒特別聰敏到哪去呀……
可是,納悶歸納悶,在涼颼颼的大當家面前,又有誰敢多吭一句什麼呢?就算是有一床染了一小團紅漬的被褥給拿了出去,交由洗衣房去清洗,依舊是大伙兒張大嘴巴你看過來、我瞧過去的,然後嘴巴一閉,就什麼聲音都沒有了。
天熱,冠居庭苑的涼亭里,清茶一壺、糕點餅果數小盤,配上兩個當家的帳本、算盤,以及一些織物的相關記錄、錦繡莊本家與各地分號的每月呈報等,全都散放在桌面上或椅子上。
原來,這不是一場清閑片刻的閑話家常,而是三個月一回合的核帳以及批閱呈報的時刻。
可是人再忙,總是要給自己找點樂子嘛!所以,張仲亞給自己倒杯茶、咬塊餅,帶點興味和刁難的,提出這個問題,「大哥是否想把異兒那丫頭納為側室,還是只是讓她侍寢而已?」
張伯冠查閱帳本的動作一頓,片刻後才抬起散發冷光的雙眼瞪他。「多事!」
「嗯,是小弟多事……」張仲亞聳聳肩,不痛不癢,「但那也只能怪大哥對待異兒的態度太過特別,特別到有心人都不得不多事一下,否則太對不起自己!」
「哪里特別?!」
「嗯……好比說,大哥與她夜夜同宿,冠居只許她一介女子出入自如,還有那些菩提樹——」他努嘴比了比,遙指在涼亭一段距離外的那一排高大綠樹,樹下有個活潑的小人影正在努力跳高,將手不斷伸長,像是和那些高高在上的長大葉子卯上了!
「七年來,大哥你最寶貝那些不惜血本,也要從天竺千里迢迢移植過來的花草樹木不是嗎?別說是可以放任人這樣扯葉子來玩了,就算是有人好奇地想模模樹干,你都把人給斥退,不是嗎?」張仲亞邊講邊吃,更是一邊察顏觀色。
張伯冠反射性地將目光投向菩提樹下奮戰不懈的嬌小影兒,冷凝三分化柔、七分化軟,讓張仲亞瞧得嘖嘖稱奇,更是自信自己猜測得正確。
「大哥,小弟並無惡意,但是異兒這丫頭既然如此討你歡喜,不如就給她一個名分,讓她光明正大待在你身邊吧,免得人家這麼不明不白跟著你,平白受些不必要的委屈或歧視——」
「誰會?誰敢?」張伯冠低吼,左半臉又微微猙獰起來。那神情,是個能為保衛心愛之人而死的戰土。
「唔,錦繡莊的人確實是不會也不敢。」張仲亞不受兄長黑臉的影響,兀自侃侃而談,「但是莊外的人呢?即使不是有意的,遲早有一天消息會外流,若是左鄰右舍甚至全長安城的人都知道了,會怎麼想她呢?
「當然啦,一個做主子的收個暖床的,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是是錦繡莊那個陰陽怪氣又鬼臉的大當家收個暖床的——‘哎呀呀,她好可憐’或‘哼哼,她是怎麼辦到的’……這種指指點點,再少不更事的人,總有一天會懂得的,到時她還能笑得如此坦率可愛嗎?」
「哈哈哈……」菩提樹下,確實是銀鈴清音笑聲瑯瑯,異兒回過頭,迎上張伯冠凝視過來的目光,便炫耀似的,雙手高舉起一片新拔下來的完整葉片,他不自覺對她頷首示意,眼神里盡是露骨的疼惜。
哎呀呀,整個人都已經陷下去了,怎麼腦袋卻還沒開竅呢?張仲亞決定再點醒他一記。
「不過話說回來,這丫頭笑起來還真可愛,難怪大哥會這麼‘欣賞’了。」
張伯冠回眸瞪他,張仲亞笑得可無辜了。「咦,我說錯了什麼嗎?」
張伯冠悶不吭聲又調回視線。
就是因為張仲亞每一句話說得都該死地對極了!想「錯」都不行,自己才會這般慍惱的吧?
張仲亞等于是變相在點醒他,倘若他「欣賞」得出異兒的可人之處,再加上流言的推波助瀾,那早晚也會有另外一個男人——或者是更多的男人,同他一樣「欣賞」異兒的,到時異兒若想求去,既無賣身契也無任何名目,他拿什麼留人?什麼屁都沒有!
