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後,又逢一年一度的牡丹花會。
洛陽城里,行人與驛車爭道,南北往來川流不息,東坊與西街的商家店鋪門庭若市,人潮絡繹不絕數十日。
這樣的奇觀,看在當年初到洛陽城的耿毅眼里,是很不可思議的事。
如今他十七歲了,連看兩年的花開、花謝與人來眾散,懵懂之間,也明白了許多人情世故。
也許就因為耿毅已懂事,今年花會仍如往昔一般,萬紫千紅如錦似緞,可是他心中卻升起前所未有的焦躁,讓他賞花的閑情逸致也大打折扣許多。
洛陽籍詩人劉賓客曾寫下「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這樣詠嘆牡丹花會的名句,但是再怎麼有詩韻,一旦被王侯公子哥兒們競相爭奪,做為追求耶律檀心、討她歡喜的濫觴手段時,他也不得不對牡丹花會起反感。
因為打從牡丹花季一開始,寶寧寺便成了關中士大夫不約而同,急欲敬奉各品各色牡丹的匯聚之地。光是牡丹的名目就有數百種,諸如美人紅、出水洛神、第一嬌、倒暈檀心、葛巾紫、藍田玉……風花雪月般的名堂,多到令耿毅頭暈。
而那些送花入寶寺的名流可不是兼程來比風雅的,而是為了取悅「贊華先生」的義女——耶律檀心,希望在她心中留下好印象,繼而能夠月兌穎而出,成為擁她入懷的夫婿。
十五歲的耶律檀心,人見人迷戀,大家都說她美得月兌俗逸塵,紛紛地發表其最美之處的高論,有人說她美在勾人心魂的眼眉之間,也有人說,該在紅艷溫潤微啟的鼻唇之際,有人夸其頸項白若似雪,宛麗如鴻,又說她的身材婀娜,恰如多姿靈柳。
種種的蜚短流長,全都繞在她的形骸軀體上,眾人討論的結果是,人人有高見,卻莫衷一是,至於她的琴、棋、詩、畫與手紅,巧妙工整與否,卻無人關心在意。
這倒也罷了,棘手的是,有關她天香國色的街談巷語竟是愈傳愈夸張!到末了甚至傳得極為露骨,連挑逗性的聯想都進了耿毅的耳里。
李嗣源有不少個、紈子弟,其中一個的年歲與耿毅相當,曾打過追求耶律檀心的主意,卻因為品德太差連耶律倍的門檻都過不了。
大概心里咽不下這種氣,竟在大庭廣眾之下,盤問耿毅,「我听人說,你義妹生得一副風中玉露,更勝凝脂桃紅的美姿,我想若是能將洛陽第一嬌抱在懷里憐惜一番,看看她那種『雪中顫梨』的銷魂模樣,不知多好?」
對方志在羞辱人,他還能說什麼?
斥責對方听來的話,都是夸張不實的閑言閑語嗎?那豈不是給對方機會,質疑自己看光義妹的身子了?
可是,若是一口全盤否定耶律檀心不如盛傳中的美麗,丑話一旦傳進她的耳里,一定會讓她誤會他心眼小,擺明不願她嫁得好。
他百口莫辯的情況下,掉頭就想走。
怎知,小王子拿了石頭往他砸來。
他忍無可忍,拳頭一拎,回身便朝「小王子」的鼻頭掄了過去。
誰知王子不堪一擊,拳頭才落不到三下,就昏過去了。
這事鬧進了宮,李嗣源要耶律倍帶義子進宮,查一個水落石出。
坦白說,這並不是一個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時代,耶律倍知道、耿毅知道,全洛陽的老百姓都知道。
所以,眾人以為他們此行入宮,實在是凶多吉少。
邀天之幸,耶律倍父子是吉人天相,有宮女柳氏在李嗣源最寵愛又最明辨是非的花見羞夫人耳邊,將事發的情況描述得一清二楚。
李嗣源極愛這位夫人,對她可謂百依百順,既然她說錯不在耿毅身上,皇上也就從寬處置,只要耿毅向兒子賠罪了事,便不與耶律倍父子追究計較了。
但是耶律檀心究竟該嫁給哪一個王子這一回事,也成了一個甩不掉的話題。
而雪上加霜的事是,李嗣源見到長大後的耿毅變得俊秀威武,很是欣賞,未經思考,便要把女兒許賜給他,招他做駙馬!盡避這個公主還不滿五歲大!
