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你怎麼了?」
他沉浸于自己的哀傷中,忘了房里還有個小人兒,直到听見一道遲疑的細小聲音,他才緩緩抬起頭。
一個僅有巴掌大的小人兒站在桌上,正仰頭看著他,溫潤的大眼里,有著擔憂與關懷的光芒。
瞧見她臉上真誠的關懷,于凡朋忽然覺得心里的那個破洞,似乎被補起了些。
他微微扯起嘴角,拍拍自己面前的桌案,對她說︰「過來這兒。」
小人兒立刻听話地咯哆哆跑過來,仰望著他,眼底仍裝著滿滿的擔憂。
「少爺,您方才怎麼了?我從沒見過您這個樣子……」蘇盈盈擔心地問。
「沒事。」于凡朋搖搖頭,他已習慣不將心事告訴任何人,即便是這個已獲得他依賴的小婢女也一樣。
蘇盈盈感覺得出少爺真的有心事,但是他不肯說,她也不能勉強他,所以就立刻轉身跑向茶壺,替他倒來一杯茶。
打從她去拿大鐵壺,卻把自己燙傷後,于凡朋因擔心她渴了想喝茶也會把自己給燙傷,便命人將原先的大茶壺換了個小瓷壺,不但輕巧許多,也不許裝太燙的茶水,這樣她就能自己倒茶喝了。
她算好距離後,將輕透的瓷杯擱在壺口前方,然後兩手抓牢茶壺的把手,用力往前一推,金黃的茶水就咕嘟咕嘟流入瓷杯里。
她放開把手,跑到杯子後方,翹起小,用力把杯子往前推,像推著一只水缸一樣,將杯子筆直地往于凡朋推去。
「少爺,請喝茶。」她畢恭畢敬地招呼道,身材尺寸,絲毫不影響她的忠心與熱誠。
于凡朋有趣地,瞧著她搖搖晃晃、努力將那杯茶湯推過來。
能讓這樣的小仙女替自己服務,也挺有意思的。
他端起茶,啜了口,當下微微蹙眉。
茶湯已經涼了,味道變差,但因倒茶的人拿那雙期待的眼眸打量他,他不忍教她失望,所以依舊忍耐地將涼掉的茶水給喝完。
放下瓷杯,蘇盈盈仍用那雙微帶擔憂的關懷眼神,認真而專注地凝視著他,像是要看出他所隱藏的心事。
那澄澈又像能看透他心思的眼神,仿佛一潭具有魔力的神秘湖水,讓他無法逼視,又無可自拔地深陷其中。
他狼狽地轉開眼,不想讓自己泄漏太多情緒。
于凡朋清清喉嚨,試圖拉回自己的掌控力,便轉移話題。「方才我出去時,你都在屋子里做什麼?」
「我替少爺打掃呀!」蘇盈盈菱唇笑得彎彎的。
「打掃?」于凡朋不自覺環眸瞧瞧四周。
他的屋子一向干淨,因此也看不出有特別打掃過的痕跡;不過她這麼一說,他才發現桌角放了塊濕濡的抹布,看來,確實如她所說有打掃過。
「你打掃做什麼?府里多的是人打掃,還缺你一個嗎?」他覺得好笑。
于凡朋無心的一句話,卻像把利劍,深深刺入蘇盈盈心底。
「是啊,府里的確多的是人,不缺我一個……」她望著自己脆弱的小手,滿心淒楚。
變得這麼小,她再也無法像以前那樣,打理少爺的生活起居……即使她想努力盡一份心力,再為他做點事;但憑她這點微小的力量,又能做啥?
不過是如螞蟻撼樹那般,不自量力罷了。
于凡朋不用問,也知道這小丫頭在難過什麼,他有些驚訝,沒想到自己隨便一句話,就讓這小丫頭一副從天上墜入地獄里的悲慘模樣。
「你在胡思亂想些什麼?」他好氣又好笑,拿指端戳戳她的腦袋,還不敢太用力,怕把她像顆珠子似的,一下子彈得老遠。
「我確實說府里不缺打掃的人,但我有說不需要你嗎?你那顆小腦袋瓜,自作主張、亂想些什麼?別以為你變成這麼一丁點的小人,就可以大方偷懶不必干活,我可還有許多事要你忙呢!」
般什麼!他竟還得找借口安慰她?