「……我會考慮的。」終于,張伯冠如是開口,告訴張仲亞,也是告訴自己。
張仲亞微牽唇角,「這樣就好。」
是的,這樣就好——至少張伯冠願意正視這問題了,間接也等于是願意試著敞開閉鎖的心房,甚至化虛為實,踏出冠居之外也是指日可待的。
雖說大哥七年來足不出戶,設計思考出上千百種織物的新產品,為錦繡莊賺入難以計數的銀兩,但是張仲亞有時卻希望沒有這麼一個「拚命三郎」的自閉兄長,寧可錢少賺一些,也想換回張伯冠一抹往昔的溫文笑容。
鮑事又繼續進行了個把個時辰,這期間,陽光不知何時一點一點散去,雲雨布滿天際。
「啊,下雨了。」直到第一滴清涼點上異兒的眉間,她才仰頭發現這件事。
「傘!」放下滿懷的長葉,咚咚咚咚跑進屋內,再咚咚咚咚跑出來時,自個兒撐了柄傘,手中再拎著另一柄趕往涼亭。
「異兒真乖巧。」既然下雨了,水花或多或少會濺灑進來,也就不好在涼亭里頭繼續弄這些帳本呈報了。
張仲亞一面將攤開的本本冊冊闔起,一面看著放下傘的異兒也要過來動手幫忙,他含著笑,像是意味深長的贊美。
異兒也回報他甜甜一笑,小手仍是笨拙,本本冊冊堆疊得不甚整齊,忽地,最上頭剛擺上去的書冊一掉,起了連鎖反應,整座小書山都搖搖欲墜。
「小心!」不約而同同時出手,張仲亞護的是這堆珍貴的資料,但張伯冠卻護著異兒,怕她會被倒散的本本冊冊打到。
「對不起!對不起!」異兒沒想到自己只是想盡丫頭的本分,幫忙收拾,哪想得到會愈幫愈忙呢?書冊倒散的時候,她正蹲在石凳旁撿其他的東西,要躲也來不及,若不是張伯冠眼明手快,及時一把圈住她的腰閃開,那些有點厚度的書冊,一定會把她的頭打得很痛。
張伯冠用嚴厲的視線上上下下來回審視她,見她無恙,才放下一顆懸起的心。他意識到張仲亞饒富興味的打量眼神,耳根開始發燙,但是卻又有點不甘示弱,回瞪一眼,直接拉著異兒起身,反將張仲亞一軍地命令道︰「慢慢收吧!」作勢要離開涼亭。
「啊?」異兒搞不懂這對兄弟的「眉目傳情」,看張伯冠打開傘並將另外一柄順手遞給自己時,才後知後覺想起一件事,「糟糕,傘只有這兩柄而已……」而他們卻有三個人哩。
「哎呀,那你還敢用這柄傘啊?做人奴婢的可以讓主子淋雨生病嗎?」閑閑看大戲,張仲亞對兄長這樣照顧保護異兒的模樣,可是感到新鮮有趣極了,不由得想看更多一點。「這柄傘應該要讓給我用對吧?」
「是呀。」異兒點點頭道。
壁居很少有人踏足拜訪,常往這里跑的也就只有張仲亞一人,所以屋里才會只擺兩柄傘以備不時之需,更不可能在此時此刻憑空多出第三柄來供人使用……唔,有了!
「異兒先打傘送異鄉人大當家進屋,再拿他的傘來接二當家吧!」真高興,她可以想得到這種兩全齊美的方法,不賴吧?
「不可以!」張仲亞故意板起臉來刁難她,間接的是在刁難兄長。「我要趕快去叫我的小廝來收拾這里的東西哩。」
對,我是存心的沒錯!張仲亞對兄長質問般的視線這樣看回去。
他在逼,逼張伯冠對異兒這丫頭公開表態。
「……」張伯冠陰惻惻地撇過視線,改對異兒吩咐,「將傘傍他。」
「嗄?」異兒好訝異好訝異,不怎麼開心地嘟起小嘴答應。討厭!異鄉人大當家真壞,真要教她淋著雨進屋啊?兩記白眼又嬌又潑地瞠去,是抗議,也是撒嬌。
張仲亞略感失望地接過傘。嘖,這招激將法不成功?沒關系,下回再來試試別的好了。
其實,往好處想,張伯冠能容納第二個女人進入自己的生活中,對自己再次提起的娶妻納妾一事,也沒有明顯排斥之意,已經是很大的改變了不是嗎?