對耿毅來說,這無異是「天恩難受」了!他只慶幸自己有一個戍守邊防的老父,短時間內,可充當應付皇上的擋箭牌。
耶律倍緊抓住這一個奧妙處,跟皇上說︰「這事我還得問問耿玠公,才能回覆皇上的恩賜。」
李嗣源最近可說是龍體欠安,他一想到耿玠這一號敬酒、罰酒皆不吃的鐵硬人物後,頭也疼了。
在多一事不如省一事的情況下,他馬上依了耶律倍的意思說︰「那就由贊華先生為朕傳話了。」
雹毅回到寶寧寺後,連著幾天做事都不帶勁,只除去拉奚琴時提得起力來。
每當他演奏時,苦悶的神情好似一個郁郁寡歡的老翁,其曲調哀怨傷感,讓人听了但覺淒愴低迷,仿佛人生無望,連老天都想往地崩下來似的。
所以,這幾日寺里的人只要一听到耿毅在拉琴,多半會識趣地走避。
耶律檀心則不然,還雪上加霜,找話題消遣他。「毅哥哥要娶小新娘了?恭喜啊!」
雹毅早習慣耶律檀心的伶牙俐齒,也無可無不可地回道︰「多謝檀心妹子關切。」然後繼續拉著架在大腿上的琴。
耶律檀心見他獨自陶醉於琴韻里,於是往他另一個膝蓋坐了下去,嬌軀被他橫扯而開的肘撞上時,也沒呼喊出一個「疼」字出來。
「你這是干什麼?」耿毅難得惱火了,瞬時撤開琴與弦,以免自己跟她有過多的接觸。
她踮起紫金繡鞋,大膽地懸坐在他腿問,回答他道︰「要你認真听我說話,別再拉琴。」
「我停了,你現在可以把身子挪開去。」他看著她的模樣,好像她是一個妖女似的。
耶律檀心只好起身,稍微退開幾步。
她旁敲側擊地問︰「你壓根兒不想娶李嗣源的孫女,對不對?」
「公主人還那麼小,怎麼娶?」
「如果我能幫上一點忙的話呢?」
雹毅看著她,質疑地問她一句,「除非有利於你自己,你是不會輕言開口幫人的。」
耶律檀心本來還有一絲笑意的,听了他的話,馬上又變回先前冷若冰霜的模樣,「義兄還真了解我。」
「我除了看清你這一點『長處』以外,其余都是一知半解。好了,你直說吧!究竟要我怎麼幫你?」
耶律檀心悶了好一陣子才說︰「制造丑聞。」
「丑聞!你要我幫你制造丑聞?」耿毅將眉宇一擰,心思隨目光轉到她方才落臀的膝頭,恍然了解她話里的意思。
他毅然拒絕了。「這麼做會拖義父下水,恕我幫不起你這一個忙。」
「義父早已知道我不想嫁李嗣源的兒子,而你也不想娶一個剛斷女乃的女娃兒。」
「難道你心里只顧自己的感受嗎?」他反問她一句。「你有沒有想過後果誰來擔呢?」
耶律檀心傾頭不說話了。
雹毅等著看她要把戲,沒多久,兩串盈盈粉淚還真的撲簌簌地滑下了頰,愁雲的嬌模樣可要折煞多少愛慕她的男人。
雹毅不得不承認,這模樣比她綻顏歡笑時還要美,總之一句,她可以笑里藏刀,也可以淚中含鴆地對男人呼風喚雨,雖然他早已看透她慣用的伎倆,卻仍逃不出這種美人圈套。
她低泣地對他哭訴,「難道……你真的忍心見我入宮,任那些粗人糟蹋、蹂躪?」
雹毅轉開頭去,假裝沒听到她的弦外之音,反而分析事理給她听,「你所謂的粗人都是皇侯出生。一旦你入宮,少不了就是一個妃,疼你的那個人命若好,搞不好還能繼位當上皇帝,你將榮華富貴一世,又何必抗拒這樣的安排?」
她聞言猛抬頭看他,眶邊的淚已不再凝聚,臉上倒出現從未有過的認真,「誰希罕榮華富貴一世了?別人不了解我也就算了,怎麼連你也冒出如此的話傷人?你該清楚,我寧願跟一個籍籍無名的人在一起,只要他懂我……」