「真的?」蘇盈盈驚喜地睜大眼,不過隨即垮下小臉,神色黯然地問︰「可是我能幫您做什麼呢?」
「很多呀!譬如……」他快速瞄了屋子一眼,一時找不到她能做的事,頓時有點傷神。「呃……譬如像是……」
鋪床迭被?不,她不行。
打掃清洗?不,她也辦不到。
服侍他用餐呢?那或許可以。
「咳!像我用餐時,你可以幫我遞筷子湯杓。」
「您說得對,我可以!」小人兒的眼楮亮了起來。
「還有……嗯,寫字時,你也可以幫我磨墨。」
「對對!我很會磨墨的。」小人兒的眼楮閃閃發亮。
「還有……呃,你可以幫我搭配衣裳,你選的都讓人瞧了舒服,我很喜歡。」
「嗯!」小人兒根本是點頭如搗蒜。「對對對,我是很用心在替少爺搭配衣服的,少爺您的氣質,絕不能穿那些大花大綠、大紅大紫的衣裳!」
「沒錯。」他悄悄松了一口氣。「所以你還要繼續妄自菲薄,認為自己對我毫無幫助嗎?」
「不了不了。」這會兒小家伙頭搖得如波浪鼓。「我再也不看輕自己,因為我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來幫助少爺,無論我變成什麼樣子,我都要跟在少爺身邊,永遠伺候您。哪怕是我死了,魂魄也會跟著少爺,亦步亦趨地保護少爺!」
她握著小小拳頭,說得熱血沸騰,卻讓人听得起雞皮疙瘩。
不會吧?連死了也要魂魄相隨?
于凡朋大可當成笑話,听听就好,但只要想到她有可能死去,就覺得有一股悶痛的感覺堵住胸口,讓他感到難受至極。
想到她會永遠地從他眼前消失,再也看不見了,他的心便像給人揪緊了一般,疼痛難當。
賈平果畢竟是毒果,目前她雖只有變小,而無其他異狀,但萬一她體內仍留著余毒,正慢慢發作中,那該怎麼辦?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對她的死亡感到恐懼,但只要一想到再也看不到她,他的心就亂得慌,他絕不想看見那結果出現!
「不準你死!」于凡朋攫住她小小的身子,用幾近恫嚇的方式,沉聲命令道︰「無論天塌下來或是地面崩裂,都不許你死去;在我死之前,你得好好地活在我面前永遠不許讓我看不見你!」
他的大手抓得自己好痛,可見他凝重焦躁的臉色,蘇盈盈眼色反而更溫柔了。
「嗯,我答應少爺,絕對不會離開少爺身邊。」她堅定地點頭,幾乎想伸手撫去他臉上的恐懼,但是看見自己那只小小的手兒,她咬咬唇,悄悄地收了回去。
現在她只要能陪在少爺身旁就好,其他的,她不敢去想。
深夜,喧擾一日的于府,像沸滾後冷卻的水,慢慢的平靜下來。
于凡朋正在房里,進行每日例行的淨身事宜。
屋內,潑水的嘩啦聲不時傳來,一盞燭光刻畫出屏風後的無邊春色。
蘇盈盈紅著臉,背對著屏風,不敢去看那幅過度香艷火辣的景象,怕自己流鼻血。
有屏風的遮蔽,雖然瞧不見真正的,但因為光的剪影,那而勁瘦的身軀,卻無可隱藏。
本來她想伺候少爺沐浴的,但她這未婚的黃花大閨女,哪敢去瞧他光溜溜的身體?
扁看屏風後透出的光影,她就臉紅心跳,趕緊逃到一旁躲著不敢再看了,怎有辦法「伺候」他入浴?