張仲亞搖頭晃腦地走了,雨仍滂沱,異兒也不拿眼楮瞪他了,改瞧向雲霧雨霏齊來的天際,正準備咬牙沖入雨簾里——
「回來。」他一手按住她的肩頭,阻止她往外沖,將傘交到她手中,然後一個動作將她攔腰抱起。「把傘打開。」他抱著她便要步出涼亭回屋內去。
呀,有道理!異兒眼楮一亮,趕在他步出涼亭之前打開了傘,將小手半舉高著,好替他擋去雨水。
兩道合而為一的人影,便在這座下著雨的庭苑中行走著,悠悠游游,濕意詩意皆有,張伯冠不覺微緩下腳步,而溫順偎在他懷中的異兒,若有所感,抬眸便是對他一笑。
腳步完全停下,他俯,不在意傘面因而偏滑一邊,無法完全遮得住自己——男性唇瓣帶著某種下了決定的斷然,像許下承諾般蓋上女性的小嘴。
因為張伯冠的……呃,寵愛?異兒在錦繡莊里的地位整個兒搖身一變,再也不像身為一個小丫頭時的單純。
好比說,當異兒拿幾件衣服要清洗,馬上就有人會過來搶著代勞。
「異兒妹妹,我來洗我來洗,我叫春桃,日後還請多多指教、照顧哩。」先巴結了再說。
異兒走進廚灶里拿點東西填肚子,大廚用略帶鄙夷的眼神瞧她。
「小丫頭片子一個……不正經,用什麼手段勾引大當家的?」先不齒了再說。
異兒想去找姊姊玉兒說話,哪知道還沒開口,玉兒就緊張兮兮趕人了。
「七妹呀,快回去伺候大當家,別這麼不經心的,萬一害自己失寵了怎麼辦?」先教訓了再說。
哇啊!異兒只有一顆腦袋瓜,可是現在痛得像要長出第二顆哩!
她不懂,自己身邊的人,怎麼個個說起話來都像在打啞謎呢?指教、照顧……不正經、勾引……不經心、失寵……哇,全都在她的腦袋瓜里打架打成一團漿糊了。
她抱著頭,左搖一圈、右晃一圈,教甫踏入屋里的張伯冠看傻了眼,不假思索走過去抬手貼上她的前額測溫。
「怎麼了?」沒燒沒病的,做什麼把自己當成陀螺在打轉?
「唔……」異兒悶悶地從雙掌間抬起臉來瞟他一眼,旋即又悶悶地垂下頭來,坐著床榻,背靠牆面,身體縮成小小一團——那模樣,瞧起來稚氣可愛,教人恨不得把她當成嬰孩一般,摟在懷里疼惜。
「大家都對我說一些怪怪的話……」異兒在他大手一下又一下的下,頭痛消失了,斷斷續續將剛剛听到的話,重述給這個抱著她的男人听。「……那些怪怪的話,真討厭!」
是啊,那些阿諛諂媚嫉妒中傷的話,確實沒一句是好听的,真要喜歡還很難呢!不過,「听過後別理睬便是了。」他不以為意地提供最快的解決之道。
至少他自己也是這麼做的——在外頭人開始傳言,深居簡出的張伯冠不是死了便是瘋了的時候。「日後,盡量待在冠居里吧。」免得多听多傷心。
「不要!」異兒用力搖頭,不滿意張伯冠這項建議——或者該說命令。「人家也想要能出去走走。」
沒錯,盡避冠居的庭苑範圍可觀,但是總在固定一個地方,日子一久,再大的地方都會令人悶得發慌的,就是因為如此,異兒今天才會抽空偷偷離開冠居,到外頭跑來跑去,沒想到卻是听了這麼一些「怪怪的話」回來。
對喔,話說回來,「我沒瞧你到外頭去過耶,異鄉人。」只有他們兩人在一起時,異兒才會這麼稱呼他,軟軟甜甜的,喊起來格外好听。「下次你要不要跟我出去走走?」很好心地又問了一句。
出去走走?或者該說是出去嚇人吧!
