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知自個兒帶人回來抓佷女抵債的事惹怒了兄嫂,易平湖這幾日都安安分分地待在自個兒的房里,除了吃飯如廁,鮮少離開房間。
但他過得逍遙,易家為了他的事卻很不平靜。
「平湖怎麼說都是你們的弟弟,你們兩個做兄長的就這麼狠心,要眼睜睜看著他被那些人給逼死嗎?」胡氏慍怒地斥責兩個兒子,若是不替麼兒還了欠下的債,他不敢再進城去,明年便沒法考童試,她還等著麼兒考取秀才,哪里肯讓麼兒委屈地一直躲在家中。
趙氏對婆婆一味袒護著小叔子忿忿不平,「娘,他欠下的銀子是八十兩,不是八兩啊,您要咱們上哪去給他籌那麼多銀子出來?」
易平江也罕見地沉著臉出聲,「就算把咱們的茶園給賣了,也籌不出那麼多銀子。」靠著茶園,他每年最多只能掙得十八兩至二十兩的銀子,其中還要被老三拿走十二、三兩,這些年來,家里幾乎沒能攢下多少銀子,為了這事,他沒少被媳婦埋怨,若不是要供著老三讀書,他們的日子能過得更好。
胡氏也不是不明白家里確實是拿不出那麼多銀兩,她心里打的是另一個盤算,看向老二,溫言道︰「要不,老二你去找那些人,同他們商量一下,老三說他當初只向他們借了二十兩,咱們能不能就還那二十兩?」只還二十兩的話,把那批秋茶全給賣了,再拿家里剩下的幾兩銀子湊一湊,興許就夠了。
易平瀾剛要開口,外頭忽然來了兩個人。
「打擾了,咱們找易平瀾……」開口的是個滿臉糾髯的壯漢,他話還未說完,就瞧見要找的人,咧著嘴高興地大叫一聲,「頭兒,總算找到你啦。」
同他一塊來的那名高瘦斯文的青年也面露喜色,朝易平瀾喊了聲,「頭兒。」
易平瀾瞧見來的是昔日在軍中的袍澤,迎上前去,與兩人寒暄了幾句。
「老二,他們是誰啊?」胡氏問兒子。
「是我在軍中的同袍,得知咱們家種了茶,特意來瞧瞧,我帶他們去茶園看看。」易平瀾不願讓家里人知道他們兩人來找他是為了何事,刻意將兩人領了出去。
一直蹲坐在易平湖腳邊的蘭雨,也跟在易平瀾身後,與他們一塊走往茶園的方向。
「頭兒,咱們這回送貨到南平,回去時順路繞過來,老伍讓咱們來問問,頭兒什麼時候回去?」關勇山模樣粗獷,性情也十分豪爽。
「兄弟們都過來了嗎?」易平瀾問。他三、四年前在邊關,趁著沒有戰事的閑暇時間,暗地里弄了支商隊,做些買賣,招募了幾個從軍中退下來的弟兄,買下邊關的特產,運到京城和南方去販售,再把京城和南方的產品給運回邊關販售。
他找的其中一個兄弟名叫伍言川,也就是關勇山口中的老伍,他在三年多前因一場戰事受了重創,他趕到時,雖及時救下伍言川的命,卻沒辦法救回他那條腿,瘸了條腿也沒辦法再打仗,伍言川不得不從軍中退下來,一時也沒地方可去,在易平瀾相邀時便加人了,因他為人精明干練又善于算數,成為了他商隊的掌櫃。
必勇山和陸驍也都是在這兩、三年前加入他商隊的兄弟,不過直到半年前,烏山大捷,打敗北寧國後,他解甲歸田,兩人也跟著他一塊離開軍中,才開始南來北往的行商。
在他離開邊關時,也順道將商隊的中心從邊關轉移至離京城約半日路程的樸城,待安排好一切,才在兩個多月前返鄉。
「都過來了,如今就差頭兒。」陸驍身量削瘦,模樣也生得斯文俊秀。然而在對敵時,他砍殺敵軍,下手極狠,手中的大刀常把敵人劈成兩半,每回戰事結束,他全身上下都染滿了殷紅的鮮血,分不清是他自個兒的還是敵人的。