潑水聲停止了,只穿著單衣,一身清爽的于凡朋,從屏風後走出來,看見還僵硬著身軀背對著他的小家伙,不覺好笑。
他往桌前一坐,道︰「我洗好了。」
「好……呃呀!」蘇盈盈轉過半顆腦袋,看見他發梢微濕,面容清爽俊朗,雪白的單衣領口處敞開,半片袒露的胸膛隱約可見……
她頓覺呼吸急促,漲紅臉,又飛快轉回頭去。
她雖是專門伺候他的,但顧忌她還雲英未嫁,所以以往這些貼身的更衣、淨身的服侍,仍是由小廝代勞,因此她可免去這些尷尬。
不過今日因為她躲在自己房中,為了怕被人發現,于凡朋沒讓小廝進來伺候。
「怎麼了?我這樣子,很難看嗎?讓你不忍卒睹?」于凡朋瞧得出她害羞的少女心思,卻故意誤解她慌忙躲藏的動作,存心逗弄她。
「不是這樣的!」小丫頭將頭搖得像波浪鼓,紅暈一路染上粉頸,瞧起來特別逗人、可愛。
「少爺很好看的!很好看,真的很……啊!」蘇盈盈發覺自己一急,竟說得太過,好像發花痴的女人,臉一臊,立刻閉上小嘴。
「噗。」于凡朋幾乎忍俊不住,趕緊握拳抵唇,遮掩笑意。
「少爺您笑我?」小家伙發現了,瞪圓了眼,鼓起小嘴,看起來萬分可愛。
「我有嗎?」他裝傻,心里卻快笑翻了。
敝了!她以前是這麼有趣的丫頭嗎?
以前他與她朝夕相處,只覺得她細心溫柔、聰慧盡責,沒有其他特別的感覺,除非必要,更不會多看她一眼。
如同他曾說過的,她就像一個好用的工具,雖用得順手,但從不會投以關注。
可是她變成小人兒不過一天,他對她的感覺,就有了極大的改變。
他變得會看她、關注她,甚至逗弄她,看她粉臉兒羞得紅紅的,心里就有種愉悅的感覺。
他以前從沒有這種想法,或許……是因為他沒有養過寵物吧。
豢養寵物,應該就是這種感覺吧!他想。
「好了,很晚了,該睡了。」他見她連脖子都羞紅了,生怕她再這麼紅下去就要昏倒,于是大發慈悲,決定不再逗弄她。
「嗯!少爺忙了一天,是該趕緊上床休息了。」小家伙跳上床,抓住棉被的一角,努力把它拉展開來,好讓他躺入。
幸好他的被褥雖厚,但被胎里填充的卻是輕暖的蠶絲,重量比一般棉絮填充的被胎輕得多,她才能勉強拉動它,否則只怕使盡吃女乃的力氣也拉不動。
「少爺,請上床。」蘇盈盈恭敬地道。
「唔。」于凡朋吹熄燭火,光線幽暗的屋內,只剩窗欞透入的淡淡月光,稍微有點照明的效果。
他坐上床,拉起被褥正要躺下,忽然想起蘇盈盈沒有睡鋪。
「你要睡哪兒?」屋內除了他的床之外,其他全是冰冷堅硬的木頭桌椅櫃櫥。
「我隨便哪兒都能睡的。」她從床上跑到一旁的小幾上,拍拍光滑的桌面,滿不在意地笑笑。
「是嗎?」于凡朋點點頭,側身躺下。
蘇盈盈默默在一旁留意,確定他找到舒服的姿勢,閉上眼,呼吸逐漸平穩後,這才隨意找個地方,躺下來準備入睡。
黑暗中不再有任何聲響,室內陷入沉寂,于凡朋緩緩睜開眼楮,望向床頭旁的茶幾。
他逐漸適應昏暗光線的雙眼,看見某個小影子躺在茶幾上頭,像只畏寒的小貓般蜷縮著小小的身軀;她兩只手兒重迭枕在頭下,看來好脆弱渺小,比剛出生的小貓兒更加惹人憐愛。
他心底沒來由地,覺得不舍。
沒床沒被的,連個枕頭都沒有,硬邦邦的木板,要怎麼入睡?
很沖動地,在自己來得及阻止前,他已開口道︰「你要睡,就到床上來睡,我會小心不壓到你。」
蘇盈盈睜開眼楮,訝異地看著他。「不用了。」
她忙不迭搖頭。「我怎能霸佔少爺的床呢?我睡這兒就很好了。」
「桌上太硬,不舒適。」于凡朋的臉拉長兩寸,不怎麼高興她的堅持。
「真的不要緊,婢女房里的床也是硬硬的木板床,我已經睡得很習慣了。」她這個小丫鬟,可不敢染指少爺尊貴的睡床。
況且……少爺是男,她是女,兩人沒名沒分地睡在一起,這怎麼好?