張伯冠頗有自知之明,冷冷一笑,不覺抬手撫向自己的左半臉——若是心思玲瓏一點的話,看見這種舉動便會知趣,不再追問下去。
但偏偏她不是!「我看你成日不是待在桌子面前看一二三四和寫字,要不就只是在庭苑里繞圈子,站在菩提樹下發呆,吃飽了飯就只做這些事情,不覺得太無聊了嗎?」異兒好不認真地問著他,一一舉出自己看似漫不經心,實則觀察入微的結果,也就是服侍他的「心得」。
「還有啊,異鄉人穿黑衣裳是挺好看,可是看起來也好重好難過的樣子哩。奇怪啊,異鄉人不是有很多不同顏色的衣裳,為什麼不穿呢?」
「看著我!」瞧她仍說得意猶未盡的模樣,張伯冠斷然打斷她,挽起她的右手,一鼓作氣貼放在自己左半臉的燒傷上。「你說,這是什麼?」
「你的臉啊。」她回道,也依樣畫葫蘆地舉起自己的左手拍拍自己的臉蛋。「我的臉。」
「不是!」他低吼,「我不是說這個!」
「啊?這不是你的臉嗎?」總不是吧?眼楮一眨又一溜,異兒還真的作勢要繞到他身後去瞧瞧,如果不是他及時抓住她的雙肩,迫使她不得不乖乖站在他面前的話。
「你——」雖然沒說話,但他就是知道她剛剛心中在打的餿主意。額角不覺滲出薄薄冷汗。吁!大男人的臉差點就這樣丟光了!「我要你看著我的臉,這里!」還真是燈要點得明、話要講得白,他可不願再這樣讓她「誤解」下去了。
「這里?」她歪著頭仰望他的臉,研究了好一會兒。「嗯~~你的五官方方正正,長得都很好看,也沒多長出什麼、缺少什麼……」這就是他要她「觀察」的「重點」?
「這里!」發狠似地把左半臉突然逼近到她鼻尖前,張伯冠想起他曾無意間向一名婢女多瞄了一眼,後者便激動得尖叫暈死……
沒錯,異兒初來乍見到自己,也是好不激動——卻是把自己的臉頰和雙唇全送上門來,或許他真不該為她「不同凡響」的反應感到驚訝才是。
「這些燒傷,難道你沒看見嗎?難道不覺得惡心恐怖嗎?啊,是了,還是你怕我怕得什麼話都不敢說了呢?」
不等她開口,他又倏然松開她,垂首不斷發出冷笑,笑得自嘲也自卑,那些話與其說是講給她听,倒不如說是講給自己听的吧?!
「你可知道這些燒傷是我自己故意弄的嗎?」情緒激動到了極點,反倒冷靜下來,太過冷靜了,異兒有種比听到「怪怪的話」,更不舒服的感覺。
「蜜絲……當火焰燒到身上時,你是不和我一樣,痛得皮肉都麻木了?對任何事情都絕望了呢?
我好恨自己無法及時救下你……再早一刻,再早一刻的話,你便不會那樣飲恨咽氣了吧?你會不會恨我來不及救你?會不會……」
「蜜絲……蜜絲……蜜絲!蜜絲!」
在廣場祭壇那里,在滂沱大雨里,張伯冠瘋狂也似地咆哮著,和轟轟隆隆的雷聲分庭相抗,直到雨止日落月西上,咆哮得干啞,數人再也听不下去,有人出面要把他拉走,他卻反手奮力奪來一支火把,毫不猶豫往自己臉上燒去——
「蜜絲……」宛如一場最可怕的夢魘,他的情緒正深深陷入往昔,眼前又看見蜜絲最後也最哀傷的笑容,恍恍惚惚……
「我在這里,我在這里呀!」異兒讀不懂他的悲傷,可再讀不懂也知道,他的悲傷一定需要別人的安撫,所以她乖乖任他再次抓住自己、擁抱自己、親吻自己、放倒自己——呃?!
張伯冠用唇掩住她準備發出的抗議之聲,即使異兒再純再遲鈍,也知道這種親昵不怎麼適合發生在這看得見日頭、也被日頭看見的地方吧?
「唔……」那聲音細細小小,卻仍可听出其銷魂甜美,讓赤果強健的男體渾身為之一顫,似苦還甜地閉上眼楮。
蜜絲……蜜絲……蜜絲……
「叫出來我想听你的聲音,蜜絲……我想听你喊我……」
「異……異鄉……異鄉人……」
「是了……」他擁抱著甜美柔潤的人兒,滿心饜足,但除了外,又有些什麼?是自己來不及挽回的愛戀?還是背負一生的痛苦?
或者,是重溫當初擁著心愛的妻子,那死而無憾的心滿意足?
「蜜絲……蜜絲……」而這口口聲聲他叫喚的對象——那個長發黝膚的異國人兒,真的實現她臨死前的許諾,重新輪回投胎轉世?或是借尸還魂來與他相會?
「異鄉人」這昵稱,在中原的家鄉沒有一人知情,所以……他可以這樣奢望嗎?可以嗎?