雹毅無心再听下去,慢聲否認,「就算我真懂你,也於事無補。」他起身提琴就要定。
她急了,忙上前一步,顧不得女兒的嬌矜姿態,直往他胸膛撲去,質問他,「我以為這些年……你跟大寺外的那些男人一樣,也想得到我。」
雹毅咽下心里的苦楚,坦白告訴她,「但是我能力有限,要不起你。打從我住進寺里,就認清了一個事實,自己沒有那個身分與地位跟那些達官貴人爭奪你。這事你也心知肚明的,否則,不會采取與我保持距離的對策。」
他們心屬對方近兩年了,卻都小心翼翼地將感情埋在心底,若不是朝廷催婚迫在眉睫,兩人恐怕都還不願松口承認。
耶律檀心探得了他的真心意,心底也燃起一線希望,竟天真地提議,「我們何不跟義父解釋去……」
雹毅連考慮都不肯,直接重搖了頭,「義父對皇上的政治利用價值愈來愈小了,他已無余力保你。你若做出任何反抗的動作,皆會造成義父的負擔。」
「那麼你爹……」
「我爹雖然跟皇上下合,卻是個講究名正言順的人,他不會支持你所提出的『丑聞』的。』
「所以……我只有一條路可走了。」
雹毅以為她指的是「入宮」,誰知她竟打著一死了之的主意。
「命既然如此難過,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她冷冷地退開他。
「你別耍性子。」他輕聲警告她。
「我沒跟你耍性子。」
他起身拉住她,開口勸道︰「就此認了吧!咱倆近在咫尺地過了兩年,不都相安無事地熬過去了?你若入宮後,便能對我眼不見為淨,要忘記我豈會是一件難事?」
她像是承受不起他的拒絕,竟然撲倒在他身上,喑咽泣啼,連聲控訴他起來,「你夠狠心……我告訴你,會忘的人是你,不會是我……」
他抬手順著她檀木般的發絲,雖然忍下了踫觸她的沖動,卻忍不住嗅聞從她雲鬢間散發出來的陣陣幽香。
現下的他,當真是心迷意亂極了,也渴望照她的意思任性而為,經過掙扎再掙扎後,耿毅總算將那股傻勁壓抑在心中,理出一些頭緒。
他執起她的手,強扮笑臉地逗著她問︰「要不要跟我賭上這一次?看是誰先忘記誰?」
「賭?」她愁眉不展地反問他一句,「你的自由,還是我的青春?」
他無奈地喊了她的名字,「檀心,你這樣抵抗,只會讓我倆更難受。」
耶律檀心見他已不可能再為情所動後,無語地從他懷里抽身,掩面疾走離去。
雹毅見她的蹤影徹底消失後,才一個踉艙、蹌地跌坐回原地。
他低下頭,抱著琴桿暗地飲泣,直至熱淚滿頰時,方才了解,自己不是獨自一人的。
他抬頭,揮去頰間的淚,見到義父耶律倍就佇立在眼前,默然不語地看著自己哭得一場糊涂。
他張口便要跟義父解釋,耶律倍抬手制止他,「我從山里練完簫,回轉到此,無意間听到你和檀心的一番對談。」
「義父……」
「你很懂事,也成功地安撫住檀心,我感到很欣慰。」耶律倍只評了這一句,隨即轉口,笑著同義子提議道︰「孩子,你拉琴,陪我再奏一闕曲吧!」
「遵命。」
當晚,耿毅與耶律檀心分別待在自己的寢室里,前者仰望著天上的月沉思,後者則是丟了魂似的面對銅鏡,無意識地梳理長發。
兩人的門幾乎在同時被不同的人敲了幾下。