「不只老伍,兄弟們也都在問頭兒什麼時候回來。」關勇山和陸驍是易平瀾在軍中的左右手。昔日在邊關時,關勇山最信服和最敬佩的並不是主將鎮北侯,而是易平瀾。
他既勇猛又有謀略,鎮北侯在他相助下,才能屢屢立下大功,尤其與北寧國最後那一戰,更是出自易平瀾的奇計,才能一舉攻入北寧國都,結束這場長達一、二十年的戰爭。
得知他無意再留在軍中,他和陸驍二話不說跟隨著他離開。
「等我把這里的事安排好,最遲下個月初便能過去。」待他幫兄長和村子里的茶農把價錢談好,他便會離開。
得到他確切的答復,關勇山很滿意,看向一直跟在易平瀾腳邊的那條狗,問他,「這條丑不拉嘰的狗是頭兒養的嗎?要不怎麼一路跟著頭兒。」
「汪汪汪……」听見他竟嫌她丑,蘭雨朝那大胡子抗議。
「喲,我說它丑它還不高興了。」關勇山咧開嘴哈哈大笑。
易平瀾眸里帶著笑意瞅著自家的狗,「你可別小瞧了它,它可是听得懂人話。」
「這狗能听得懂人話?」聞言,關勇山好奇地想試它一試,「給我坐下。」
陸驍瞧見那狗睨他一眼,別開頭不理會他,頓時忍俊不住。
「這狗好似真听得懂人話。」他靠近那狗,微微彎子,探手想模它的頭。
蘭雨不想讓陌生男人模她的狗腦袋,抬起左腳,勉強讓他模一下。
見狗兒朝他伸出爪子,陸驍納悶地回頭問易平瀾,「頭兒,它這是做什麼?」
易平瀾看著自家的狗猜測,「它約莫是不想讓你模它的腦袋,只肯給你模模它的腳。」他已多少能從狗兒的肢體動作里揣測出它的意思。
見他說對了,蘭雨走到他腳邊,親昵地用腦袋贈著他的小腿。
易平瀾抬手模模狗兒的頭。
必勇山在一旁看得嘖嘖稱奇,「這狗丑歸丑,倒是頗有靈性。」
蘭雨朝他吠了幾聲,「汪汪汪。」你自己長得像頭熊,還有臉說我丑。
這回連陸驍也隱約听出來狗兒是在罵關勇山,沒憋住,大笑出聲。
「哈哈哈,頭兒,你這狗可真有趣。」
必勇山那對銅鈴大眼瞪著狗兒,「你叫什麼,你這皺巴巴的模樣本來就丑,我還說錯你了不成?」
「汪汪汪。」你才丑。
「哼,你還叫,你這丑樣,難道要老子昧著良心說你好看。」
「汪汪汪汪……」你才是熊樣,還有臉說別人。
看著一人一狗就這麼對罵起來,易平瀾和陸驍俱是一臉好笑。
見他們一人一狗又對罵了幾句,易平瀾出聲道︰「夠了,跟只狗吵什麼呢。」
必勇山這才訕訕地住了嘴,幾人再敘了會兒話,他和陸驍告辭離開,臨走前,他不忘再對蘭雨撂下一句話——
「丑狗,老子走啦。」
蘭雨也不甘示弱地吠道︰「汪汪,汪汪。」快滾,不送。
送走他們,易平瀾見天色尚早,打算帶狗兒進山走走,倏地,竄出八名身著夜行衣的蒙面男子圍住他。
「你們是誰?」易平瀾不動聲色地望著那幾個光天化日之下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黑衣人。
蘭雨跟在他腳邊,也朝那幾個來意不善的黑衣人吠叫。
為首之人出聲道︰「我們是誰你沒必要知道,把俞大將軍的信物交出來。」
易平瀾皺起眉,「我不認識你們所說的俞大將軍,也不知信物是什麼,你們找錯人了。」
「你不認識俞大將軍?」為首的男人一楞之後,改口道︰「那俞競你認識吧,他十幾年前曾在這村子里,也死在這里。」
俞競?易平瀾想起他師父正是姓俞,莫非就是他們口中所說的那位俞大將軍?