鼻息濃濁,體力已經瀕臨極限。
「哦!」他發出一聲申吟,傾盡力氣的撞擊,伏倒在她的身上。
蜜絲……異兒……
異兒……
「異鄉人,我穿這個很舒服哩。」猶如一只小粉蝶,異兒快樂地在樹蔭下手舞足蹈著,穿的不是平日的裙襦,而是他特意從箱底翻找出來的天竺紗麗。
他尚未開口告訴她穿戴的方式,她就已經興高采烈地拿去換裝。
緊身衣、襯裙,再巧妙將紗麗繞裙、披肩,華麗的色彩映得她乳膚閃亮,洋溢青澀欲滴的風情。「這個紗紗紗——」
「紗麗。」
「對對,紗麗。」她隨手將紗麗的一角一拉,在一陣吹來的風中翻飛。「比衣裳好穿多了。」
「你愛穿便穿吧。」在張伯冠的眼底視線里,漸漸地,異兒的五官和記憶中的芳顏交織揉融在一起,不知不覺間,他的意識因迷眩而恍惚了,坐在桌子另一頭的張仲亞還得連喚好幾聲才拉得回他的注意力。
「……就是這樣,大哥。」張仲亞要說的話是說完了,可是也看出來張伯冠的恍惚出神,便知道自己方才是一場白費唇舌。
張伯冠也發現自己的失態,他重重咳了一聲,勉強將視線從翩翩起舞的小粉蝶身上挪開。「你說什麼?」
「我說——」決定先喝杯茶再重新來過,張仲亞將話重新復誦了一回,「今年皇宮的御衣坊已經內定由我們錦繡莊來提供宮服的布源啦!」
這種天大的消息,張伯冠居然還可以一絲也不漏的「漏听」?瞧他凝視著異兒有多出神哪!「所以從下個月起,我們年供綾羅、絲綢、軟紗各千匹,還有紗麗兩千匹入宮。」
「紗麗的需求數量有那麼多?」
「這還用說!大哥,你一手指導的錦繡莊織坊所出產的紗麗,如今可是聞名天下了!」這真是與有榮焉啊!有兄如此,弟復何求呢?錦繡莊歷代怕是沒這麼揚眉吐氣過,為張家大大爭光!
「哦。」這位爭光人物只是漫不經心的虛應一聲,決定回頭繼續欣賞小粉蝶的舞姿,倒是口中已經回復商人的犀利,「那麼,布匹的數量足不足夠?種類都齊全嗎?」
「綾羅及絲綢數量是不成問題的。」張仲亞頷首,「至于紗麗,恐怕無法趕在同一時間送入皇宮了,紗麗太搶手,前五百匹剛被人訂走,倉庫中仍有一千兩百多匹,剩下的就要教織坊日夜輪班趕工了,不過應該是趕得上期限的。」
「多派些人手到織坊幫忙。」冷淡不經心的,張伯冠道︰「別讓織坊里的女紅姑娘累病了。同時,全體就從下個月起加一半的薪俸。」
「是。」張仲亞的口吻意外且訝然,引來張伯冠質詢的眼光,這才笑著解釋道︰「我只是在想,這些年來,大哥雖然……嗯,比較安靜了,但仍然是脾氣溫和,善良關懷人的。原來大哥並沒有改變啊……真好。」
「……你錯了。」張伯冠沉默許久,才淡淡丟出這句話回應。
其實他的人生已經經歷了兩次重大的改變——一次是蜜絲死在他的懷里時,一次卻是讓異兒輕而易舉地入侵自己的生活。這兩次的重大改變,全是老天爺安排的,緣滅緣起,指的便是這種失了又復得吧!
這般復雜的心境,只容自己獨嘗,無法分享。
「呃……這樣喔。」張仲亞模模鼻子,決定將話題再轉個方向。
「這次的御衣坊年供,長安幾個比較大的織坊競爭激烈,讓我有點擔心。好比說絲莊周家、衣冠莊徐家等……都不服氣我們錦繡莊能獨拔頭籌,已經放了風聲要我們好看。所以我打算在織坊及倉庫附近,加重看守的護衛,未雨綢繆總是好的。」
「嗯。」口中應著,凝視異兒舞動身姿的雙眼開始微微眯緊。
她的舞姿……似乎有點踉蹌?會是他眼花了嗎?或是她的赤足真的輕輕一絆?
「我啊,比較不擔心衣冠莊徐家,徐世伯雖然為人度量小了點,但是處事還滿光明正大的。可是絲莊的周家,他們新任的當家怕會是個麻煩人物呢!听說這個周大通是天生輸不起的公子哥兒!尤其是在這回御衣坊徵選時,不知想了多少辦法在‘打點’哩!」可是再怎麼暗地里「打點」,還不是讓錦繡莊光明正大的贏了這一場?張仲亞得意地抬頭挺胸,不可一世呢。
「哦。」可惜唯一的觀眾不專心。張伯冠全副心神都擺到異兒身上了,愈看愈察覺到她的疲態,正要開口叫她休息,卻見她身形一傾,萎倒在地——
「異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