戚總管對住在東廂的耿毅喚道︰「耿公子,王爺要您走一趟藏書閣,他有一本寶書要給您瞧瞧。」
「我整裝後馬上趕到。」
彪房置在西廂的耶律檀心則是听著門外丫鬟的叮嚀,「公主,奚夫人請你到她的房里坐一下,陪她聊聊。」
「知道了,我頭發一梳好,即刻去。」
片刻後,兩人握著燭台,在寺院的回廊台階前撞上了。
依著幽光,耿毅仍看出耶律檀心紅腫的眼袋,他輕聲詢問︰「這麼晚,還沒睡?」
「義母要我去陪她聊聊。」她照實答話,不再像以往刁難他。「你呢?」
「義父得到一本寶書,催我去藏書閣見識一番。」
簡短的互談幾句後,兩人行了禮,交身而錯,背對背地往赴將去之所。
約莫一個時辰的光景,奚夫人在貼身丫鬟的協助下,將睡得香甜的耶律檀心攙扶進「迎賓畫堂」里。
她們將她的外衣卸去,只留一件薄羅衫兒裹著她嬌女敕的身軀,然後往鋪好的席被里放。才剛打點好,耶律倍和戚總管也橫架著醉醺醺的耿毅,跨進「畫堂」里來了。
一對主人兩個僕,大家各自張羅,沒人張口說上一句話,眼楮倒是你瞧我、我瞅你地見機行事著。
眾人將毫無意識的耿毅往耶律檀心那兒送作堆。
戚總管見了馬上質疑一句,「這驕郎全身衣衫整齊過了頭,要說他跟這女娃兒躺上一夜會有事,即使鬼信,我也不信!」
耶律倍夫婦听了戚總管指出的破綻,覺得其所言不無道理,於是又將耿毅半撐起來,扒去他的外衣,確定他衣衫不整後,才滿意地將他挪近耶律檀心。
四人留下一盞長明燭台,循序踏出畫堂。
「不會真有事吧!」奚夫人心疼地念著。
耶律倍以平常心看待這回事,掛著一抹會意的笑,「他們若能假戲真作的話,倒也不是一件壞事。」
「但你如何應付李嗣源呢?」
「照實告訴他,我的義女、義子兩情相悅,我愛護他倆甚極,自然是肥水不落外人田了。」
「王爺是在自掘墳墓,漢人的倫理與我們的不同,你這樣做會落人口實的。」奚夫人憂心忡忡地看著夫君,「李嗣源已病得不輕,他若有一個萬一,接替他位子的人是否願意以禮待你,可難說了。」
耶律倍笑了笑,「即便是如此,時機到的時候,夫人肯不肯與我共赴黃泉?」
「這還需王爺多此一問嗎?」奚夫人深情款款地仰視耶律倍。
耶律倍見夫人滿口認真,忙道︰「我開玩笑而已,你何需當真。時候不早了,咱們回房吧!至於那一對小冤家究竟有事與否,明曉晨雞一啼,即見真章。」
晨星漸稀,驟雨初歇。
被陣陣浙瀝春雨吵醒的耶律檀心依著清蒙的曉光,凝望躺在身側,與自己共枕一席榻被的人。
看著那人酣睡熟甜的神情,她的心里有驚、有喜,更有著理不清的疑惑。有那麼一刻,她以為他听進自己的話,願意依她的意思制造丑聞了。
只不過,這一廂情願的念頭維持不久,她嗅出他唇間濃烈的醉意時,便清楚這一出小把戲實非耿毅所為,更猜疑始作俑者,該是昨夜邀他們去閱卷與談心的耶律倍夫婦。
這也讓她憶起昨夜,奚夫人挽著她的手,與她提及「好事將近」的事,總在有意無意間要說些春閨之事給她听。
她本以為奚夫人是在為她「進宮」這一事上鋪路,意在傳授一些討好王侯以利爭寵的房中媚術,心下排斥不已,怎知,到頭來卻是為了這一件事在操心。
耶律檀心望著睡得正熟的人,頰上也染了一些紅暈,她忍不住將頭往他緩伏慢落的胸膛靠了過去,對主動親近他這一件事,始終拿不下結論來。
為了什麼?