師父竟曾是大將軍嗎?一連串的疑惑在他心頭一閃而過。
察覺他那一瞬間的遲疑,那男人再次質問,「你那身武功和兵法可是他傳授于你?」
易平瀾否認,「我不知道你說的俞大將軍是誰,也沒見過俞競,你們找錯人了。」師父從未向他提及過往之事,便是不想讓他知道此事,師父已過世多年,不管是何身分,都已是過去之事,沒必要再探究。
見他否認,那男人進一步相逼,「你不想承認無妨,只要把他留下的信物交出來,咱們拿了便走。」
「我從未見過什麼信物。」易平瀾想起先前師父的墓遭人盜掘之事,怕是與眼前這幾人在尋找的信物有關,拿不到那東西,只怕他們不會善罷甘休,他暗中蓄力于掌心,以防變故。
「哼,你這是敬酒不吃吃罰酒,給我拿下他。」黑衣人朝手下揚手命令。他這回帶來的都是好手,不信擒不住他。
那幾人迅速出手,易平瀾早有防備,接連兩掌分別打向朝他撲來的幾人,憑借著多年在戰場上沖鋒廝殺磨練出來的身手和狠勁,他在幾息之間就撂倒三人。
為首的黑衣人矗立在一旁觀戰,沒有動手,他早听聞易平瀾驍勇善戰,上回在墓前已親眼見識過一次,此次再交手,才知上次他壓根沒拿出真本事,眼看著沒多久自個兒帶來的幾個好手已有四、五人倒下,易平瀾沒殺那幾人,但卻重創他們,令他們無力再戰,他忍不住暗自著急。
為了擒住他逼問出信物的下落,他取出暗器,準備伺機偷襲。
一旁的蘭雨看見他們那麼多人打易平瀾一個,急得不得了,可她一只狗也幫上什麼忙,貿然沖上去怕會礙事,不過很快就發現她的主人異常勇猛,被那麼多人圍攻,竟打趴了一大半的人,這才放下心來。
忽地,一抹亮光自她眼角一閃而過,她望向一直沒出手的那名黑衣人,瞥見他手里拿著一個東西,朝易平瀾射去,她來不及多想,整只狗跳起來,想替易平瀾擋下那枚暗器。
噗嘶,感覺到有什麼刺進她的月復部,可她沒感覺到疼痛,在這一刻只覺得自己能變成狗真是太好了,才能來得及跳起來替他擋下別人的暗算。
黑衣男人見竟有只狗跑來壞他好事,咒罵了聲,「該死的狗!」
他走上前,一把抄起墜地的狗,狠狠一甩。
蘭雨的身子高高飛起,砰地一聲撞向一株大樹,喀嗤,她仿佛听到自己的背脊整個斷裂的聲音。
她痛得張著嘴,卻再也叫不出聲音,用最後的力氣扭動頸子,朝易平瀾的方向看去一眼,瞥見他仿佛被砍了一刀,她心里好急,想叫他小心,但是整個身子已沒有多余的力氣,她最終在逐漸模糊下來的視線里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在她闔上眼的那一瞬間,轟地一聲,陰沉的天空響起悶雷,接著碎不及防地降下滂沱大雨。
通往大安城附近的一處山道上響起轆轆的車輪聲。
老馬夫趕著馬車,在山道上疾駛,陰雲滿布的天空傳來一道轟隆隆的滾雷聲,馬夫擔憂地抬起頭瞟了眼陰沉沉的天空。
他這回來大安城是受一個姑娘所雇,要送她去依親,眼瞅著就剩下最後一段山路,過了後,前面就是平坦的官道,再走一段就能進城,他嘴里喃喃叨念著——
「可莫要在這時下雨,待進了大安城再下。」
可老天爺沒應了他的祈求,落下大雨。
他不得不停下馬車,拿出簑衣穿上,再繼續趕路。
坐在車篷里一名十六、七歲的姑娘掀起車簾,瞅了眼外頭的大雨,原就緊鎖的眉頭,再添了分愁色。
她卷起衣袖,垂眸看著手臂上那些傷痕,這次她是抱著必死的決心逃出來,倘若再被抓回去,那她寧願一死。
模了模藏在包袱里的那柄匕首,她緊抿著粉唇。
匡咚匡咚,車外陸續傳來一些聲響,她掀起前面的簾子,出聲詢問駕車的馬夫。
「大叔,這是怎麼了?」
「興許是下雨的緣故,山坡上掉了些石塊,姑娘坐穩了,我得讓馬快點跑過這段,免得還有更大的石塊砸下來。」
「嗯,勞煩大叔。」她應了聲,抬手抓緊車廂里的扶把。
馬車再行一段路,陡然砰地一聲巨響,一顆巨大的石塊從山上滾落砸到車篷上,整輛馬車猝不及防地翻覆到一旁的山坡下。
「啊——」這驚恐的叫聲是藍家六小姐藍雨,最後留下的聲音。