「我說過來!」他懶得花費時間與心思安撫她,直接強硬命令。
「可是……」小丫鬟腦袋垂得低低的,滿臉委屈,不敢不遵從他的命令,但又有話想說。「男女授受不親呀!」
雖然她變得這麼小,但禮俗還是不能不顧嘛!
「你只有一丁點大,我還能對你怎樣?你以為,我是個……欲求不滿的大色魔嗎?」于凡朋被她氣得失去冷靜,差點沒從嘴里噴出火來。
「我……我沒那麼想啊。」
嗚嗚,她真的沒那麼想好嗎?她……只是害羞嘛。
見他真的惱了,小丫頭也不敢再矜持,趕緊站起身,乖乖地爬到床上來。
「你睡這兒!」見她準備爬到最遠的角落,于凡朋冷著臉將她拎起,放在枕頭旁某個確定不會壓到她的位置,但沒強硬替她蓋被,怕把她悶死了。
「謝、謝謝少爺……」蘇盈盈將臉埋進枕頭里,不敢轉頭看他。
想到要和少爺同床共枕,她就覺得好羞,連頭都不敢抬。
「睡吧!」于凡朋滿意後,才翻身躺回床上,閉上眼,再次準備入睡。
小小人兒僵硬地窩在枕頭邊不敢動,就怕自己一動,會干擾大少爺的睡眠,說不準又招來一頓責備。
蘇盈盈呼吸著他吐出的、屬于男性的氣息,一雙圓圓的眼兒大睜著,在黑暗中凝視著于凡朋,想從微弱的光線下,瞧清楚他的模樣。
于凡朋側身躺著,一手支著右頰放在枕上,星目閉闔,面容祥和平靜,沒了白日的冷漠與疏離。
她瞧著他俊逸的臉龐,想到自己竟然與他「同床共枕」,又覺得臉兒臊紅。
啊啊,她胡思亂想什麼?少爺只是好心讓她分享他的床罷了,與什麼旖旎纏綿根本無關,她想太多了!
不過……少爺的床,真的好軟、好暖啊,蘇盈盈躺著躺著,眼皮不自覺愈來愈沉重。
明明白日已經睡過一場午覺了,但現下,她竟然又困了。
她努力撐著眼皮,想說起碼等確定少爺睡了自己再睡,但……她真的好想睡。
蘇盈盈打個呵欠,努力張著眼不敢睡,一直注意身旁的巨人有無動靜,就怕他臨時有什麼需要服侍的,或是不舒服。
不過巨人動也不動地躺著,呼吸平緩綿長,應該是已經入睡了吧?
她一直強撐著的眼皮,終于投降地合上,長長的眼睫垂下,蓋住困倦的雙眼,徹底地沉入夢鄉。
這時,身旁那個她以為已經熟睡的人,才突然睜開眼,凝視著熟睡的她。
這小傻瓜!
和他一塊兒入睡,有那麼難嗎?他若不睡,她是不是真要撐到天亮不敢睡?
察覺到她的身軀一直僵硬緊繃著,好像隨時在注意他的一舉一動,不但她累,他瞧得也很累,所以最後,于凡朋索性先裝睡,好舒緩她的緊繃情緒;果然,她很快就睡著了。
真可憐!
瞧她睡得這麼熟,她一定嚇壞、累壞了,這一天,也夠她受的了。
蘇盈盈熟睡的可愛臉龐,雙頰紅撲撲的,他忍不住拿食指的指月復,去輕撫那看來紅潤柔女敕的肌膚。
于凡朋緩緩勾起嘴角,微抬起頭,從枕上取下今日剛鋪上的枕巾,蓋在她小小的身軀上。
既然不能與她分享一條棉被,只好拿枕巾當她的棉被,讓她保持溫暖,免得入夜著涼。
打從五歲那年,不再讓女乃娘陪他睡之後,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陪他一起睡,這感覺……真的挺特別的!
他幾乎都快忘了,有人陪在自己身旁,以相同的呼吸頻率,一起分享同一個寧靜空間的感覺有多好。
于凡朋噙著淡淡的淺笑,閉上眼,舒適地沉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