還不就是怕去惹他生氣。
她知道自己被耶律倍寵壞了,從來都是她發脾氣的份兒,哪管人家吃了她多少虧!如今,她只擔心做錯這一件事,被這個人怨。
猶豫不決之中,大半夜的光景竟也溜走了,睡意一下子襲身,再加上身旁的意中人沒醒來的跡象,她便打起小睡片刻的主意。
她叮嚀自己,「千萬別睡著,醒來同他解釋就是了。」想是認命,肯進宮了。
怎料,事情由不得她控制,原本可以簡單說清楚的事,竟被「戚總管」弄到不可收拾。
雹毅蘇醒過來,認出偎在身邊熟睡的女子,見她一身薄衫,再察覺到自己光著上身時,醉意猛地一撤,臉也黑去了一半。
耶律檀心舒緩地坐起身,眼都未及睜開,便開口說話,「啊~~你醒了……」言下之意,居然沒有一絲的別扭。
雹毅自然以為被她耍了一計,「我真是低估你了,完全沒料到你會設下這樣的圈套。」
耶律檀心不怪他這麼想,急忙解釋,「請相信,我其實跟你一樣無辜……」
「現下若有人闖進來,無辜的那個人絕對不會是我。」耿毅幾乎是咬牙切齒的跳了起來,「我的外衣呢?」
耶律檀心也幫他四處看了一下,「我恐怕是給人拿走了。」
「少不了受了你的支使!」他一口咬定她有罪,並且將被子往她那里擲了過去,「求求你,把自己包緊一點兒。」
耶律檀心無語,只能凝噎住淚水,照了他的話將自己包起來,才說︰「情況沒你想得壞……」
他心亂得很,根本听不下一句解釋,目前的他只在乎一件事,「我弄疼你了嗎?」
她大眼睜著,愣站在那里,仿佛不太懂他的意思。
他於是再將話重復了一次,「我到底有沒有弄疼你?」
她搖了頭說︰「沒有。」
「真沒有?」
「真的沒有!」
結果,他卻擺了一副「天滅我也」的模樣來,抱頭跪在地上了。
耶律檀心不忍見他自責,上前跟他實說了,「你醉得不省人事,根本連一根寒毛都沒動。」
雹毅聞言將頭抬了起來,不見有喜色,卻更加懊喪,還說了自相矛盾的話出來,「如此說來,丑聞沒釀成,你仍是要給別人糟蹋了……」
他突然想到什麼似的一躍而起,轉眼就往耶律檀心這頭兒撲了過來,異想天開的說︰「一不作、二不休,乾脆現在就讓你進不了宮。」說完就扯掉耶律檀心裹身的被子。
他痴痴地望著被壓在身下的她,被她美麗的臉龐迷惑住,四肢宛如被樹藤纏住,一動也不能動,良久後,才如夢初醒似地撤開身子,打算滾到一邊去。
不料,他慢了一步,畫堂兩扇門在此時被人拉開了。
一個破鑼似的粗嗓大剌剌地響起——
「哎啊!皇天我個女乃女乃!這事怎生了償!這個驕郎啊!把咱們一個好好的契丹公主睡壞了,他日也甭想上攀漢人公主了……」
戚總管這樣不清不楚地嚷著,把寺里的警衛全都引來了,其中還有幾位上山來賞牡丹的世族貴客。
大夥你擠我推地,就是想把門縫里的事情看個一清二楚,誰知戚總管不懂人情世故,既然已將觀眾引來了,竟然狠心將門一掩,把「丑事」都關在畫堂里。
不僅如此,他還雪上加霜,擺了一臉尷尬懊喪的模樣,對眾人道說︰「沒事、沒事,請各位大爺們先回房歇著吧!」典型的此地無銀嘛!
「……」
「有看到嗎?」
「沒啊!你呢?」
「只睨到兩個影……」
十來個人交頭接耳,捕風捉影一番後,都把戚總管方才嚷的「此地無銀」記在心底。
交換了意見,得出的結論便是——
寶寧寺,近水樓台處,此院的畫堂里,獨處了兩個影,一個原本能攀上漢家公主的耿驕郎,竟去拈壞了一朵大小皇爺皆欲采的「艷蕊檀心」。
這結論隨著眾人離開了寶寧寺,還不到日落西沉時分,整個洛陽城里的父老們都知道這一回事。
皇上為了這一件事氣壞了!連著一個月不肯讓贊華先生入宮覲見。
耶律倍除了繼續求見以外,能做的也只能等皇上氣消後,再作補救。
其補救的方式便是,他不能再投閑置散地過著契丹王的日子,而是必須擔當起軍職,做一個架空的懷化軍節度使,正式對李嗣源的後唐王朝效忠盡力。
這樣的安排並不表示朝廷倚重他,而是刻意要把他的身分再次降等。
耶律檀心的公主頭餃自然也被摘了去,身敗名裂的後果是,良家子弟皆不再上寶寧寺送詩給她了。
如今,耶律檀心唯一能嫁的人,就幽州節度使之子,耿毅一人。
由於他們之間的事冒犯了皇上,罪過雖然由耶律倍全部頂下來,兩人的婚配仍是喜中帶憂,無法大肆張揚的。
於是,一切事情都在悄悄的進行當中,深怕招搖餅度,再次引起有心人的側目。
某日,人跡頓減的寶寧寺忽然來了兩位貴客。
一位是花見羞夫人身邊最有分量的宮女柳氏,另一位則是丑聞主角的叔父耿豪。
他們的出現很難不讓人聯想到,「好事將近了!」
怎知,事實卻與大家所想的相去甚遠。
「我為什麼不能娶檀心?」耿毅不解地問著叔父耿豪,繼而轉身面對眼前這位未曾謀面過的柳氏,「敢問娘娘,你又憑什麼阻止我娶她?」
柳姨愁苦地看著眼前的男兒,不動氣地說︰「我與你叔父有一個故事要告訴你,你听了自然明白。」
雹豪問了佷兒一聲。「還記得當年我們一路下洛陽時,我跟你提過的那些前朝舊事嗎?特別是有關朱溫逼十七歲的末帝李祝退位的事。」
雹毅點了頭。「大家都說他被朱溫父子的爪牙害死了。」
柳姨更正他,「末帝沒有死,反而遺有一女。」接著就將末帝從宮中逃到山里,如何遇上樵父之女,進而共育二子一女,最後卻抱著三歲大的女兒,淪落在洛陽街頭行乞,然後遇上柳璨與他的兩個女兒的故事娓娓道出。
雹毅听了柳姨的話以後,不禁打量起她來,他像想起什麼似的,緊接著問︰「娘娘也姓柳,與我娘有何關系嗎?」
「你娘是姊,我是妹。」
雹毅一听,才了解眼前的婦人,竟是當年正要嫁給豪叔,卻不幸被李存勖劫進後宮的姨母。
他還來不及將故事消化進去,柳姨又將故事繼續說下去了。「……末帝當年為了不牽連我們柳家,曾打算帶著三歲大的女兒繼續逃亡,可是一場大病後,卻選擇走入空門的路。末帝留下書信及一只『戒印』為信物,要你外祖幫他最後一個忙,希望他能將戒印與女兒送到遠在千里外的契丹國,給一個叫耶律圖欲的契丹人。」
「耶律圖欲?外祖與姨娘認識他嗎?」
「那時是沒听說過他的名字,所以爹爹透過一些關系聯絡上在契丹國里佐政的漢人大臣韓延徽,問耶律圖欲是何許人?韓大人念在舊日同鄉的情分上沒刁難爹爹,直接轉了信告訴他,這個耶律圖欲不是別人,正是契丹可汗耶律阿保機的太子,耶律倍。」
雹毅听到這里,人也傻了。這不就表示……「不,不可能的!」他當下拒絕承認所听到的事。
做姨娘的人繼而解釋,「當然可能,耶律倍小時候曾伴同耶律阿保機去故城長安拜見過唐昭宗,並與長他六歲的年輕王子李祝做了朋友。」
雹毅無奈地看了叔父與姨母一眼。「所以你這一趟來,是不是要告訴我,檀心就是末帝的女兒?」
「是的。」仿佛要讓耿毅徹頭徹尾地接受他不可以娶耶律檀心的事實,柳姨繼續侃侃地說著後來發生的事。
原來……
因為小鮑主年紀尚幼,柳璨與兩個女兒們不放心將她交進一個胡人手里,因此將小鮑主留在身邊,由耿毅的母親喂養,直到兩年後,耿毅的母親病逝,柳璨才不得不給耶律圖欲書了信。
信去以後,一轉兩轉三轉才有口信回轉到洛陽來。
口信很簡單,只說他於半個月內會來接人。
至於來接五歲小女圭女圭的人會是誰?要怎麼確認?一句都不多提。
不過,果真如契丹太子的口信一樣,十五天後,有一隊人馬在夤夜里悄悄造訪柳璨簡陋的屋子。
領頭的年輕人約莫二十出頭,神清氣朗、英勇有為,乍看似是漢家郎,但北方口音透露出他外族的身分。
對方將熟睡的孩子接過來問︰「娃兒叫什麼名?」
柳姨代替傻眼的老父回答說︰「孩子喚作檀心。」
「好一個『檀心』,所謂『一朝春回日,花開復李枝』,李祝兄是一個有心人,為這個娃兒起的名字可說是意味深長。」
經這個契丹人一提,柳璨與女兒才恍然大悟。原來,把「檀」字一拆,果然有那種「一旦春回發幾枝」的禪意。
對方將孩子遞給隨行的婦人後,回頭對柳璨道︰「我以性命擔保她的安危。」
柳璨父女相信他的話,連質疑的念頭都不曾有過,他甚至沒去追問對方的名字與身分,就讓他們上了馬!
等到那一行人巡著來時路,消失在寂夜之中,柳璨父女才面對面地思索半晌,之後恍然大悟。
是契丹國太子耶律圖欲——也就是耶律倍親自南下來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